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人其實是非常奇怪的生物, 有些人低到泥裏之後依然渾渾噩噩,也有些人會在陷入絕境之後奮起反擊……
就像兔子急了也要蹬鷹, 被一代代教導成‘女人都是那麽過來’的女子,在退無可退的時候, 也未必沒有反抗‘真理’的勇氣……”
宮九這些日子, 和向曉久互撩也互聊得多了, 也學會了好些新詞彙。
如今這般侃侃而談, 越發容易引起向曉久共鳴:
“正是如此。尤其當身後有着無論如何也要守護的‘寶物’時,再柔弱的人都可能去拼命。”
大唐整體風氣, 秉性柔弱的女子不多。
但不管在怎樣的社會環境之中, 無論是男是女, 總有那麽一些人, 性格就是軟乎乎的。
平時針紮了都不知道喊一聲的那種。
可哪怕是那樣的人,也有拼上性命的時候。
安史之亂那兩年, 向曉久就見過不只一宗。
畢竟總有那麽一些人,總有那麽一些事,
能叫再柔軟無害的人也會暴起。
明知道自己的爪牙算不得什麽利器,卻是只要能給那群暴徒添一點點不痛快,就願意拼命。
在向曉久卷入沙暴、遇上宮九之前, 大唐新秩序已經建立好幾年了,
那些壯烈的悲涼的往事也都慢慢湮滅在時光之中。
百姓仿佛适應了新秩序之下的新生活。
Advertisement
向曉久如今回憶起來, 卻仍不免有些唏噓。
宮九耐心地等他從回憶中醒來, 才又繼續往下說:
“退無可退的時候, 确實誰都可能爆發拼命的勇氣。
問題是, 危機解決之後,那種奮起反抗的心氣還能不能繼續。”
兔子蹬完鷹,如果僥幸不死,就依然還是渾渾噩噩的兔子。
哪裏還會想着要飛上天空與蒼鷹肩并肩?
回頭照樣還是那個看着蒼鷹俯沖的時候就匆忙逃竄躲避;
等蒼鷹捕捉到獵物之後,哪怕當面停下享用,也能繼續冒頭吃草的麻木兔子。
向曉久和宮九想要的,卻不是那樣麻木的兔子。
否則何必再折騰什麽專供落難女子的處所?
把各地養濟院育幼院整頓整頓豈不更好?
兔子是只要鷹爪子沒落到自己身上就繼續渾渾噩噩的過。
人們,尤其是那種被“女子都是這麽過來”的所謂真理洗腦了的女人們,又何嘗不是日子稍微過得去,就安分守己不折騰的馴服?
也許很多統治者都更喜歡這種馴服。
宮九卻還不是皇帝呢!
這輩子也不準備當皇帝。
自然也沒有他堂兄那種明明幼年讀書時候還有幾分靈氣,
還能提出諸如“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到底如何斷絕才更符合聖人之意的有趣話題;
自從坐上了那把龍椅,卻越發瞻前顧後的,有些事情明明心底裏跟明鏡似的,口中卻反而半句不敢提了的顧忌。
宮九如今只負責搞事,搞大事。
善後?
那都是皇帝堂兄和其他不舍得本朝亡國的老狐貍們的事情了。
反正宮九自己是無所謂本朝能否存繼的。
他的尊貴與肆意,早就不需要靠所謂太平王世子的身份支撐。
他就是他,自由自在的宮九。
也就是遇上向曉久,否則等宮九自己從沙堆裏蹦出來,窮極無聊之下搞的事,就不是如今只是叫皇帝頭疼欲裂、又總還能勉力支撐的循序漸進(?),而是真個随時能叫日月倒懸的腥風血雨了。
皇帝大概也是真挺了解自家堂弟的。
雖說好心好意,出錢又出力的,不過宮九随便捎回去一個口信,他就整出來這麽個公孫氏故居——
要知道如今後宮,除了帝後二人日常起居之所,且還有不知道多少宮殿有着大大小小的問題顧不上修葺呢!
據說有些甚至連正殿都在漏雨了,倒是宮人居住的地方還至少保證了不漏風不漏雨也不至于凍死個人。
皇帝自己過得如此拮據,對宮九這個堂弟還能如此盡心。
結果宮九和向曉久手牽手進去逛一圈,
先是向曉久還沒出來就挑出許多毛病,
接着又是就在那故居之外、西湖之畔,聊着撩着,宮九就又給他肩頭的擔子添了不少磚塊上去。
把個可憐皇帝,給忙得都好幾天沒能和皇後好好吃上一頓飯了。
饒是如此,無論是對着內閣、還是皇後,甚至自己獨自嘆息的時候,都還要加上一句:
“小混蛋到底長大了些,惹事兒也好歹知道點兒分寸了。”
連內閣之中,明裏暗裏傾向太平王或太平王世子的那幾位,都忍不住想要問一句,
這般都算有分寸,那沒分寸的基準到底在哪裏?
