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獨立的包廂裏一張矩形的木制餐桌規規矩矩地擺在中央,上面的玻璃花瓶裏豎立了兩三朵香水百合,淡粉色的,花瓣很新鮮,看起來價格不菲,仔細一點聞便可以聞到一點點屬于它的香味在房間裏充盈。
包廂不大,桌子旁緊挨着被關起來的窗戶,季知非和蘇風眠相對而坐。
季知非今天穿了一件普通的米白色高領毛衣——這是他衣櫃裏唯一一件真正意義上的休閑服,也是他前兩天特地買的,買的時候是随意拿的,因為不論他試穿哪一件,服務員都說好看,生怕得罪了他一樣。
但是高領毛衣在這樣封閉的環境下只讓他感覺到悶熱,背上已經密密麻麻地有點出汗。
他難受地扯開一下領子,轉一下脖子,喉結露出來,又隐約地被掩蓋在白色領子下。
蘇風眠盡量不去直勾勾地看着季知非的下颌再到頸脖,但他還是瞄到了季知非這個動作。
“你熱嗎?”他問。
“有點,有點。”季知非深吸口氣,“你介意我開窗嗎?”
“不介意啊。”蘇風眠說着就伸手把窗戶拉開了四分之一,“我也有點悶。”
窗戶被打開之後包廂裏的空氣一下子清新很多,雖然百合花香就這樣被房間外的冷空氣浪潮沖淡了。
“這裏的春天還是挺舒服的......”季知非舒坦地呼一口氣,左手撐着下巴,目光不敢停在房間裏,只好透過窗戶往外看,從他的位置看向外面,只能看到斜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被塞滿了車輛的小小停車坪。
一般不會有人把車停在那裏而來衣萊餐廳吃飯,因為熟悉衣萊餐廳的人都知道,那裏往往沒有位置了。
他望着望着,遠處就徐徐開來了一輛車。
季知非心想這個人一定是沒來過這裏,竟然會把車開進巷子裏來。
“像這樣的北方的城市才有春天吧,我以前住的地方可沒有春天。”蘇風眠接過他的話。
他說的以前住過的地方,是指他們讀大學的地方,一座南方城市,一年四季只有兩季,冬天和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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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換季都換得很突然,從來不會有溫度過渡期,而只有溫度驟降日。
很多時候一周裏,周一還在穿棉襖,周三就穿短袖了,然後一場突如其來的臺風,把大家都刮得急匆匆穿上防風衣。
但是說起春天,那座城市其實還是有的,只不過蘇風眠記憶裏的春天只剩下那兩排木棉花樹,火紅了四年五年六年……不知道現在還有沒有。
蘇風眠想起了他的大學時代,他不知道坐在自己對面的季知非在想什麽,只是看起來有點神不守舍,一直盯着窗外,蘇風眠正疑惑着想側頭也看一眼,季知非就把窗戶拉了起來。
“怎麽了?”蘇風眠問,還是沒忍住偏過頭去看,但他只看到了停車坪,還有一些來往的路人。
“沒什麽,只是想到了讀大學的時候。”季知非笑一笑,目光收回來,落在蘇風眠身上,頓一頓,很快又轉了話題,“你和葉傅轶醫生還好嗎?”
蘇風眠挑眉:“為什麽這麽問?”
“今天......”季知非差點脫口而出“今天是情人節為什麽你沒和他一起”。
但他沒問出來,因為這個答案他已經很清楚了。
剛剛開進來的那輛看起來不熟巷路的車是葉傅轶的,葉傅轶從車子裏下來的時候,季知非還以為他要來找蘇風眠。
可他緊張了不到半秒,就看見從副駕駛下來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小的女人,但怎麽看也不是葉傅轶的媽媽,大家年齡差不多,葉傅轶的母親應該好說歹說也有六七十了,不會看起來只有四五十。
而沒過幾秒,從後座走下來的很年輕的男生讓季知非一下子明白了什麽。
他看着他們說了幾句就又開車離開。
這樣一來,季知非這段時間的疑惑就能解釋了,他在剛才明白了,葉傅轶應該有家庭,但是他又很想否認這個想法,說不定那些只是他的兄弟姐妹,季知非現在也有點混亂。
所以他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而此刻話出去一半收不回來。
“今天他......”季知非語塞地坐在蘇風眠對面,語塞是他少有的時刻,他右手不經意地輕輕握了個拳,拇指指甲按壓在食指上,壓出了紅色的痕跡。
“今天他應該很忙。”蘇風眠見季知非這般,猜着他要問什麽,便替他圓場了,“葉傅轶在加班......你今天放假嗎?”
