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代溝系列短篇十九《香港愛情故事》
“張學璜!你他娘的還給我跑!”
“那吳生你不要這樣喔,我都很為難的啦,如果你一定要介樣我虧還手的!你不要看我着白衫,我除了衫也是很能打的喔!”張學璜舉起一個枕頭擋住自己的臉,一邊說一邊暗搓搓的後退,整個人都貼到了牆上,試圖去夠門把手。
我把輸液袋砸在他腦袋上,一腳把他打開的門又踹回去,撸起袖子道:“能打是吧?你打啊!再逼逼老子打爆你的頭!哎呀你個死撲街仔!上個月就跟我說什麽哎呀張先生的情況很好的啦,下個禮拜一定可以有所好轉的哦!他娘的這都幾個禮拜了!?人還是那個死樣子!你個赤腳醫生!會不會看病啊?你他媽連體溫計都看不懂吧!”
我和胖子已經在香港呆了兩個月,自從那天匆匆忙忙的跑來就沒有再回過大陸,道上的事全權交給小花打理,對外只稱我去旅游了。至于我家裏不好一直說旅游,我就跟我爸媽撒了個小謊,說悶油瓶其實老家是香港的,這段時間他家裏祭祖,我們要多呆幾天。
張家的醫院果然如我一開始預料的,是完全分成兩個部分的,前面是正兒八經的醫院,接待四面八方的普通客人,後面則是戒備森嚴的研究所,醫護人員也嚴格分開,不許任何閑雜人等進入研究所的範圍。
胖子曾經去前面的醫院看過,說他們牆上貼的人員列表全是姓張的,從醫生到護士,甚至掃廁所倒垃圾的都姓張,真正的“家族企業”,不論叫誰都是張醫生張護士。
給悶油瓶做手術的人是張學璜,這個手術的可行性一開始也是他提出的,可以說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都是他。我不信任張家人,為了摸清張學璜的底,我把他的資料傳給了小花,小花摸了摸發現這個人在醫學界十分的低調,幾乎沒有論文和研究成果面世,但是學歷很高,曾經在世界各地頂尖的學校進修。
張學璜不僅在醫術上甩他哥哥十幾條街,對張家人的腦內畸形研究也到了十分癡迷的地步,悶油瓶作為他的重點研究對象,除了我和胖子,只有張學璜自己和指定的兩個女護士能夠接近,他也是張學璜唯一的病人,每天張學璜都來檢查十幾次。
張學璜一直跟我們說悶油瓶的手術非常成功,現在只要等悶油瓶醒過來,檢查一下有沒有神經受損,再針對後遺症做個複健就行了。當時我和胖子聽他這麽說還松了一口氣,結果丫沒跟我們說,這個醒過來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十年,也許根本就醒不過來,只是幾率高低的問題。
按理說悶油瓶的恢複能力應該很強,這一點也體現在了外傷的康複情況上,他在ICU躺了十幾個小時各項體征就平穩下來,直接轉了普通病房,唯一的問題是他一直都沒有醒,每天靠輸液維持生命,個把月下來兩只手都紮的跟篩子一樣。
這期間張海客來過一次,被我和胖子聯手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頓,後來他就不敢再來了,把張銘扔過來,美其名曰讓他幫我們的忙,靠小崽子做個傳話筒。
我不放心別人照顧悶油瓶,跟胖子兩班倒全天照顧他,無聊了就用馬克筆在悶油瓶臉上身上畫王八,畫到最後連腳底板都沒地方了。
人家說久病床前無孝子,還真不能怪人家的兒子,照顧人真的是一件十分損耗精力和希望的事情,在醫院呆的久了,好好的人都能憋出病來。尤其是昏迷不醒這一類的病人,看不到希望自然就會絕望,精神上的折磨不是吹的,要不是爺這些年磨練了鋼鐵般的意志,沒等悶油瓶醒我就先崩潰了。
作為一個扛把子,我和胖子把橫行霸道的優良傳統發揮的淋漓盡致,成功成為醫院的兩霸,張學璜作為這一切事件的始作俑者,也成功的拉到了我的全部仇恨值。
“那吳生我再同你講一次,你可以侮辱我,但是你不行侮辱我的醫術,我同你講我是非常負責任非常有醫德的醫生,我不會欺騙家屬的!張生的情況确實有所好轉的啊,你看他很快就可以拆線了的啊,我都冇騙你啊。”
我一個沒忍住一拳怼在他肺上,揪住他的頭發吼道:“拆線就是好轉啊?!他娘的人躺了都快半年了還沒醒你跟我講好轉?我就問你他什麽時候醒!要不要老子等到猴年馬月啊!”
