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向曉久不喜歡三娘根本不給個理由就随意叫人肢體不全的行徑。
也許她心底自有一杆秤, 可不教而誅謂之虐。
向曉久最厭肆意淩.虐之徒。
但向曉久也着實愛惜人才。
三娘都把話說到這地步了,他也就給她一個機會:
“記得, 絕對不許新增任何傷口。否則休怪我将你的罪行通告你家鄉故裏、祭告你父兄先人。”
三娘瞳孔微縮,怪道五妹她們都說這位甚為通曉人性, 最愛對着人要害死掐。
她如今唯一還在乎的, 可不就是父兄麽?
其他人怎麽看無所謂,
但要是因為知道了她在外頭做的事、落的下場, 叫她前不久特特回去威吓一番的功夫全白費,
那些人不只不好好祭祀父母兄長, 倒說不定還要驚擾他們地下安寧……
好在三娘雖有些小心思, 可也有的是“好好照顧”她那姐姐的小手段。
說不給新增任何傷口, 就絕對不會新增任何傷口。
随心所欲這些年, 好歹積攢下一些對人體的了解。
三娘沖向曉久一福身,動作舒緩優雅, 面容平和溫柔,竟不像是個江湖女子, 更看不出個蛇蠍模樣:
“大人您盡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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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您不嫌棄,民女還能将姐姐身上的舊傷也給照料得妥妥當當的。
不敢說過堂時候傷勢全好、疤痕全消,也必能叫我這姐姐比尋常她這個年紀的婦人都跟健康許多, 保證過堂時候……”
她悠悠嘆了口氣,仿佛十分不忍:
“我這姐姐呀!
脾氣也大, 幹的也是大事。
過堂的時候少不得要大人們多多費心。
偏我這做妹妹的沒用, 有些事還能同甘共苦, 有些事也由不得我替她。”
“我還能怎麽辦呢?只能求大人再寬容寬容, 叫我能給她多養幾分精神,也好叫她能和姐妹們多聚幾日。”
“畢竟這姐妹們,也是有今生、沒來世的。
不管金閨繡樓,又或者囚車牢獄,也是聚得一日是一日的……”
“姐姐呵!妹妹照看你必極盡周到,也願你能多多珍重自身,好叫我們姐妹今生,多得幾日緣分呀!”
紅鞋子雖說也有那麽一兩個傻大姐,到底人才更多。
換個時空,再換幾副心腸,起碼能輪流坐莊世界小金人最少十年。
那三娘舉止舒緩,言語柔慢。
對着向曉久的時候固然是聲聲懇切,
對着公孫蘭的時候更是不覺就叫溫柔入了骨。
二娘這個就站在一邊從頭看到尾的,都有些恍惚。
莫非自己一片癡心卻偏讨了枕邊人處之而方後快,竟因少了三娘如此柔情?
你說那一盤子肉片和大娘身上的傷口?
不不不,如果不是自己眼花看錯,那就是大娘身上有什麽非要去皮削肉才能治療的疾患吧?
興許是這些日子髒水潑多了,染上什麽髒病了呢?
二娘這個也才搭了臺子、唱了半出大戲的,都給三娘哄得恍恍惚惚。
更何況旁人?
起碼向曉久仔細打量了一番二娘的神色,就立刻決定無視那一盤子肉片了。
連再和三娘強調一次“不給新增任何傷口”都不需,向曉久拉着宮九轉身就走。
——他們可還有一個鍋子,才剛涮了那麽一小盤牛肉呢!