當然放假,所有主任醫生都放假,季知非心想。
但是他沒有說出來,而是撒了謊:“心腦血管那邊今天好像是挺忙的,我只上了白班,他們可能要通宵。”
蘇風眠微微張口“噢”了一聲,神情慢慢地放松下來:“醫生的确很忙。”
“話說你為什麽沒當醫生?”季知非順道問他。
蘇風眠愣了愣,擡眸看向季知非,和他對視幾秒,靜默得有點尴尬,他不知道自己該說真正的原因還是随便編一個理由,但是蘇風眠內心知道自己很想告訴坐在自己對面的男人,盡管他猜對方或許并不感興趣。
而季知非覺得自己可能冒犯了蘇風眠,他張了張口,想了幾秒後只好岔開了話題,起身說:“我去看看菜什麽時候上。”
“好。”蘇風眠也跟着他站起來,“我去上個廁所。”
“你坐下!別出去。”季知非忽地把剛打開的門關上,門撞上門框時發出了不小的聲響,他轉過頭以近乎命令的語氣對蘇風眠說,蘇風眠被吓得小小顫了一下。
他意識到自己有點過于緊張,又緩和了一些語氣,重複了一次:“你……還是先坐着吧。”
“哈?我要上廁所。”蘇風眠感到莫名其妙。
“等等再去,我怕,我怕待會服務員會過來。”季知非大腦飛速運轉找着理由,以至于說話都磕磕巴巴,“他們有時候會在上菜前再來确認菜單什麽的......沒有人的話,沒有人的話就默認菜單沒問題了......反正等我回來再說。”
“......好吧。”蘇風眠聳聳肩,他當然不相信季知非說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他還是坐了回去,他只是不想讓季知非不高興,或許真的有什麽服務員會來,“那我待會去吧。”
“嗯......”季知非看了蘇風眠一會才把視線挪開,推開了包廂的門,出去後又把門小心地關上。
季知非站在門旁,環顧一眼大堂,沒有看到葉傅轶,他松了一口氣。
在開門前,他不确定葉傅轶在不在外面,他只注意到了葉傅轶的車沒有開進來,沒注意之後陸陸續續進來的顧客有誰。
這個餐廳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是稍微看一眼便能把大堂一覽無遺,每一個桌臺上的顧客都能被看到,如果葉傅轶在,一定能看到他。
季知非擔心蘇風眠會看到葉傅轶,然後他當然會知道葉傅轶根本沒有加班,而且還在和別人吃飯。
如果蘇風眠想得再多一點,他會猜測那些人是誰,如果葉傅轶恰好又看到了蘇風眠,那這樣混亂的場面就無法挽回了。
可是為什麽不可以讓蘇風眠看到?讓他蒙在鼓裏可能會更糟。
他想了一下蘇風眠會有什麽反應,如果蘇風眠很難過,他大概也不會開心,不開心的理由遠遠比拆散了他倆的開心要多得多。
葉傅轶對蘇風眠來說很重要——季知非知道這一點,在網上和他聊天就看得出來了。
季知非此時想到很多事情,以前的現在的。
他垂頭靠着牆壁,把毛衣領子往上拉了拉,蓋住了他的下巴,盯着鞋尖,低落感像一個穿高跟鞋的女人踩着他的腳尖一樣,說不上多麽沉重,但足以讓他無法動彈。
他沒有去找服務員,等了一兩分鐘,就有服務員端着菜朝他們的包廂走來,于是季知非順手推開門進去,服務員跟在後面,這樣會讓他看起來是真的去催菜了而不是做別的
“吃飯吧。”季知非坐下來說,“你不是要去洗手間嗎?現在去吧。”
服務員把幾碟菜端上桌,菜有點多了,一個普通圓桌放這好幾碟菜有點勉強。
服務員只好将桌面上的鮮花瓶撤下,于是桌上滿當當的都是衣萊餐廳的招牌菜。