張學璜雖然被我怼的眉頭都皺起來,整個人縮的像個鹌鹑,還是锲而不舍的試圖跟我講道理:“吳生你要知暴力是解決不到問題噶,如果你把我揍一茶張生就能醒那你揍我我都就認了,但是即使你現在日日都揍我一茶,張生總是不會醒,點解要做沒有意義的事情呢?還有張生沒有躺半年,準确說他連兩個月都沒有睡到,我日日都有做記錄的,今日剛好是一個月零二十天。””……”
“哦對了!其實猴年馬月都冇很遙遠的嘛,你看今年的六月就是馬月咯,那我地講話一定要好嚴謹好嚴謹才行的喔,所以作為一個嚴謹的醫生,我是絕對不行同你講張生就一定幾時醒,我只能同你說他在好轉了的,醒過來或醒不過來,都還是要看他自己本身的體質的啦,都不是說體質好的人就一定恢複的好,那那那!吳生!你不行這樣的哦!你再打我的臉我真的會翻臉哦!有什麽事不能坐下好好談的呢?你總要講道理的嘛!”
我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從來都不講道理,你說猴年馬月悶油瓶能醒是吧?那我就等到六月,六月他要是還沒有醒,我就把你揍成猴子扔去喂馬!
“天真你幹啥呢?堵着門不讓人進,快讓胖爺我進去!進去以後你再打螞蟥。”胖子買飯回來發現門被堵住了,料到了又是我的每日暴打張學璜的時間段,噼裏啪啦的拍門,努力的把自己肥碩的身軀從門縫裏擠進來。
張學璜對胖子螞蟥的稱呼十分不滿,即使打不過也要努力争取自己姓名的尊嚴,努力的從我手裏掙脫,理了理衣服道:“王生我有名有姓,我叫張學璜OK?這三個字都冇好難講,如果你一定要用兩個字來稱呼我,你可以叫我學璜,或者叫我醫生,螞蟥是一種害蟲,請你不要再這樣叫我了好嗎?”
胖子根本不理他,拎着他的衣領把人丢出去,拍了拍手道:“得啦,吃飯,娘的這鬼地方方圓十幾裏就沒什麽好吃的,天天吃這些胖爺我都吃瘦了。”
我轉了轉手腕,讓他先吃着,我給悶油瓶挂一袋子營養液先,講真現代醫學還真是發達,只要天天給挂一袋這種營養液,悶油瓶就算不吃東西也不會餓死,不過我和胖子要給他做按摩,避免他的肌肉萎縮。
悶油瓶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臉上頂着我昨天剛給他畫的兩只王八,我無聊的戳了戳他的臉,問胖子:“胖子你聽過那個笑話沒?”
“什麽笑話?”胖子拆開一盒叉燒,吃的滿面油光,我們仨到現在還能保持豐滿體型的也只有他了,能吃是福啊能吃是福。
“小明問小紅,以後要是你變成植物人了,我叫你的話你會醒嗎?小紅說我為什麽要醒,我還要開花呢!你猜小哥如果也想開花,他會長出什麽來?”
