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加油啊。”蘇風眠環住葉傅轶的腰,在他耳邊輕聲說,“別太在意了,順其自然就好,家屬都簽過字了。”
此刻的葉傅轶倒像個需要鼓勵和安慰的小男孩,他埋下頭,在蘇風眠肩上落下一個不明顯的吻,不說話,便朝準備室去。
在準備室的門口,站着季知非和三三兩兩的醫護人員,而蘇風眠在見到葉傅轶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他了。
他挪開視線,讓自己不去朝門口看,直到門被關上,他才松了口氣,等待半小時後,他又看到隔壁手術室門口的燈牌亮起來,上面顯示着病人的姓名。
又過了十幾二十分鐘,姓名後跟着的“等待手術”轉跳為“手術中”。
手術中這三個大字總是能讓蘇風眠緊張起來,不是緊張裏面的病人,也不是緊張做手術的醫生,他會想起自己曾經的手術歲月,會不自覺地産生代入感,代入到十年前的那一場致命的手術臺上。
在準備室裏,所有醫生都沉默地洗手,消毒,再檢查儀器,嚴陣以待。
最重要的是最後确認病人目前的情況,确保他此刻的身體狀況适合手術。
季知非給自己戴上乳白色的膠質手套,十指相扣,手掌外翻,手臂一伸長,拉伸筋骨,以防待會兒抽筋。
一個醫生來這告訴葉傅轶:“病人已經打了麻醉,可以準備開始手術。”緊接着,六七個醫生都去往隔壁手術間。
這場手術,會有其他心內科和外科醫生手術場外隔着大玻璃觀看指導,因為這不是一場簡單的手術。
這個病人情況特殊,有需要兩場手術同時進行的可能。
一場是左胸開刀手術,葉傅轶主刀,也是本場最重要的手術,另一場是皮下組織損傷修複手術,不一定需要進行,由季知非和外科的急救醫生負責。
這個病人心血管堵塞,并且伴有心髒有衰竭症狀,如果不手術,他靠這是微弱的心跳撐不了多久就得見閻王。
他本被安排在一周進行心血管搭橋和起搏器植入。奈何手術前回了趟家休息,很不巧地出了車禍,受了挺嚴重的傷,腹部皮下組織仍處于損傷狀态。
周末時,皮下組織經過處理,暫時穩住了情況,卻依舊有大出血的可能。但以這個病人貧瘠的供血力,大出血後大概會由于心血管堵塞導致的供血不暢致死。
Advertisement
因此,手術成功率太低了,病人家屬簽風險單的時候,都是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在場的醫生也都是請的這個醫院最好的了。
這是一場舉步維艱的手術,對葉傅轶而言,手術成功,可以坐穩他在靜榮醫院心內科專家的位子。
當然失敗也沒關系,只不過大家會對一條活鮮鮮的人命的消逝而感到惋惜,這樣的情緒或許會在到場的醫生中持續一段時間。
季知非知道這手術對葉傅轶有多重要,否則他也不會在準備室外看見蘇風眠。
葉傅轶每次做重大手術,都會帶一個人來在場外等着他。季知非這些年看的多了,男男女女都有,早些年,是一和他年紀差不多大的女人,幾乎每次都是她,只是近些年換得頻繁。
所以今天看見蘇風眠,季知非沒有感到非常意外,相反,看不到才意外。
可他想到蘇風眠在門口和葉傅轶擁抱的場景,怎麽想都不痛快。
“可以開始了。”葉傅轶通過傳話麥通知一聲手術室外的指導醫生們,回到手術臺,把儀器打開。
季知非在旁邊盯着,配合周圍醫生的步驟。他逼着自己專心下來,排空大腦雜七雜八的想法。
他知道自己畢竟不是聖人,蘇風眠的出現難免會打亂他的心緒。
他并不在意手術失敗與否,就算成功了又如何,不過是一幅“救死扶傷”錦旗送到他手裏。
勝負是兵家常事,他好像沒那麽在乎。
雖然,失敗了他會不可避免的郁郁不安,不為別的,就單純的為一條命——哪怕是百分百救不回來的。
這麽多年他都這麽過來的,從自我矛盾,到自我開脫。
矛盾一陣子就會有新的手術等着他。開脫之後又陷入新的矛盾。
周而複始。