葉傅轶有點訝異,他們才剛剛進來就已經上菜了,因此他猜到了是何殷提前點好的,訂好了位置。
其實他只是疑惑何殷做這些為什麽沒有事先和他說,如果他今天改主意不來這裏,那這些菜何殷豈不是白點了。
“都是點的招牌菜,還有兒子你最喜歡的墨魚仔,嘗嘗吧。”何殷看起來很高興,夾一塊墨魚仔給葉啓航,又夾一塊,看了葉傅轶一眼,遞給了葉傅轶,“那個……你也試試。”
“啓航吃吧,我不吃墨魚。”葉傅轶又把碗裏的墨魚仔夾到葉啓航碗裏。
何殷愣了片刻,沒說什麽,只好作罷。
她又問一問葉啓航在國外的事,再安靜地自己吃一會兒,同時她也注意到葉傅轶全程沒怎麽動過筷子。
“爸你咋不吃,挺好吃的啊,雖然比我媽是差了一點點點點……”葉啓航試圖緩和一下氣氛。
葉傅轶挑了挑眉,夾起一塊肉送到嘴裏,生硬地咽下去,說:“你媽媽做的飯我早八百年沒吃過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有什麽語氣起伏,也聽不出埋怨,只像是闡述一個客觀事實給葉啓航聽。
“哦……”葉啓航看了看自己終于開始吃飯的父親幾秒,默默地放好了筷子,自己卻再沒什麽心情再吃下去。
何殷就在這個時候突然生氣了:“你以為我八百年沒給你做飯是我的原因嗎?你八百年沒回過家了吧。”
葉傅轶沒搭理她,繼續低頭吃飯。
“每次都在孩子面前說這些,你自己是無所謂,我也無所謂,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孩子的感受?!”何殷卻沒有把話停下來,壓低了音調,變本加厲地質問他。
氣氛緊張得葉啓航連呼吸都不敢,釘在椅子上一樣,還好大堂人多,他們說話的聲音足以被掩蓋。
“啓航,你十八歲了吧。”葉傅轶忽然擡起頭問葉啓航,“是成年人了吧。”
葉啓航看着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身子僵得像個雕塑。
“你想說什麽?”何殷接過他的話。
“有些事情我覺得沒必要再在你面前掩蓋什麽。”葉傅轶抽出紙巾擦擦嘴,對葉啓航說,“我和你媽媽,二十年感情,到此已經……”
“葉傅轶你不要得寸進尺!”何殷猛地拍一下桌子站起來,此刻的歇斯底裏與她精致的外表幾乎是不搭調的,她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在公共場合明顯失态了,引來了很多目光。
其中,有一個目光便是來自在洗手間門口站了很久的蘇風眠。
蘇風眠聽見那個穿得非常漂亮的女人用女人特有的偏尖細的嗓門對葉傅轶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有人嗎?!而且……而且,還是……是一個……”
她說着說着就停了下來,氣喘得很厲害,跌坐回椅子上,吃飯的人們又都把目光收了回去,服務員也松了一口氣。
只有蘇風眠還呆滞着,他怎麽可能不明白那個女人是什麽人,光是“外面有人”這四個字包含的信息量已經足夠他去思考了。
他也總算知道了,一直以來,自己處于什麽樣的身份。
只不過,這突然發生的事情,還是稍微地,稍微地超出了一點他的想象和他能承受的範圍。
作者有話說:
聖誕快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