胖子把一塊叉燒塞進嘴裏,嚼了嚼:“天真啊,不是我說你,機靈不是這麽抖的,你在這種時候抖機靈,我會以為你已經瘋了的。”
我提筆在悶油瓶脖子上補了一只王八,一邊補一邊道:“去你媽的。”
胖子道:“不過我這幾天還真琢磨了這事,你想過沒有,小哥既然各項指标都正常為啥不醒?會不會是魂走丢了?我跟你說我以前去東北插隊,就曾經遇到過這種情況,隊裏有一個小姑娘生了病睡太久魂找不回來了,一直都不醒,家裏都準備後事了,後來一小腳老太太偷摸去路口給她喊了一會魂,你猜怎麽着?嘿!第二天就醒了!”
“那怎麽着,咱們找個小腳老太太來幫小哥喊喊魂?”
“我是說咱們好像一直沒有喊過小哥的名字,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原因小哥一直都不醒?不然你試試喊他幾句,說不定一下就醒了,你看電視劇裏都這麽演,喊幾下哭一哭說句我愛你什麽的。要不然你親他一下試試?天真公主親一口睡王子,嗯,肯定能行!試試?”
我心道你個死胖子淨出馊主意,說得輕巧親他,丫都躺了兩個月了口氣估計能臭死一頭牛,還讓我去親,他自己怎麽不親,說不定他一親小哥就直接給他吓醒了呢。
胖子死活要我喊小哥幾句試試,我實在拗不過他,就喊了幾句悶油瓶的名字,喊完覺得糟了,悶油瓶這名字不吉利的很,起靈起靈,就算是醒了也是詐屍啊,就說不能聽死胖子的。
當然我也是真的抱了一絲絲希望去喊的,然并卵,悶油瓶還是躺的像一條鹹魚,我一看發現他眉心還有一小塊空地,剛好可以畫一顆王八蛋,立刻興致勃勃的拔開記號筆準備把這塊地方利用起來。
就在我筆尖落地的一瞬間,悶油瓶的眼睛嚯的一下睜開了,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轉,十分淩厲的瞄向我,我的手一下就僵住了。
卧槽,真詐屍了?!
他一睜眼不要緊,吓得我差點把筆戳進他眼睛裏,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體先跳起來蹬蹬蹬後退幾步,差點把一旁的輸液瓶帶倒。
胖子嘴裏還塞着腸粉,看我整個人都跳了起來也不着急,含糊道:“咋啦?一驚一乍的,跟你說了不要在小哥身上亂畫畫,要畫也搞個文藝點的,非要畫王八,這不,把自己吓到了吧!”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伸出一根手指顫抖的指向悶油瓶:“詐、詐屍了!”
胖子呸的吐掉腸粉沖過來一看,一巴掌拍在我後背上,差點把我拍趴下:“詐屍你娘個頭!這孩子咋一到關鍵時刻就犯傻呢?這他娘的是醒了!快叫醫生!醫生!護士!快來人!病人醒了!快點!”
胖子一吼我才反應過來悶油瓶這是醒了,不是詐屍,戳了戳胖子,怔怔道:“小哥醒了嘿。”
胖子興奮的摟住我肩膀使勁一勒:“是啊是啊,小哥可算醒了,我就說我那法子有用!早要喊喊早就醒了!小哥小哥,你認得我們不?這是幾?你看看這是幾?”
勒完我胖子興奮的跑到悶油瓶床前,豎起兩根粗手指在悶油瓶面前使勁的晃悠,說話都他娘的帶上港臺腔了。
一般人睡了那麽久猛地醒過來臉上應該大寫一個懵逼,悶油瓶也好不到哪裏去,表情有些迷茫,眼神也沒有了剛睜眼的那股氣勢,我疑心他是為了維護自己眉心不留王八蛋的尊嚴,在本能驅使下才突然醒了過來。
胖子的手指頭還在晃悠,悶油瓶的眼珠子略微動了動,随着他手指擺動的幅度輕微轉動,嘴巴很輕很輕的張開,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來。
胖子一拍大腿:“完了,小哥傻了,明明是二他卻說一。”
我道:“別扯淡,他啥也沒說,你睡幾個月猛一醒能說話啊?”
“那是普通人,咱們小哥就是躺十年八年的再起來照樣生龍活虎!哎呦喂,不是這麽久了死螞蟥跑哪兒去了,按半天鈴了怎麽一個活人都沒來,胖爺得去看看,天真你照顧着小哥啊!問問他要不要喝水啥的!”
