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季知非疲憊地站直身體,不再靠着牆壁。
葉傅轶面上也沒有了方才明顯的情緒,平靜如湖,見到蘇風眠過來,臉部肌肉好像一下子松弛下來, 是讓季知非肉眼可見的輕松。
他的憤怒和猙獰也只有把季知非撞上牆的那一刻顯露了出來。
“我做不到像你這樣雲淡風輕,季醫生。”葉傅轶說完就走了,走向站在他們半個走廊遠處的蘇風眠。
葉傅轶把“醫生”這個詞說得很重,季知非啞笑起來,他看見蘇風眠伸出手,牽起葉傅轶,這個場景看起來倒有些可笑,像幼兒園門口放學接小朋友回家的家長。
只不過季知非笑不起來。
沒有人教過他要怎麽同時處理兩種不一樣的失落感,一份是工作,一份是愛情,不對沒有到手的愛情算不上愛情,他這頂多是沒得到愛的人。
他仔細想想,這麽多年都沒有真的收獲過什麽愛情,以前他把愛情看成庸俗的東西,至于蘇風眠對他的意義是什麽,他不知道,畢竟兩個大男人能幹什麽?
直到他看見蘇風眠和葉傅轶,他才知道兩個男人能幹什麽。只要喜歡,什麽都好。
吃飯睡覺,牽手擁抱,甚至是接吻纏綿,所有對愛哪怕有一點點渴求的人都喜歡做這些事,沒人能躲開,季知非自己也躲不開對這些事心存幻想。
他承認對蘇風眠有幻想在,并且希望這個幻想名為現實。
走之前蘇風眠遠遠地看了季知非一眼,季知非第一次沒有躲開他的目光。可能是太累了,忘記了掩飾自己,目光直視得近乎呆滞。
兩個人隔着半條走廊對視幾秒,他的眼神非常坦蕩蕩,他從來沒有這麽看向蘇風眠,流露出來的情感像裸露在空氣裏的分子,它們無時無刻不在四處亂撞,可惜人看不到這一場盛大的化合反應。
蘇風眠愣一下,略帶慌張地牽着葉傅轶走了。
這個動作季知非也看到了,他覺得蘇風眠連慌亂的模樣都是可愛的。
不是小貓小狗的可愛,而是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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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可愛——這個詞很自然地浮現出來,蘇風眠埋了那麽多年的可愛,偏偏在這種時候表露無遺,只讓他痛苦。
季知非在休息室坐了一個多小時,喝掉了一蓋子份量的糖漿,體力恢複了些,迎接月色回家。
手術做得有點久,再加上冬天冷,手指便不太靈活,伸屈時會感受到筋骨在互相拉扯。
他把車開到一家藥店,買了幾盒暖寶貼,付賬的時候店員瞅了他好幾眼,沒忍住問:“給老婆女兒買的啊?多買點,女孩子怕冷。”
“我自己用,不用那麽多。”平靜蒼白如新陳設的酒店單人間的回答,讓店員啞口無言。
他給了錢,回到車裏,把暖氣開大一檔,确認手剎拉死了,手又塞進羽絨口袋。
這種時候他感到自己又老又孤單。
除了救過一些人基本上可以說一事無成——救的人或許還沒比沒救到的人數量多。
這麽想來,他的确是送了不少人去陰曹地府或者天堂。
雲淡風輕。
這個詞又浮現在他腦海裏,像是詛咒。
他未嘗不痛苦,不過他知道,明天回到醫院,其他的科任醫生和護士會表現得比他更痛苦。
那種不論在做什麽,只要聊天一定會聊到今天做手術失敗的的病人,于是一番嘆惋,一番遺憾,一番人生無常命運多舛,都争着做先賢,憂國憂民。
這種時刻,季知非就會把情緒斂藏起來,将悲情的角色留給他們。
他不擅長表達痛苦,從小時候起,他優秀的父母就會告訴他,痛苦是不能用來表達的,痛苦是人的內在體現,人本身就已經是痛苦的化身,人無法将自己完整表達,痛苦也無法完全輸出。
人來到世界上,是為了幫助肉體與靈魂消除痛苦,以此獲得絕對的幸福。
季知非對這些道理雲裏霧裏,他簡單的理解成,不要向他人分享痛苦而要自己消化。
久而久之,人人都想說季知非沒有所謂的“醫者仁心”,他“妙手回春”不過是為了吃飯。
雖然也有一些暗戀過季知非的姑娘會為他辯解,“為了吃飯挺正常,誰不是為了吃飯?”
