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這座北方城市的三四月可以比較完美地和古詩裏的三四月吻合。
或許是因為古時候詩人們生活的地域大都偏北方,所以寫出來的春天大都是北方的春天,蘇風眠來北方以前一直不知道草長莺飛,河堤楊柳到底為何這麽美好——這些東西他見的太多了,在南方,一年四季,柳樹都是青的,草都是綠的,似乎不值得特地作詩。
因為他從小就在南方生活,讀大學也是在南方,所以他很熟悉那裏,也很懷念,南方似乎是一個搖籃,是他記憶裏真正的家。
他記得南方小城總是濕潤潮暖,尤其三四月梅雨季,回潮的時候,牆壁枕頭總是黏糊糊的,衣服怎麽也晾不幹,雖然天氣不冷,但室內總冒着寒氣,他的感冒也就斷斷續續地不會好。
室友們調侃他最多的,就是他作為一個醫學生居然不能把自己感冒給治好。天知道其實學臨床的也不能自己給自己動手術,自己給自己開藥也不能是處方藥,處方藥還是要上醫院或者藥店去開。
但是他印象裏自己也沒有如此體質差,體育課和每天的晨跑一樣不落,除了春季流感,基本上也不會生病。
反而從進入三十歲之後這些運動習慣都慢慢消失,身體才真的變得有點糟糕。
父親剛去世那段時間他罕見地犯哮喘了,從七歲起就沒犯過,三十幾歲的時候再犯就已經挺嚴重了,吃了一段時間藥,前幾年好轉了之後就沒有吃,只是步入四十的這兩年,他似乎又容易感到胸腔不太舒服,感冒嚴重時也總是在肺炎的邊緣徘徊。
以前吃點感冒藥就能搞定的流感,現在得拖上一兩個星期。免疫力低下的時候還會發燒。
所以別提酗酒了,他連熬夜都不太敢熬,高三老師壓力不小,蘇風眠也盡力督促自己早些睡覺。
蘇風眠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眼睛幹澀脹痛,前額沉重得像塞滿了鵝卵石,太陽穴突突跳,仿佛裏頭住了一個鑿礦人,一下一下鑿着他的腦袋。
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涼的,比手涼,便放心了,至少他沒有感冒發燒,應該是昨晚喝太多了才會頭暈。
他拿過手機,放進被子裏捂熱,但是發現被子顏色不是熟悉的灰色,而是......花床單,大紅大紫的那種花色。
他愣了愣,稍微清醒些,支起身子看了看周圍,櫃子和牆壁的顏色都是冷調的灰白黑,和自己身上蓋的這床花棉被格格不入,但這很明顯也不是他家。
“醒了啊,醒了就喝點水吧。” 蘇風眠聽見房間門被打開,季知非站在那,表情不那麽自然,他指了指床頭櫃上的保溫杯,說,“我幫你請假了。”
“怎麽幫的?”蘇風眠知道這話一出口就是傻話,聽起來還沒酒醒似的。
Advertisement
“......”季知非沉默片刻,“你昨晚把手機給我,叫我給你請的。你真的喝這麽多了?連這個都記不得。”
“呃......記得,記得,那麻煩你了。”
蘇風眠其實記得一些。
他記得昨天晚上是季知非幫他把衣服換了,又給他洗了臉擦了身子,而且季知非喂他喝了一點水,水不是白開水,而是苦的,可能是一些醒酒藥之類的。當然也模模糊糊記得自己和季知非說過給哪個領導請假,要怎麽請,蘇風眠記得自己似乎沒說清楚,當時自己的意識都很混沌了,也沒辦法組織語言吧。
總之昨晚也顧不上好不好意思,只是覺得很累,随便季知非怎麽折騰。
但是被季知非照顧的時候,他心裏很高興,好像是很久都沒有過的高興,這種高興甚至可以稱得上幸福——或許是在與葉傅轶對比之下的幸福,或許只僅僅是因為對方是季知非,也有可能只是酒精作用。
他不知道。
蘇風眠尴尬地拿過櫃子上的保溫杯,擰開,一股熱氣冒出來,蒸了他滿臉,他感到冰涼的臉溫熱了許多。
蘇風眠喝了幾口,發現季知非還站在門口沒走,問:“你站在那做什麽?”
“等你起床我就能去上班了。”季知非輕輕笑了一下,“你以為我在做什麽?”
“沒,沒什麽。”
蘇風眠把保溫杯裏的水像悶酒一樣喝得一滴不剩,掀開被子,才發覺自己穿着藍白條紋的襯衣,他愣了愣,看着這病服一樣的睡衣,又沒忍住問:“那個,這是病號服嗎?”