胖子一走諾大的房間裏就只剩下我跟悶油瓶,悶油瓶躺在床上轉了半天眼珠子才對焦成功,怔怔的盯着我看,我看着他一臉的王八,心道暫時還是不要給他照鏡子好了。
說實話,我沒有想過如果悶油瓶醒過來,我應該用什麽樣的态度去對待他。因為在他昏迷的這段時間裏,我不得不費勁調整自己的心态,讓我能夠坦然的面對這個脆弱的三歲小孩都能幹掉的悶油瓶。
在我跟他為數不多的相處中,他很少有這麽脆弱的一面,距離上一次我看着他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已經過去了十幾年,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刺激的事情太多,他那時候的樣子已經有些模糊了。
張家古樓是我揮之不去的陰影,除去肉體的傷痛,心靈的摧殘才是最大的折磨。想來可悲,我這一生中走過最長最遠的路,全他媽是別人的套路,我不能說這其中都有悶油瓶的參與,但說他完全沒有摻和我是不信的。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我和胖子坐在吊腳樓的走廊上,看着悶油瓶越走越遠,留給我一個冰冷的背影。那是我跟他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道別,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識到,我跟悶油瓶之間的那條無比巨大的隐形溝壑。
你的局,未必是小哥的局,那天胖子是這麽跟我說的,那時候的我不懂,現在的我雖然懂了,卻依舊無可奈何。
我用手去觸摸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這樣冷,有一個人的心會結成冰(注1)。現在我還是局外人嗎?現在我的心已經結成冰了嗎?我不知道。
一聽說悶油瓶醒了,張學璜立刻帶着一堆人沖進病房,七手八腳的圍着悶油瓶緊張的檢查,真不愧是高素質的醫護人員,看着悶油瓶滿身的王八愣是沒有一個人笑出聲,量血壓的量血壓,測心跳的測心跳。
“張生,你能聽得到我講話嗎?你知你在哪裏嗎?總記得你自己個名嗎?”張學璜伸出三個手指頭在悶油瓶面前慢慢晃悠,緊張的問:“看到這個是幾嗎?”
胖子擦了擦頭上的汗,得意洋洋的撞了我一下:“看到沒有,胖爺我是跟國際接軌的,伸手指頭這事科學着呢!”
一群白大褂圍着悶油瓶檢查了半天,得出結論:悶油瓶有暫時性的失聰、失語,肘關節和膝關節不同程度的粘連,至于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再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确定。
我心道這下可好,手術做完真的變成貨真價實的“啞巴張”了,關節粘連又是什麽鬼,他才個把月沒動彈怎麽關節就給粘上了,也太不中用了吧。
我問張學璜道:“暫時性失聰失語是什麽意思?需要多久才能好?”
張學璜剛張嘴,我又趕緊道:“別跟我說什麽不确定,也別跟我說什麽百分比,你就跟我說這能不能好就行。”
張學璜一邊飛快的在自己的筆記本上記東西,一邊眉飛色舞的道:“哎呀我又不是次次都要講那些的,吳生我同你講,這個手術真是好成功,雖然我現在還不能夠确定手術的最終效果,但是張生能夠醒就已經是個奇跡啦!你知這手術的成功率好低,張生現在這些後遺症同沒有差不多!失聰失語肯定是暫時性的啦,我用我個人的身份同你講哦,我個人判斷的話,他最多三個月就能慢慢恢複語言同聽力功能啦!你不要太擔心啦!”
在我奮力的每日一揍下,張學璜的語言能力并沒有進步,倒是我的粵語聽力日漸精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暫時不跟他計較他廢話太多的問題,點了點頭道:“行,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我現在能不能揍他?”
“啊?”張學璜本來以為我會欣喜若狂,沒想到我問了一個打死他他也沒想過的問題,直接傻眼了。
“你就跟我說,除了他的頭,我現在揍他哪兒不會把他給打死?”
