第52章
皇帝還在和雙九組商量着:
“何必等到真需要皇女登基的時候再折騰?
等織布機大範圍推廣, 皇家船隊獲利回歸之後, 尋着時機,就該将皇女亦可登基明确寫入律法……
雖說下一代未必是皇女, 卻要趁着楊先生在的時候将事情通過, 最好‘查漏補缺’。”
楊先生可真是位禦用補鍋匠。
雖說皇女繼位一事,貌似于國于民無甚大利,
反而可能因為當前男女地位不平等,引發皇女夫家幹政禍患遠比皇子外戚幹政禍患大的顧慮。
可要是能恢複、甚至進一步促使相權相對獨立, 制衡限制君權……
哪怕只是單單推行一項“王子犯法,亦與民同罪同罰”呢,
楊先生那個倔老頭, 也絕對能拼上老命的。
何況皇帝給宮九撺掇得,要推行的遠不止于此。
楊先生何止要給他拼上老命?
如果倒黴沒能遇着個好君王, 全家乃至全族下場比石太師都要慘淡的。
畢竟變相取消八辟八議, 得罪的就不僅僅是皇帝,動搖的那是全體勳貴高官的利益啊!
誰家還能沒幾個禍國的大事不敢做、殃民的“小事”沒少幹的後輩子孫呢?
就是勳貴人家的當家承爵人,也少不了那等指着能依靠爵位“以銅贖罪”、“以銅抵罰”的呢!
Advertisement
絕對要捅馬蜂窩了。
虧得當今着實是個好人。
雖說早早地就盤算着徹底“利用”楊先生,卻也早早就定下了對楊先生家族的保全之策。
“若此事可成,楊先生之功,縱不敢比曲阜孔氏, 也當有幾分風光了!”
皇帝說得慷慨激昂。
皇後聽得連連點頭, 看着皇帝也是眼含秋水。
宮九卻對着向曉久撇了撇嘴, 小聲嗤笑:
“其實他是恨不得自己代了楊先生, 成了可與聖人并肩之人, 不過是不好意思下場去與臣子争功罷了!”
明明以宮九的武功,有的是叫一臂之遙的皇帝也聽不到的法子吐槽他。
偏偏非“小聲”說得連隔了又一個座位的皇後都聽到了。
皇後聽得直笑。
再顧不上去挖掘自家那個(小了她自己三歲的)“小丈夫”高大英明的一面。
皇帝實在忍不住,哪怕腰間的軟肉仍有些疼,還是翻了混蛋小堂弟一個白眼:
“朕何必比肩誰人?此番若能諸事順利,漢武崇儒之功亦不及朕。”
向曉久原笑看他們兄弟和睦、歡喜宮九越發活潑可愛的模樣,聞言忽然皺了皺眉:
“漢武帝驅逐匈奴,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是功,雖将父祖幾輩積累一朝耗盡,為大漢衰退埋下隐患,卻也揚了大漢赫赫聲威;
漢武帝統一國家歷法是功,雖太初歷有不少需補足處,正月歲首卻沿用至今;
漢武帝時出井渠法、推行耧車是功;派張謇通西域、開絲綢之路是功……
諸般都是功績,唯有獨尊儒術?”
向曉久冷笑一聲:
“若非漢武之時還記着‘悉延百端之學’,便是今朝還尚且不顯、明日亦未曾聞,
漢武帝遲早也有因為‘獨尊儒術’一事,叫後人唾罵成狗的一天!”
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幾乎是皇帝這個職業的頂尖人物。
雖說除了極少數極端崇拜者之外,
沒誰會說這幾位平生有功無過。
雖說皇帝自己也從沒想過活成他們那樣的人——
畢竟宮九親堂哥,他未必要做不一樣的焰火,卻也一樣默默堅持我就是我。
但是!
謀劃着将楊家捧成類似于曲阜孔氏的時候,
皇帝确實也暗戳戳和漢武帝攀比過的。
結論尚可。
他覺得自己即使沒有漢武帝那打得匈奴只得徒然哀歌“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失顏色”的武功,
好歹叫皇族勳貴之流也同罪同罰、叫婦女也能揚起頭來行走人間……
如此種種文治,也能為後世列舉英明皇帝時候,多添那麽一位史料。
若是一切順利,祭祀也遠比任何前朝帝皇都要來得綿長悠久。
暗戳戳地比,悄摸摸地樂。
窮其一生,
争取将四大帝皇變成五大帝皇的宏偉目标,
已經成了皇帝的新動力。
萬萬沒想到!
他心目之中,必須再努力更努力才可能并肩的漢武帝,竟被向曉久如此嗤之以鼻。
向曉久更正:
“我沒對漢武帝嗤之以鼻!
我是什麽人哪?我豈敢對漢武帝嗤之以鼻?
雖然覺得漢武帝在皇帝這個職業上,有些方面還比不上你,他也仍是那個叫華夏民族首次對着外族挺直了腰杆子的千古一帝,歷史威望不比祖龍差,哪裏是我能嗤之以鼻的?”
“我只是忒煩董仲舒!”
“說是尊崇孔聖,卻為了一己之私亂改聖人言論!”
“漢武帝獨尊儒術也沒逃過私心,可他好歹還記得‘悉延百端之學’。只可惜他沒能算到儒生發展起來之後嫩那麽喪心病狂,歷朝皇帝又大多只看到獨尊儒術的好處……”
向曉久說着,冷笑了一聲:
“儒家不是不好,孔子也當得起一聲聖賢,可如今的儒家還是孔子的儒家嗎?