生活和工作也就是不斷的重複出現矛盾,一件掩蓋一件,最後他會忘記每一次失敗的手術,再嘗試接受新的失敗,然後一如既往地遺忘。
他常常想,自己的工作又何嘗不是愛情,一場又一場,愛情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工作,煩惱接煩惱。
夕陽透過走廊蒙塵玻璃,手術室外的氣氛向來很凝重,空氣凝滞成流水,人們的一舉一動似乎都慢了幾幀。
蘇風眠在醫院冰涼的銀色鐵椅上睡得并不安穩,腦袋緩緩往下墜,忽的旱鴨子遇水一般,頭猛的點一下,他驚醒過來。
季知非的手術,做完了嗎……?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恍惚之際,這個念頭閃過腦海,蘇風眠才徹底清醒。他微微睜眼,脖子後仰,長呼一口氣,面前籠上霧氣。
他潛意識中擔心的果然還是季知非。
蘇風眠曾經和他在大學時一起參加過急救比賽——和季知非分到一組純屬看熱鬧的同學撮合讓位。
急救對象是假人偶,那場比賽,蘇風眠專心不下來,或許是沒有配合好,總之,他們輸了,而且是不論專業性還是速度性都評分墊底。
蘇風眠向季知非道歉,季知非不說什麽,意外地朝他笑一下。
不笑尚好,這一笑,蘇風眠能徹身感受到季知非的無奈和遺憾,因為這是大學最後一次比賽。
季知非是個很在意輸贏的人,至少蘇風眠看來是這樣,每次學校有比賽他都會參加,盡力拿獎。
蘇風眠的擔憂随着他的清醒而消散了,他心想,這麽多年過去,或許季知非也習慣了無數次的手術失敗。
他呆呆地對着手術室緊閉的大門出神,好一會兒,又轉一轉頸部,直到酸脹感褪去。
看了一眼手術室旁的顯示屏。還是手術中,又瞧一眼手機,已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也不知道還需要進行多久。
一般而言,手術越久越焦灼。
蘇風眠記得自己從醫生涯的最後一場手術,整整六個小時半。現在回想,腿都站不直。這場手術至今是他無法排遣的噩夢,每每夜裏醒來都會伴随心悸。
他六神無主地坐在座位上,沒有注意到顯示屏上那個病人名字後的“手術中”變成了“手術結束”。
但是病人的家屬敏銳極了,立刻站起來,使得蘇風眠與他們一起坐的連排椅晃動了幾下,他側過頭看見那一個顫巍巍的老人被一位女人攙扶着走到手術室門口。
縱然她腳步不靈活,卻步若飛箭,甚至讓人擔心她摔倒。
“已經結束了。”
意識到這個的蘇風眠一骨碌站起來,心跳加速,一下又一下撞擊喉嚨,要跳出來了。
出于某種原因,這讓他比手術開始前還要緊張。
他不知道自己擔心的是季知非還是葉傅轶還是那個九死一生的病人。
又或者,因為他曾經是一名醫生,對生老病死比常人要更加敏感。
等了十幾分鐘,手術室的門依然是緊閉的。
蘇風眠聽見了家屬在門口焦慮地哽咽,老婦人實在站不住腿,幹脆盤地而坐,捂着臉等待。
十幾分鐘,還沒有出來。蘇風眠知道結果了。
就像很多年前,那場失敗的手術,手術确認失敗後,他花了三十分鐘整理自己的情緒,遲遲不肯把這具熟悉的屍體推出手術室。
直到護士強制執行任務,那具屍體才被推進了太平間。
想到這些事情,他心悸得厲害,喘不上氣兒。
又過了幾分鐘,卻好像過了一個世紀。手術室的大門被打開了。先出來的是葉傅轶,蘇風眠緊緊望着他的眼睛,還未摘掉口罩,看不出表情,的葉傅轶的眼神已經格外黯淡。
蘇風眠站得比較遠,聽不見葉傅轶低聲對家屬說的話。
但他也清楚葉傅轶說了什麽。
老婦人先是愕然,沒有激動的情緒,卻忽然猝不及防地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沒幾秒就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那是我兒子啊……!我的兒啊……”
旁邊的女人也在偷偷抹眼淚。