張學璜終于聽懂我在說什麽,嗷嗚一聲沖過來摟住我的腰,拼命的把我朝門外拖,一邊拖一邊道:“吳生你不可以這樣的!病人才剛好你點可以打他呢?你如果一定要打都是打我好了!不可以打病人啊啊啊!”
不能打悶油瓶這個認知讓我很是悵然若失,好不容易他喪失了全部戰鬥力,這也許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能把他打成豬頭的機會。
讓我還能勉強感到一絲欣慰的是,我在他身上畫王八的筆是油性記號筆,號稱洗不掉的神器,悶油瓶不得不頂着那些王八渡過漫長的幾個月,他照鏡子第一眼看到自己臉的時候明顯被震驚了,可惜說不出話來。
在悶油瓶醒來的半個月裏,我分別用長沙話、杭州話、普通話、東北話以及這些年東奔西走學會的所有髒話,把悶油瓶祖宗一百零八輩都問候了三百多遍。
悶油瓶聽不見也說不出,我罵的時候就坐在床上盯着我看,我罵一天他就能盯着我看一天,小護士普通話不好,聽不懂我在說什麽,還以為我在跟悶油瓶聊天。
我不知道悶油瓶這場手術以後有沒有失憶,因為他還不能說話,我問了也沒用,幹脆抛開不管了,除了罵他以外我還是按照正常節奏照顧他,推他去做複健,偶爾帶他去外面的小花園曬曬太陽。
悶油瓶的身體素質決定了他的恢複速度,但不能決定他頭發的生長速度,他頭發本來就長的很慢,拆線以後禿了好長一段時間。
我發現并不是臉長得好就什麽發型都HOLD的住,悶油瓶真的特別特別不适合圓寸或者光頭,因為他的頭特別特別圓,如果他剃光頭就像一顆圓滾滾的鹵蛋,如果他剃那圓寸就更完蛋,貼個商标活脫脫一個猕猴桃。
發現這一點以後我經常罵着罵着他就噗嗤一聲笑出來,怎麽會有人的頭長的辣麽圓,圓的像模子裏倒出來的,胖子一開始不明所以,後來發現了也跟着我一起笑,常常兩個人一起笑到脫力,恨不得在地上滾成一團。
胖子對我罵小哥的行為并沒有什麽異議,反正我也只是過過嘴瘾而已,還偶爾在我詞窮的時候興致勃勃的教我幾句老北京罵人的土話,或者廣西那邊罵人的山歌。
正當我準備把罵悶油瓶正式列入我的日程表的時候,我無意間發現了一個可怕的事實,某一天我去上了個大號,回來發現張學璜正在跟悶油瓶講話,有點奇怪的問:“他失聰好了?”
張學璜眨眨眼,道:“吳生你不知的嗎,張生會唇語啊,我們張家小個時都有教的 ,大家都會的啊。”
我恍然大悟,我居然忘記了悶油瓶是會唇語的,我說他怎麽一直盯着我的嘴看,感情是想看我到底說了啥,辛虧丫現在還站不起來,不然我現在站不站的起來都是個問題了。
張學璜走後,我站在悶油瓶旁邊久久不能平靜,我雖然不怵他,總有幾分被抓包的尴尬,想了半天覺得還是和解為妙,就道:“咳,今天天氣不錯,我們去小花園走走吧?”