也就是皇後張氏,
因着皇帝素來看觑得這個堂弟極好,
皇後又是還沒嫁進宮裏,就獲知聖躬微恙之詳情的,
少不得瞧着宮九這個每年總有那麽一兩個月要給皇帝拉着住宮裏的小堂弟格外順眼一些。
畢竟皇後剛嫁入宮裏的時候,
宮九也才六七歲的年紀,與皇後家裏的弟弟同年,又正巧小了三天。
因着早幾年的家庭事故,宮九那時候就顯得有些乖張,
但他模樣着實長得好,皇後又早知道自己注定的子嗣艱難,少不得也存了幾分且待日後的小心思,
就一邊自己讨好着這個小叔子,一邊又叫自己弟弟多多帶着這位世子弟弟一道兒玩。
皇後那兄弟吧,說是幼子,卻因為上頭長兄夭亡,他就是家裏唯一的男孩,
時下風氣,縱然張家并不是什麽重男輕女的人家,皇後張氏閨閣時候,也一般是給父母千嬌百寵着長大的——
可到底風俗如此,越是寵愛女孩兒的人家也少不得越發看重男孩子,畢竟女孩兒嫁出去,遇着個什麽事,還不都得靠着家裏頭父親兄弟撐腰嘛!
那張家子名喚延壽,那也是個戀家的,不管在外頭如何,對着家人的時候,尤其是對着母親姐姐,那是好得不得了。
也引得張母與張氏越發溺愛,待到張氏成了皇後,越發是連張父都教訓他不得了。
——手才擡起來,還沒打下去呢,這小混蛋就直接跑皇宮裏對着姐姐姐夫哭訴了。
偏生皇帝對着這和自家小堂弟差不多年歲的小舅子,也如皇後對着小叔子一般,還沒如何相處,就先有了幾分愛屋及烏。
因此這張延壽被溺愛得越發過了。
但同時,這張延壽對着他那姐夫,也是真個當成自家人了。
皇後把宮九拜托他帶着玩的時候,這又是姐姐開口要求,又是姐夫最親近的弟弟,那還有什麽好說的?
張延壽對着宮九好得了不得。
就是好的方式稍微有點偏:
招貓帶着他,逗狗帶着他;
上樹帶着他,下水還是帶着他!
宮九那時候跟着小老頭練武,也有兩年了。
就是知識儲備還不太夠,
小老頭給他的那半卷殘本還看不太明白,
只得留在宮裏,一邊琢磨小老頭教他的武學基礎打熬筋骨,一邊翻閱宮中藏書琢磨殘本。
他原本是連半天都不耐浪費在張延壽這種腦子先天就欠費、後天還不下死勁努力的蠢貨身上的。
可皇後對他确實挺好,
哪怕那份好裏頭夾雜着私心,
那也是他自母親死後,所得到的唯一一份來自年長女性的、(至少目前)不求回報的疼愛了。
宮九只得耐着性子敷衍張延壽幾天。
結果就是這幾天的功夫,恰好叫他撞見太平王的好幾回黑臉。
他越是耐下性子敷衍張延壽,太平王的臉就越是黑得要滴墨。
——多麽驚人的發現啊!
要知道宮九可是個哪怕後來弄明白了幼年那場變故緣由之後,不再琢磨着篡位了,也依然樂意看太平王不痛快的坑爹貨,
這在還一心以為他爹殺了他親娘的兒童期,發現了能叫他爹黑臉的點,難道還能有第二種選擇嗎?
當然是太平王的臉越黑,宮九就越得意呀!
在宮九開始嘗試補足那卷殘本之前的那幾年,皇後每每看着玩得挺好的倆少年,別提多高興了。
再加上宮九着實被寵壞了,瘋起來連親堂哥親爹的面子都不給,怼別人時自然也不帶磕巴的。
有一年千秋節,某位宗室老王妃倚老賣老,竟在皇後的好日子裏頭,拿皇後子嗣艱難的事情出來添堵,給恰好來給皇後賀壽的宮九撞上了,直接一頓嗆了回去。
後來沒半年,那位老王妃的兒子也丢了宗正之位,被貶低國公,連帶着原本的老王妃也給特旨要求“夫死從子”,超一品王妃诰命一下子降成正一品國公夫人,真真是顏面掃地。
皇後再想想那天明明是和宮九一道過來,氣得臉色漲紅卻說不出半句話的張延壽,看宮九越發不比親弟弟差分毫了。
這會子聽着皇帝嘆息,皇後也同樣不支持皇帝的話,只不過她反駁皇帝的理由和內閣又大不相同:
“小九哪裏沒分寸了?
照我看,他一貫都是有分寸得很!
比起延壽那混小子,不知多有分寸呢!
偏你待延壽還和氣,對他倒就這麽口口聲聲‘小混蛋’來‘小混蛋’去的!