“是,我怕你穿不慣我的睡衣。”季知非回答,他自己平時穿睡袍,更多的時候裸睡,家裏沒幾件正經睡衣。
“哦,那我的衣服......?”蘇風眠站起身,藍白條紋的“睡衣”垂落下來,這讓他看起來還真有點病态的,可能是昨晚喝酒喝多了,導致神情比較疲憊,眼角也有一點點細紋,嘴唇也不是十幾年前那般飽滿,會有些幹,尤其是在暖氣房裏。
以前的蘇風眠像蜜桃一樣,年少年輕,眼瞳的顏色不是純黑色,而是帶一點棕,整個人都透亮透亮的。
季知非當初甚至覺得這個人有點過于低齡,看起來不像個大學生。
而現在的蘇風眠,是歲月沉甸之後的模樣,很成熟。
成熟的麥子雖然彎着腰但是有很濃很濃的香氣,蘇風眠此刻給季知非的感覺就是如此。包括昨晚,包括昨晚以前,從見到蘇風眠那一刻,季知非就知道這麽多年的無謂的等待和幻想沒有破滅,它變得更立體更飽滿,像即将要豐收的麥子。
季知非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為收麥子的喜悅農夫,但是他心跳的确在加速。
他從來沒覺得蘇風眠也會變老,變得滄桑,但是這個樣子他也沒有讨厭,反而是欣慰,在這幾個月之前,在和蘇風眠重逢之前,季知非以為蘇風眠的模樣只能停留在記憶的深處,忙起來的時候,偶爾還會遺忘那一張滿眼是憧憬的臉,只有翻開畢業集體照才能重新喚起他歲月蔥茏的時代。
“季知非?”蘇風眠又問了一次,“我的衣服呢?”
季知非反應過來:“哦,在洗衣房,應該沒幹,我昨晚才晾的。”
“這樣啊,那要不你先去上班吧,我等衣服幹了就走。”
“我其實......”季知非想說自己今天也不用那麽着急去醫院,今天值晚班,按理來說,白天他要在家補充睡眠,但是如果真的單獨和蘇風眠待在一個屋子裏,他也不知道要怎麽做。
“我其實吃了中飯睡一覺再走也不急,你要吃什麽?”
蘇風眠擺擺手:“我給你做吧,昨晚麻煩你很多了。”
“可是你剛剛醒......”季知非話音未落,他口袋裏的手機就響了,他掏出手機看一眼,是院長的電話,不能不接,他只好告訴蘇風眠冰箱在廚房裏,冰箱裏面什麽都有,便去了陽臺接電話。
等季知非離開這個房間,蘇風眠才拿起手機看消息。
葉傅轶沒有來過消息,對話還停留在昨天去飯店吃飯以前,也沒有打過電話,新消息只有學校領導不情不願的一句批假指示和蘇落崎的一個未接來電。
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正午了,就把床重新鋪好,給蘇落崎也回過去一個電話,好讓她別擔心。
如果真讓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擔心了,那他這個老師兼代理監護人也太沒用了。
蘇風眠對着手機無奈地笑了笑。
“喂,院長。”
“季主任啊,你今天不值白班吧?”院長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嚴肅,季知非便稍稍放了點心。
他最怕今天遇到什麽難搞的工作,他不想讓蘇風眠一個人待在這裏。
“嗯不值,我上晚班。”
“哦,是這樣的,去年你不是申請了那個去倫敦學習的那個名額嘛,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個名額已經獲批了,今年年底左右你就可以去了,現在那邊還沒開始交接工作,不過也快了。然後這段時間你要準備一些手續什麽的,我晚上會叫我助理去找你,告訴你需要哪些資料,你準備就行了。”
季知非心髒猛地跳了一下。
申請出國學習這件事已經過去很久了,從去年年中到現在,他以為這麽久沒消息就是沒有獲批的意思,也沒把這件事放心上。
雖然在這樣的醫院,半私立的醫院裏,有一段海外學習的經歷挺重要的,對他以後升職很有幫助。
而且他也的确想出去學一些東西,打破一下規矩了小半輩子的生活。但是他現在卻有點猶豫。
“你聽得到嗎?季主任?”
“聽得到,院長,我知道了,我晚上回醫院處理,多謝院長。”
“好,那就先挂了。”
季知非挂了電話,靠着陽臺護欄,深吸一口氣,這個城市在換季時最明顯的特點就是幹燥,連空氣裏都藏着小刀片,吸入鼻腔時只覺得又冷又疼,細細微微的氣流也有鋒刃,鑽入肺腔。
倫敦距離這個城市,近萬公裏,跨了成百上千個城市,大大小小的河流山脈,理論上來說,對于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突然改變生活工作環境是不現實的。中年人要追求的是穩定。
但是季知非這麽多年來,都沒有真正地穩定下來——在他心裏,穩定等于成家而非立業,事業不會帶來穩定,反而帶來的都是不穩定因素。
只有成家了,找到那個陪自己度過下半輩子的人,才能稱得上穩定。
他以為他不會找到了,去年申請了這個項目,他想象過自己如果能夠拿到名額應該也不會多高興,離開一個熟悉的城市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異國他鄉,對于一個奔四的人而言是一種挑戰。
但再怎麽不高興也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猶豫。
他也知道猶豫的原因是什麽。
“你中午想吃什麽?”蘇風眠見季知非沒有打電話了,就拉開陽臺的門,探出個頭問他,但是又覺得不太禮貌,剛拉開門又掩上一點,“哦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打斷你......”
“沒有,我只是在吹風。”季知非轉身進了屋子。
“進來吧,外面很冷的。”蘇風眠松了口氣,他怕自己又無意間增加了什麽麻煩,“我做一點家常菜吧,太複雜的我也不擅長,你将就着吃。”
“好,謝謝。”
“我謝謝你才對。”
“算了,都是老同學,也不用客氣。”
如果季知非不說這一句話,蘇風眠險些忘記他倆是“老同學”了,他下意識回頭看向季知非,正好對上他的視線。
季知非也沒意識到這句話會有什麽不妥,等他意識到的時候,蘇風眠只是對他不痛不癢地笑了一下,就去廚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