(注1:出自沈從文)
說是去走走,也不過是悶油瓶坐在輪椅上,我推着他走,他的膝蓋現在只能彎很小的弧度,再配合他那個僵硬的胳膊,每天造型都拗的很糟心,像猕猴桃成了精。
我盯着悶油瓶圓滾滾的腦袋,很陰暗的想如果他這輩子就只能坐輪椅也不錯,到哪兒都得人推着,他總不能帶着個輪椅上山下鬥,出家裏那個門檻子都費勁,再也不用擔心他跑的不見人影。
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張家在花園的占地面積上一點也不心疼,這花園拆了足夠再蓋兩棟醫學樓。我曾經問過張學璜為什麽這麽設計,張學璜說這是風水需要。
雖然他們張家現在從事的是現代醫學,骨子裏還是信風水地勢,真不愧是封建迷信殘餘下來的大毒瘤。
已經快五月份,天氣漸漸回暖,太陽光曬的人昏昏欲睡,悶油瓶個又聾又啞的也不能跟我聊天,我推着他走着走着就有點乏了,在路邊找了個石凳坐下來歇歇腳。
悶油瓶坐在輪椅上很坦然的看着我,以往這種時候我的消遣活動就是罵他,現如今知道他能看懂我在說什麽,一時間還真想不出應該說點別的什麽好。
轉念一想,我罵的都是些方言,他單看唇形大概也許看不出我到底在說什麽?不過悶油瓶也是大江南北走過來的,我去的過那些地方他基本都去過,還住過一段時間,他只要能看懂一種,其他的猜也猜得出我在罵他,真是失策。
我跟悶油瓶對視了一會,還是我先敗下陣來,低頭假裝玩手機。現在春天花開的好,我拍了身邊的兩朵,設置成只有我爸媽可見,配上兩句旅游真開心之類的話,發了出去。
發完朋友圈我又無聊了,這鬼地方安靜的可怕,這麽茂密的花園連個鳥叫都沒有,鳥不拉屎的破地方。心裏這麽想着,我随口就給說出來了:“怎麽這大春天的,連個鳥叫都沒有?”
我話音剛落,身邊就猛然響起了凄厲的一聲鷹唳,吓的我差點把手機扔出去,一臉懵逼。
每一種鷹的叫法都不太一樣,這一種很明顯是禿鹫的叫聲,卧槽張家在花園裏養禿鹫?是準備病人死了以後直接天葬了?!
那鳥又叫了兩聲以後我發現不對,這個聲音來源太近了,就好像、就好像是從我對面的悶油瓶身上發出來的一樣……操!
悶油瓶坐在輪椅上依舊一臉坦然的看着我,我發現他喉結稍微一動鷹唳就會再次出現,果然是他個癟犢子學出來的。
我很摸不透悶油瓶為啥會在我說沒有鳥叫以後,默默的學禿鹫叫,如果他這也算是一種讨好行為的話,那他簡直注定孤獨一生,媽的這種環境下不指望你學個百靈喜鵲的,你學個麻雀總行吧,實在不行你學蟬叫也行啊,哪有人學禿鹫叫的啊?開刀開腦殘了吧?!
悶油瓶還在盯着我看,我心說難道你希望我跟你說聲謝謝?你再這樣下去很容易失去我的你知道不?
講真大部分時候我都不能理解悶油瓶,我跟他的默契有,不在這方面,因為他好像什麽都沒有在想,又好像随時在思考如何毀滅地球。
大多數人努力是為了讓自己過的更好一些,提高自己的生活品質,舒适的生活,總之還是為自己。悶油瓶就不,衣食住行他從來沒在乎過,雖然他有一百種方法能過的好一點,他不講究,能将就。
這不由讓我想起了當年黑瞎子把我扔在孤島上的時候,他要求我不要做無意義的事情,不要陷入任何生活細節中去,這聽起來很無趣,但是現在一想,這完全是悶油瓶的生活模式。
不過自從悶油瓶跟我住在一起以後,好像也開始稍微考慮起生活,比如他開始網購,開始挑枕頭的高低,開始猶豫中午的午飯吃什麽菜,然并卵,完全沒學會如何和人類相處。
托悶油瓶的福,我完全失去了在小花園賞花的心情,推着他打道回府了,剛推到病房門口,就聽到裏面傳出張學璜的聲音,我敏銳的捕捉到他提到了我的名字,立刻貼在門上豎起耳朵,聽他是不是在背後講我壞話。
“其實我一直都好想問王先生你,吳先生他這裏。”張學璜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心翼翼的問:“是不是有點問題?”
胖子做出一個很誇張的表情,也同樣小心翼翼的道:“你怎麽知道的?”