怪不得我小九兒如今是越發不愛在京裏待着了,我還納悶呢,原來竟是因為知道你嫌他……”
皇後寵愛張延壽,早就寵愛到了親爹也彈不了指甲的地步。
她也是從來不舍得彈弟弟一指甲的。
卻一直都是家裏最能拿捏得住張延壽的人,早在入宮之前。
你道為何?
皇後這招說哭就哭的本事着實厲害了點。
哭起來不算梨花帶雨,也不會過分悲悲切切叫人一聽就心煩,
可她的眼淚說來就來,哭得也是叫人一看就只覺得真情實感的。
反正張延壽打小兒一看他姐哭,就頭疼又心疼。
皇帝這個性子才幹和張延壽足足差了十萬七千九百九十九裏地的,
很不幸,不足十萬八千裏的那一裏,就正好撞在皇後的眼淚上。
他竟也是個一看皇後哭,就頭疼也心疼的。
這會子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總不能和皇後辯駁她拿來評判分寸與否的參照物也太奇葩了吧?
皇帝只好默默認下皇後的指責,承諾許許多要待可憐的、爹不疼娘不在了的小九好好好再更加好的要求,才總算把人哄得破涕為笑了。
真.破涕為笑。
皇後非常清純不做作的,一手帕抹幹淨臉上眼淚的同時,還撸了一把鼻涕。
皇帝竟還能笑看着,對皇後也是真愛了。
就是這皇帝當得可憐了些,
給宮九收拾爛攤子,忙得焦頭又爛額的,
卻越發連聲“小混蛋”都罵不得了。
不過這世界上,付出善意雖然未必總能換取善報,但公孫蘭那樣的,畢竟也是少數。
而宮九,宮九并不總是站多數派,可至少也不是個會存心以怨報德的。
他給皇帝找的麻煩确實不少,
他給皇帝做的确實不多。
但有時候,最關鍵的事情只需要那麽一兩件,其實并不需要太多。
例如宮九重生之前,
他謀算皇位的時候就沒想着叫皇帝去死,
等他對皇位沒了興趣的時候就更不許有人要皇帝的命——
即使想要皇帝命的那個人是小老頭,
那個不管一開始彼此基于什麽目的接觸,後來卻确确實實與宮九處出了些師徒情分的小老頭,
宮九也是無論如何都要阻止的。
如今的宮九,更是早早就打消了小老頭那不切實際的念想,
還在發展南海商道的時候,順帶解決了皇帝的一次大危機。
不過這卻不是皇帝在這連番狂風暴雨之中,得到的最大好處。
畢竟除了宮九,向曉久也一直琢磨着要給皇帝回禮呀!
最初單純為公孫氏正名一事,向曉久原只打算簡單粗暴地從荷包裏取些他家大唐獨有、這裏的人又能用的小玩意——
宮九對飛鳶的那股子稀罕勁讓向曉久對荷包中的各種家鄉特産十分自信。
雖說飛鳶他也就只從唐家那裏得到那麽一只,是不可能送給皇帝的,但除了飛鳶,有趣的東西還有很多呀!
例如那些有趣的小焰火,在老家只是些小孩子玩意,看在這兒,不說那樣毫發畢現的精致,就單只是能在手裏把玩這一點……
宮九都說啦,這裏的人想玩火,只有靠武功硬抗一種途徑。
不過後來立了大目标,女權覺醒啥的,
不說其中有許多如果有了皇帝配合、能順利許多的細節,
就只憑這些天偶然從宮九和他的下屬談話時聽到的,因此給皇帝添的那些個麻煩……
向曉久默默将小玩意兒裝回荷包裏,搜過起另一批收藏。
嘴炮出大唐新秩序的功績,叫向曉久收獲頗豐。
足足裝了大半個荷包的各種藥物,不僅僅來自于萬花谷,也不只有能給華姓少年保命的那些。
療傷、解毒、小整蠱……
那些向曉久日常用得頻繁的固然有許多,
諸如調養先天不足的、治療不孕不育的……
卻也都是應有盡有。
雖然向曉久原本覺得很可能一輩子都用不上,到底人家好心好意送了來,他那時候的荷包也多了——
除了日常用絲縧挂着垂在外頭的那一兩個,
寬寬的腰封裏繞了一圈兒小荷包不說,
脖子上還挂着容量最大的一個,
還有衣襟裏、袖子裏……
身上能放東西的地方多了,向曉久也就不管覺得能不能用得上,但凡收到的東西都好好收着,差別不過是有些放得随意點,找起來要稍微費些功夫罷了。
也虧得向曉久這比倉鼠都叫人無語的習性——
倉鼠也就是把食物藏在嘴巴兩側的倉囊裏,向曉久卻是只要荷包足夠、就非要把所有身家都挂身上
——只恨不得把家裏的家具都帶着走的那種。
如今卻正正好用上。
帝後二人看着眼前據說功效神奇的小瓶子,眼睛都直了。
帝後參考了一下朱祐樘和張皇後,不過加了許多私設,對于雙九來說,目前最好用的一點是,帝後無子無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