別的不說,只如今為政者普遍認為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最大的謬誤!”
“明明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卻為了自己的利益硬是給曲解成那樣!
把孔聖人的‘有教無類’、‘學而不厭、誨人不倦’……
此類種種都硬是塞狗肚子裏去了吧?
斷章取義到那種程度,不就是欺負孔聖人沒法子從棺材裏頭爬出來和他們争論辯理嗎?”
向曉久這話可真是戳到皇帝的心坎上了,一時聽得連半盞茶喝到衣襟上都沒發現,
向曉久兀自侃侃:
“至于罷黜百家就更可笑了!”
“孔子周游列國,固然有游說諸國國主,以他崇尚的儒家思想治理國家的意圖在,但儒家思想到底是什麽?”
“且看孔門七十二賢人!”
“單以仁、以孝、以勤……
流傳于世的固然有,但也不能眼睛一蒙就非得給孔聖人扣上個排除異己的鍋啊!”
“我學問淺薄,是個連孔門七十二賢人都說不全乎的粗莽武夫。
卻也知道,孔聖人門下還有個端木賜,擅外交、理財、經濟諸事,民間還有奉之為‘財神’的呢!”
向曉久一連又舉了好些個例子,十分嘆氣:
“如此種種,偏偏世人都眼瞎了?不還是欺負孔聖人沒法子再站出來辯駁嘛!”
“可憐孔丘明明是個‘丘也幸。茍有過,人必知之’的真賢人,也教得出蔔商那樣敢于懷疑經史之謬誤的嚴謹治學之人,偏偏自己落得個……”
“你說說,這孔子流傳下些許謬誤,是因為人無法千年萬載地活着,哪怕是孔丘那樣勇于自我反省、意識到錯誤就努力改之的人也免不了有來不及驗證對錯就逝世的遺憾也還罷了,生老病死、無奈之事。
但明明自己那麽努力治學研究、幾十年探索出來的正确言論,卻非得給人斷章取義随意扭曲了……”
“總覺得孔聖人那麽一位好學也好教人的,如果能有機會讓他爬起來修正辯駁後人強加于身的錯誤,寧可不要什麽曲阜衍聖公呢!”
向曉久果然不愧是個嘴炮出大唐新秩序的。
這麽一通叭叭叭下來,
連皇帝那麽個才六七歲就懂得謹慎藏起某些疑惑、只偶爾悄悄對着宮九吐槽的,
都差點被說得要明旨下發為孔聖一叫屈了。
沒真的下旨只是皇帝這麽個算得上熱愛學習的好寶寶,也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時候。
向曉久說他學問淺薄、是個連孔門七十二賢人都說不全乎的粗莽武夫,
皇帝倒是說得全孔門七十二賢人呢,但他一樣是個“學問淺薄”的。
至少連如今儒學之中到底哪些是真正傳自孔子都不能肯定。
連聖旨都要寫不好了,還拿什麽去給孔聖叫屈呢?
如此,皇帝才算得到機會,稍微冷卻一下被向曉久的嘴炮燒暈的腦子。
但哪怕是暫時冷靜下來了,也沒辦法真把這事兒抛開。
只因向曉久舉例的時候還把那句“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也拿出來叭叭了,把皇後這個早些年在家時,每常因為護着弟弟延壽和父親對上、總要被這麽說一回的,眼睛聽得那是直冒光。
偏偏又因為那天的總結陳詞是“不過這事兒鬧出來,簡直比立女皇還更捅馬蜂窩,好歹女皇還有位大周武皇先驅在前呢!在确定準備充分、要有所動作之前務必不漏風聲”。
皇後新學得一肚子必能将她那位功名不過監生的父親大人給駁一駁的學問——
父女無謂鬥氣,可總要為天下女子正一正名不是?
可憐卻又說不得!
在家中就因為父寵母愛兄弟敬重活得遠比時下許多女子都自在許多、
進了宮後因為皇帝緣故也越發随心的皇後,
如今再次品嘗到起碼十年沒再嘗過的憋屈滋味……
可真是給憋壞了。
但皇帝實在太忙,皇後又不好拿這仿佛算不上迫在眉睫的事情無鬧他,可不就只得憋着麽?
憋着憋着,就憋到有一次明明是對着自己最喜歡的鲫魚湯都一聞就吐了。
一吐就吐到胃部抽搐、臉色發白,別說吃飯,連水都喝不下去。
偏偏皇帝那頭前朝正忙,皇後不叫人去打擾他;
宮九那邊也是在京中憋屈了好些時日、好不容易熬過了元月十五、剛與向曉久攜手出京浪,
皇後心疼這弟弟,明知道他多半還未出城,也不願掃他興致……
最要緊的是皇後心裏也沒覺得是什麽大事,便只命人傳了禦醫來。
結果一把脈……
不準備去打擾的還是去打擾了。
不想着阻攔的人到底還是攔了。
而被打擾的、被攔下的人,也都沒有絲毫不滿。
皇帝高興得随口交待兩句就抛下諸位大臣往後宮跑、還跑得連靴子都掉了不說,
被他抛下的那些大臣之中,哪怕是出了名的倔老頭楊先生,也還滿臉笑。
宮九和向曉久兩個,教程倒是比皇後估摸的快,別說出了京城門,那倆趁夜共乘飛鳶,都快飛出了北直隸了。
正剛降落歇腳、準備用個早膳呢,就接到了消息。
這一回真是連飛鳶都嫌慢,直接将輕功用到極致,多少人連殘影都沒見着,只覺一陣風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