張學璜道:“哎呀我是醫生來的嘛,我老早就覺得吳生好似特別暴躁,其實我地這邊的精神科都好出色的,不如王生你勸勸吳生,讓他去看下嘛,反正都不要錢的嘛。”
我從門後探出頭來,陰森森的道:“勸我什麽?”
胖子一看我來了立刻抓起放在桌子上的飯盒,朝張學璜做了一個自求多福的手勢,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說,嗖的一聲就沖出了屋外。
有時候我真的很佩服張學璜,他有一種打不死的小強精神,比如現在,他很不怕死的朝我這邊湊了湊,有點結巴的道:“吳、吳先生,你有冇聽說過一種病叫狂躁症的?”
“滾。”
“哦。”
張學璜快步朝門外走,走了一半又折了回來,我正把悶油瓶搬上床,看他回來了舉手作勢要抽他:“找死是吧?”
“不是啦吳先生,我今日是有事來找你的,你過來,我同你講啊。”
我在心裏發誓如果他再跟我扯什麽精神病,什麽狂躁症,我 就把他揍成蛋撻,把他和張海客擺在一起賣。
結果張學璜道:“有件事咧我猶豫好久了,驚你打我沒敢講,但是我一想我是一個有責任心的醫生,我不搭因為驚住病人家屬揍我我就不說,這不符合我的醫德,我懷疑我在手術的時候犯了一個大錯誤,這個錯誤可能會導致好嚴重的後果。”
張學璜難得這麽嚴肅導致我也有點緊張,某些方面的功能缺失?難道是那個方面?小哥從此雄風不振?
張學璜繼續道:“我不确定手術的時候有冇碰到他的面部神經,他也許會失去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你要做好心理準備,也許會面癱都講不定,不過目前來看張先生冇嘴歪眼斜的情況發生,應該不會特別特別嚴重。那,吳先生,我先同你講好,這個确實是我的錯,但是如果你一定要打我的話,不好打我的手同臉……”
我面無表情的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張學璜立刻捂住了頭,我喝了一口水,道:“說完了?”
“嗯……”
“滾。”
媽的害老子緊張了半天,汗都出了一身,結果跟我說什麽面部表情,悶油瓶啥時候有過面部表情,丫先天就面癱,臉部肌肉估計已經一百多年沒有動過了,你碰沒碰到都一樣。
我發現我接觸了這麽多張家人,除了悶油瓶不愛說話,其他人都挺話唠的,偶爾幾個還特別讨人厭。相比較之下,張學璜雖然啰嗦一點,性格還是蠻好的,确實是一個有醫德的好醫生,比如我曾經無意間看到他在辦公室打沙包,那個力度十個我也扛不住。
作為一個認真負責的好醫生,張學璜給悶油瓶制定了很嚴格的病號餐和複健計劃,我作為重要的病人家屬,也被他要求一起參加,用他的話說就是有家人在身邊,病人的意志會變得堅強。
“來來,過來。”我站在離悶油瓶約莫十米遠的地方,朝悶油瓶又是拍手又是招呼,感覺自己在訓狗。
悶油瓶在輪椅上奮力掙紮,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他顯然很難适應不能自如操縱自己身體的感覺,這種不可控是開顱手術的另一後遺症,大腦發出的指令身體不能立刻接受,就跟打游戲延遲标紅的滋味差不多。
我伸着手等了五分鐘,悶油瓶才成功的從輪椅上站了起來,等他終于快走到我面前的時候,我已經收回手在打哈欠了,媽的每天都這麽等他花二十分鐘走過十米的路,換誰誰不膩。
看他走過來了我就準備去把輪椅推過來,讓他坐下以後再站起來走十米,沒想到悶油瓶突然朝前一倒砸在了我身上,我倆都沒什麽肉,一身的骨頭一撞滋味別提多酸爽了。
我以為悶油瓶是腳滑,小聲道:“傻逼了吧,叫你丫沒事裝逼,現在這就是報應。”
悶油瓶靠在我身上,慢慢的擡手摟住了我的腰,在我耳邊輕聲道:“吳邪,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