那邊三娘沒再片肉。
倒是這邊,向曉久不知為何心情大好,笑吟吟地把一整塊牛肉都給片了。
他和宮九兩人也只吃了一小半,不過另外那些也不浪費。
哪怕宮九來之前,一路跟随照料向曉久的人也不少。
否則也不能把消息散得那麽剛剛好,叫公孫蘭日日都才剛出發,就有那許多“滿懷熱情”的苦主沿途守着“招待”她了。
次日啓程,三娘竟真的跟進囚車裏頭去。
竟真的安安分分享受了一日“熱情招待”。
将入夜時住宿安頓,還和公孫蘭一起進了柴房,還不顧自己也是一身髒污,還先仔仔細細、溫溫柔柔地給公孫蘭梳洗了一通。
就是公孫蘭仿佛不太會享受,
一路從壓抑着到大聲慘叫不說,
還呼叫起向曉久,從求救到叫罵,連“兔兒爺”乃至比“兔兒爺”還更粗俗的咒罵都出來了。
今兒又是月圓。
還是一年之中月最團圓夜。
人卻偏未能圓。
向曉久是因為和家人親友不只隔了時光,還隔了空間。
宮九卻是要陪着向曉久,把上到皇帝、親爹,下到養父、妹妹的催歸信都随手撕了。
哪怕宮九輕描淡寫的,
不過一句“年年看那些人,也看煩了,不如和你聊天有趣”,
向曉久仍極感念他在這一夜,獨陪伴自己的心意。
是以特別舍得一回,将自己荷包裏珍藏的瞎眼雞版糖炒栗子、天策絕版(曹将軍和面、李統領調餡、朱軍師和楊教頭等都親自上手包的)馄饨、蠢咩和十仔他爹聯手做的烤全羊……
向曉久一口氣擺了滿滿一桌子的他家李唐特色菜,正和宮九對坐賞月、順便互撩呢!
結果公孫蘭安安分分好些天,
今兒白天和三娘一道在囚車裏頭“同甘共苦”的時候,也不過時不時幾聲悶哼罷了,
偏偏這會兒起了幺蛾子!
要說宮九那些個下屬吧,
這追捕逃犯的能耐如何不好說,畢竟向曉久如今也只見識了紅鞋子這麽一遭,
也不好就此作為評價标準。
不過要說在後勤方面,宮九這群屬下卻真沒啥挑剔的。
如今因着中秋月圓時,安排的住宿之所也很是妥當。
公孫蘭那柴房離着向曉久他們賞月的這個小院,起碼能有二裏地。
按說,連氣味都不曾污染分毫了,更不該有其他影響才是。
可誰叫向曉久和宮九都極是耳聰目明,公孫蘭又上趕着這日子作妖呢?
公孫蘭才提起“兔兒爺”,宮九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
待那等更加污穢的言辭入耳,宮九反收斂了怒色,笑着舔了舔唇。
向曉久倒是不受定點影響,笑眯眯又給宮九投喂了一顆栗子仁,又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個:
“不過是些拿犬吠形容,都覺得可憐狗兒那等忠心受污辱的噪音罷了,理她作甚?”
三兩下就把個宮九哄得又全情投入到和他的“聊天”之中,
結果率先理會公孫蘭的,卻還是向曉久自己。
沒辦法,咒罵向曉久本人的,他可以只當清風過耳。
偏偏公孫蘭嚎着嚎着竟嚎起什麽“還說是欽差大人,竟由着人對我濫用私刑!也不知道是哪個眼瞎的提拔出你這麽個大人,又不知道是哪個心黑的教出你這麽個玩意”來。
向曉久無所謂自個兒的名聲,
他素來自诩三觀極正、行為公允,
縱然比尋常天策将士少了幾分義無反顧,可他不管心下是否猶疑,關鍵時刻,如潼關之戰中,不也半步不曾後退過嗎?
自覺是個再正直不過的好人。
因此也不在乎別人怎麽說。
但不在乎別人如何評價自己,卻唯獨不能忍受有人質疑他的教養問題與晉升途徑。
畢竟那還涉及曹将軍等許許多多人的清譽。
向曉久當即吩咐人,找了女醫、連同二娘一道,去給公孫蘭驗傷:
“記得裏裏外外都查清楚了。”
結果三個女醫,連同二娘一道,
先幫着三娘一起,把才剛清洗到一半的公孫蘭徹底洗幹淨了,
又真的給裏裏外外仔仔細細的,從頭發絲到腳趾甲,足足檢查了三回。
真的丁點兒傷口都沒有。
就連舊傷,三娘的動作是慢了些,卻也仔細極了,一番清洗下來,沒沾着半點水。
眼瞅着連昨夜新添的十三道傷口都結痂了。
真是妥當得不能更妥當。
三娘一邊慢條斯理地給公孫蘭穿上衣裳,一邊慢悠悠地嘆氣:
“姐姐呀,我知道你是見了妹妹們也都落到大人手裏,再沒了脫身的指望,是以心情不佳。”
“可誰叫那是咱先造的孽呢?”