一個男人,兩個家庭,瞬時崩塌——就在葉傅轶說出那一句“對不起,手術失敗”那一刻。
随後,手術室的大門被打開,紛雜的醫護人員将逝者推出來,葉傅轶沒有朝蘇風眠這邊走來,而是去了走廊另一邊。
那裏是醫生的休息室,手術過後,醫生通常會過去洗手,換衣服,再吃點營養品休息。
蘇風眠猶豫着要不要跟上去,他擔心葉傅轶此刻心情不好,自己的出現會徒增他的焦躁。
在葉傅轶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時候,蘇風眠才躊躇地跟過去。
“混賬!”葉傅轶拽起季知非的白大褂衣領,将其撞到牆上,力度不大,一場手術下來他很疲憊。
季知非下意識護住後腦勺,手背替後腦勺挨了這一撞。
“何必呢,你現在罵我也沒用,那病人出意外是意料之內的事,我盡力了,我們都盡力了,救不回來。”季知非說。
他看上去很鎮靜,實際上是沒力氣回手。
他也不知道葉傅轶是有多少體力,經歷了兩個多小時的手術,現在居然還鬧得動。
可能是情緒難以自控導致的,主刀醫生的責任感往往更強烈。
葉傅轶松手推開他:“那個病人是我一直跟着的,你當然無所謂,但這是一條人命,你敢說你一點愧疚都沒有嗎?你比任何人都先放棄,是你先提出放棄的吧。”
“不放棄又如何,已成定局了。”季知非回答他。
責任,是有,但無能為力。
他沉默而平靜,回憶那一場兵荒馬亂。
在葉傅轶本以為心髒手術可以勉強順利完成的時候,病人意料之內也是意料之外的大出血,同時他心跳忽然加速跳動供血。
本按照他心血管的堵塞程度,血液不會很快的流通,流向傷處,而且中間夾住了好幾個血管,血液流動夠慢,外科醫生就還有急救時間。
但是,情況完全不一樣。病人的血像黃河一樣洶湧澎湃,怎麽也止不住,因為葉傅轶前幾秒剛疏通他的一條通脈,血液歡騰得像撒野的孩子,追都追不上。
這時,有一個場外醫生提了一個建議,相比起傳統止血方案,這個建議風險高,成功率低,對醫生要求很高,而且手術要再拖幾個小時,病人幾乎撐不到那個時候。
對醫生和病人來說,都不是一個特別好選擇,只能說是一線希望。
外科團隊臨時協商了幾分鐘。
葉傅轶再怎麽要求他們立刻做決斷,他們都遲遲下不來手,場外指導也無法給出一個确切的選擇。
季知非此刻已經焦頭爛額,之前幾個小時裏他的手部抽筋了好幾次,疲憊和無奈在大出血的時候徹底爆發出來,打亂了他的思考。
他矛盾的很,因為隊內沒有人能達到完的成,場外也沒有,所謂的設想只是設想,一線希望也只是希望。
将近二十年的手術經驗告訴他,不管哪種止血方式,病人的命到最後都保不住。他敢這麽斷言。
而那些醫生要求他們用的第二方案,是為了對得起醫生們救死扶傷的良心,用傳統止血戰到最後說不定還是可以的,換句話說就是等待奇跡。
可最後外科團隊選擇了方案一。
不計成本不計損失不計辛苦,不計一切——然後換來一次轟轟烈烈的失敗,季知非其實非常不願意。
他讓現場另一個外科醫生去了,自己退了下來,在葉傅轶心裏他成了逃兵。
其實現場的醫生沒有責怪季知非,大家心裏都有數,這種情況是沒什麽成功率可言的,頂替上去的外科醫生也是擔心季知非壓力太大太辛苦才替他去的。
葉傅轶明白,該來的總會來,可他不甘心,他放不下這口氣,更重要的,是季知非全程近乎冷眼旁觀的表情和不發表一個字一句話的舉動讓他不能理解茍同。
“我當醫生這麽多年我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定局!”
“這就是!今天要你遇到了,也知道了,你難受我們都難受,沒必要給我扣帽子,救不了無法救的人我們都不是罪人,同樣的,救了本就可以救的人也不是聖人,說到底,我們都是普通人。”他話音剛落,就看到了朝他們走過來的蘇風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