等待她們和季知非接觸後,她們就會改口,“季醫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這樣亂七八糟的思緒會在每次手術失敗之後纏繞他的大腦好一段時間,這次也不例外,他的大腦早已替他習慣了。
在車裏悶了好半天,季知非還是開車回了家,一回到家,第一件事是打開暖寶貼盒子,取出一張放在床頭疊好的衣服上,确保自己明天會記得貼上。
洗過澡,季知非躺在床上,卧室的燈壞了,他沒有去修,修好了也派不上大用場。
房間裏一片漆黑,窗簾是三層的,中間還隔了一層厚厚的遮光布,月光一點兒也沒敢闖進來。
他躺在床上,在一個社交軟件上看了半個小時的小說,雖然他不明白為什麽這樣一個大型同城同性交友軟件會和一個讀書軟件合作開發——還是一個專注于出版圖書的讀書軟件而不是時下風生水起的網絡文學。
不過季知非并不介意,他想這樣也挺好的,方便人們娛樂至死後收獲心靈的純粹,涅槃重生。
真有意思。
他最近看的是一本名叫《庸人自擾》的小說,起初看這本書,全憑名字好聽。估計大多數人都是這樣。
他很高興自己會成為大多數——在網絡上,他可以很舒服地成為他最不想成為的大多數人。
此外,喜歡這本書的原因,是蘇風眠。
他每次想到蘇風眠,一個人失魂落魄,都感覺自己是在庸人自擾之。自讨苦吃,他想從中學着及時止損。
奈何書的內容他不太感冒,講的是社會焦慮人群,男主有些癡狂,偏執,開篇就在精神病院待了幾個星期,說話沒頭沒腦,不讨季知非的喜歡。
但是,他通常都會看上好一會兒的讀書評論。
排在前面的精選千字評論,他第一天打點開這本書時就看完了,還反複看了好幾次,每次看他都笑自己也真是夠閑的。
他這會兒又開始翻找最新評論,有一條倒讓他手指頓在屏幕上。
“我愛你是庸人自擾。這句話和書沒關系,只是特別想說”。
評論的時間是十分鐘前,一個叫“游蕩在風裏”的書友。這人名字也好聽。所有與風有關的,季知非都很喜歡。可能這就是他會喜歡蘇風眠的原因。或者說,其實因果關系要反過來。
季知非嘗試着回複對方一句,奈何實在沒什麽文采,他苦笑,自己實在是不會表達情緒,痛苦也好思念也罷,喜歡不喜歡他都不會表達。
季知非只能删掉了所有反複斟酌的文字,最後點亮了評論右上角的“心”。
他非常感謝所有軟件幾乎都有“點贊”這個功能。
“您收到一條點贊”。
蘇風眠的手機叮咚響了一聲,手機鎖屏界面顯示了這一句話。
只是蘇風眠此刻并沒有在看手機,他在廚房,守着那一鍋老火粥。
玻璃鍋蓋裏部沾滿了水霧,因此看不見鍋裏濃稠的粥料。
老火粥一般需要煲上好幾個小時,蘇風眠在去醫院之前就開火煲了,現在回到家發現它還差一點火候。
這樣煲出來的粥雖然不大健康,但味道好,他希望葉傅轶會喜歡。
又等了幾分鐘,蘇風眠搓搓手,把火關掉,待到粥裏過稀的水分收了收,霧氣凝結成水珠,冷卻了一點後,他才非常具有儀式感地戴上隔熱手套,揭開蓋子,白茫茫的蒸汽冒出來,像仙境。
與此同時,他聽到了浴室花灑灑水的聲音停下來了,幾秒後又傳來浴室門打開的聲音——葉傅轶洗完了澡。
“很香,你在做什麽?”洗完澡後,葉傅轶沒那麽疲倦了,他擦着頭發,走到廚房這邊看,看見蘇風眠端着一個白色的瓷碗,裏面盛滿了粥,裏頭還有煲得很滑軟的肉。
“煲粥啊,你做完手術,給填填肚子補一補。”蘇風眠回答,将這一碗粥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葉傅轶爽朗地笑起來:“你這話說得好像是我做了手術一樣。”
“難道不是嗎?”蘇風眠疑惑地擡頭看他,他沒有聽懂葉傅轶的意思。
葉傅轶覺得此時的蘇風眠是可愛的。
蘇風眠的确是可愛的,不會有人否認這個問題。
但是他莫名地想起了季知非,以及剛才在醫院蘇風眠看季知非的眼神。他的眼睛像長在季知非身上的櫻桃,帶有光澤且生動——其實我這是一個很沒邏輯的主觀判斷,葉傅轶自我圓說,蘇風眠眼睛就長那樣,而不是因為他有情緒。
葉傅轶不做聲,低頭吻他,在他唇上蓋了個章:“沒什麽,一起吃吧。”
“好。”蘇風眠把勺子給葉傅轶,葉傅轶沒有接,端着碗就喝了,咕嚕咕嚕響。
蘇風眠皺眉:“你也不怕燙。”
“不怕,也不是很燙。”葉傅轶說着,點開手邊的手機,看一眼時間,“風眠,我過一會兒要出去一趟,你早點休息。”
“出去?去哪?這麽晚了,你又剛做完手術,不累嗎……?”蘇風眠心裏咯噔一下,疑惑着,捏着勺柄的手指無意間力氣大了,指尖發白。
“我一個朋友今天從加拿大回來,我要去機場接他。”葉傅轶喝完了碗裏的湯,關滅手機屏幕,對蘇風眠一笑,“我接完他回他家就回來。”
“可是已經十點了,什麽朋友這麽重要……他不能自己回市區啊?”蘇風眠說,“要不,我陪你去吧?路上不安全。”
葉傅轶看了他三秒:“不用,我們兩個男人有什麽不安全。我先走了,你早點休息。”他收起手機,起身把碗放入廚房的池子裏。
是男人。
蘇風眠心裏有說不出的異樣,遠遠算不上吃醋。
不過葉傅轶既然直說了沒有避諱,應該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蘇風眠沒有再要求下去,既然葉傅轶說不用他去,那就不用,他不想和葉傅轶起争執。
在蘇風眠看來,他們前段時間其實是還在磨合時期,葉傅轶雖然不會對他表露很大的不滿,或者對他生氣,但是葉傅轶會和他保持着一個相敬如賓的距離。
“那你早點回來。”蘇風眠跟着他走到門口,葉傅轶應了一聲好,穿上大衣,走之前又特地親一下蘇風眠,就當作是晚安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