“如今這般,雖說苦主們着實盛情難卻,
好歹歇腳的時候有溫水洗漱,有幹淨衣裳更換,還有吃有喝的,說是住着柴房,也是鋪了幹淨床鋪的……”
“姐姐呀,你就看開些吧!誰家欽犯還能有你我這般好待遇?不過大人心善罷了。”
“你就別鬧了,啊?”
三娘似乎總是這麽的溫柔又耐心。
二娘看看這個三妹,又看看那位大姐。
才不過那麽一夜又一天,公孫蘭眼中的恐懼與憤恨已經濃得快要溢出來了。
——曾經那些倒在熊姥姥、女屠戶……等等的紅繡鞋下的冤魂,最後一眼看着這人間時,是不是也是如此模樣?
二娘不知道。
就如她不知道三娘到底對大娘做了什麽。
她唯一能肯定的,只有三娘必然對大娘做了什麽。
但不管三娘對大娘做了什麽,二娘都不想管。
她現在什麽都無所謂了。
尤其是向曉久也承諾她:
“如果認罪态度良好,積極服刑,左右你和金九齡也确實是事實夫妻,許你們一個名正言順也無妨。”
得了這麽一句,二娘還會在乎什麽呢?
她默默地幫着二娘給大娘穿好了衣裳,扶她躺下,就徑自去給向曉久複命去了。
完全無視了公孫蘭望向她時,前所未有的渴求到近乎乞憐的目光。
二娘都不管,向曉久自然更不會去管一個确實沒新添傷口、仿佛還被照料得不錯的公孫蘭。
也完全沒有多餘的閑情去深究既然被照料得不錯,公孫蘭為何才與她家三妹相處了這麽不到十二個時辰,反應就比之前被衆多苦主“熱情招待”不只十二天的還要激烈。
向曉久要做的事情那是真的多,除了和宮九愉快“聊天”,他還有個為了日後見着七秀坊的娘子們不被撓成貓抓板而确立的大目标呢!
雖說他主要負責嘴炮,也不能只看宮九一個人忙得團團轉不是?
何況今夜還待賞那中秋月。
因此确定三娘沒有違反約定,不過是多交待一句“注意別太吵鬧”,也就罷了。
向曉久這一路直如閑庭信步,但也是一直在往目标前進的。
尤其紅鞋子最後兩只蛇蠍也願者上鈎之後,
他沒了時不時還要繞一繞路的煩擾,
效率多少又高了幾分。
如此,中秋過後不過數日,就抵達了西湖畔。
西湖的秋景比之先前的夏夜,又別有一分韻味。
确是濃妝淡抹總相宜。
四時風光各不同,卻皆是一般傾國傾城色。
可惜向曉久無心欣賞。
皇帝開了私庫、斥資建造的公孫氏故居堪堪趕在中秋前建成。
叫向曉久一眼就看愣怔了。
無他,實在和七秀坊太像了。
算不上一模一樣,畢竟向曉久也只是在和宮九的日常聊天中,各種随口提及罷了。
從未特意詳細描述過。
但就是那麽一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宮九就能叫這故居建成這般模樣。
雖說這仿版七秀坊吧,怎麽說呢,叫向曉久在懷念的同時,
又瞬間想起貓抓板,後脖頸一陣汗毛倒豎。
可到底感念宮九這一番心意。
向曉久之前一直有點拿不住要拿宮九怎麽辦。
聊的時候當然還是挺愉快的,就是向曉久之前好一段時間,都鬧不清對于宮九,具體是怎樣一種滋味,又要如何去定位。
最初被宮九那一眯眼勾起的熾烈心動早已被澆熄。
也一直未曾重新熾熱燃燒起來。
在兩人一南一北各自追兇的時候,向曉久也沒有特別思念過宮九。
就連拿住公孫蘭之後,都還能閑庭信步慢悠悠地走。
分別時似乎并不急着重逢,
偏偏又在宮九找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在人群之中發現他。
但就在看到七秀坊的這一刻,
在初至西湖,分享栗子那一夜就開始發酵,前不久中秋賞月時又發酵了一回的情感,
在這一刻,終于醞釀出結果來。
向曉久依然沒能完全看清自己的內心,可他終于弄清楚了一點。
身邊的這個人,就是他的情緣。
不僅僅是目前最合适的情緣,更是,只要宮九的心意始終如此刻一般,那麽他就是他此生此世唯一認定的伴侶。
向曉久不會為了宮九就完全停止回家的步伐。
但向曉久願意為了宮九去尋找一條更合适的路,
等待一個更合适的時機。
找一條至少足夠兩人同行的路。
等一個宮九願意随他離開的時機。
确定了這一點,其他縱有再多不明白,又有何妨?
向曉久終于牽起宮九的手。
此前二人互聊也互撩,也不是沒有比牽手更親呢的互動。
甚至早在西湖夏月之前,早在珠光寶氣閣之前,
宮九以切磋為名,不知道往向曉久身上挨挨蹭蹭過多少回了。
別看相識才小半年,
這兩只親也親了(雖說沒有嘴對嘴)、
抱也抱了(宮九存心,向曉久縱容,好些動作遠比摟腰襲胸都親呢許多)……
然而,因着向曉久的古怪堅持,勾肩搭背摟腰親親臉都不算什麽。
有一次宮九還特別猥瑣地來了一招猴子偷桃,
當然向曉久為了自己一生的還是堅決避開了,
卻也沒計較他趁機在自己大腿內側捏了一把的舉動。
可謂是除了直插主題,這兩只什麽親密舉動都做過了。
偏偏,
牽手這麽純情的舉動,
連陸小鳳這種紅顏知己滿天下的風流直男都對着不只一個同性友人做過的舉動,
這倆卻居然一次也沒有過。
沒法子,就像曹将軍始終不明白向曉久怎麽能那麽理所當然地認為皇權也必須受到限制、皇帝也不能一任做到死一般,
也像向曉久自己最初都不知道為什麽一聽到馬嵬驿安祿山史思明等就一陣心慌慌、不嘴炮寧可死一樣。
向曉久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什麽就是堅持牽手必須是誓約一生相守的伴侶——
或者最起碼的,真心實意沖着誓約一生相守的伴侶去的情緣
——才能有的待遇?
但不管怎麽說,安史叛軍已經證明了向曉久莫名直覺的準确性。
于是雖說牽手不過小事,向曉久也堅持了十好幾年。
連小時候,曹将軍難得抽空帶他去集市,他都沒牽住她的手呢!
——雖然那時候其實很想牽。
——然而曹将軍始終拒接做他情緣,
——向曉久也是很有骨氣的,才不肯趁着曹将軍不知道他心裏堅持的機會,牽上去玩自欺欺人呢!
于是一直等啊等。
等到終于遇上這麽一個人。
等到終于牽起這麽一雙手。
向曉久側頭看向宮九,
除了眼睛格外亮一點,
笑容仿佛與之前一般無二。
宮九卻能感覺到,那握住自己手的手,微微汗濕了。
宮九不太明白向曉久對于牽手的堅持,
但這顯然并不妨礙他察覺到向曉久的緊張。
可是為什麽呢?
向曉久為什麽緊張?
宮九不動聲色,
其實卻把周圍都留意了一遍。
連兩裏地外,飛蛾撞上蜘蛛網的動靜,宮九都一清二楚。
卻完全沒發覺有什麽需要向曉久緊張的存在。
向曉久緩了緩神,稍微放松了一下牽着宮九的那只手。
不是松開,只是用更讓人舒适的力道,把人牽得更緊了一些。
也看清了宮九的戒備與疑惑。
向曉久眨了眨眼,露出一個天真無辜又純潔的笑:
“沒什麽,只是這地方,和我記憶中的七秀坊實在有些像,不小心想起貓抓板了。”
“七秀坊是公孫氏故居之名?那我回頭叫皇帝另賜個牌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