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正視地板
第二天是周六,喻承滿身大汗醒來的時候已經九點多了,看到錢包裏打車剩下的十四塊,才想起前一夜的事都是真的。
客廳裏傳進來有人說話的聲音,有問有答。應該是大象又在聽電銷錄音。
他起身去洗了個澡,出來拿毛巾邊擦頭發邊問:“大象,你怎麽還沒走?”
大象對着電腦一陣噼裏啪啦敲,敲一段,停下來,重放之前的半段錄音,喝一口電腦桌上的牛奶:“主管讓吃過午飯再去,先聽錄音寫說辭。你嘞?”
喻承:“我想換個工作,今兒去辭職。”
大象哦一聲,換了一段錄音,裏面爆炸式的一個女聲把喻承吓了一跳。
喻承半天沒能聽明白那個女的在大叫些什麽,感覺激情音浪化作碎玻璃射出來,大象看着被射傷的他笑了笑:“來我們公司啊!”
大象其實人長得不如其名,綽號來源已不可考。本人長得幹幹淨淨,個頭一米八二,身材一流。臉上雖然有一點點嬰兒肥,但眼睛大,鼻梁挺,看起來又帥又可愛。曾經是杭州大廈名牌店站櫃的“櫃哥”,誰知他嫌錢少,投奔到現在這家公司。從人前迷死人的翩翩少年,轉身一搖到了耳麥後面,天天對一幫土老板喊哥喊娘。
聽說他們團隊那些人,夏天可以一星期都不換衣服。喻承本來以為他肯定幹不長,沒想到他入戲倒挺深,每天睡覺前還要聽說辭,說是“一天不進步就睡不着覺”。
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氣概,喻承算是在大象身上領教了。攪基條件如此優異,可惜他倆不來電,只能成“姐妹”。
姐妹的一笑,讓喻承在那片暴躁的音浪裏平靜下來。
終于聽清那個女聲在說什麽了。
“……張經理啊!小李跟你說!工信部已經出紅頭文件了!只要是你們地區的企業,加入我們平臺,做生意,會員費給你們便宜五百!哎,對,這個錢不是不出,是政府給你們出啦!你看多好,國家都支持你們,在電腦上做生意,現在誰還出去跑,這麽大的太陽,對不對?……”
喻承耳朵滴着血。這種嗓門,竟然是銷售标杆錄音?
關鍵那個電話裏的“張經理”只會嗯嗯嗯,女生正噴着,背景裏“嘩啦啦”一陣嘈雜的聲音。
喻承轉身去擠牙膏,邊刷牙邊三滴冷汗:“這什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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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停下來敲剛剛聽到的對話:“有人進單了,同事們拿塑料小手拍鼓掌。”
喻承吐掉泡沫,讪讪笑道:“你們公司,感覺就像傳銷。”
大象嘿嘿笑了笑。
等喻承換好衣服要出門時,聽到錄音又換了,裏面是大象很有耐性的溫和嗓子,跟他對話的一聽就是個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女性。
“老板娘啊~跟你說哈,你們摩托車配件,最好賣的就是越南啦!哎~越南,路上沒有汽車噠!突突突開的都是什麽啊?哎~摩托!……”
喻承無語。
大象不好意思看了看他:“我在找跟高手之間的差距……我們公司,你要來,我給你內部推薦。”
喻承嘿嘿了兩聲,說:“再見!”
出門取錢,拿的是信用卡。謝志興婚禮是下周六,還有一周,他想跟他兩清。剛畢業的時候工資一個月一千五,還是同系裏最高的,但往死裏省也糊不了口,那時候,謝志興多多少少接濟過他。
粗粗算起來,有四五千吧。招行學生卡透支額度三千,畢業後登記工作地址,提到五千,後來因為他用卡頻繁,漲到一萬。但卡裏從來沒有滿的時候,債坑越來越大,提現又只能提剩餘金額的一半。他費力搞了半天,才取出兩千三。
還差三千。
他嘆口氣,摸出電話:“林經理,我想辭職……行,我馬上來。”
倒了三趟破損度不一,人味兒濃淡不同的公交,花了快兩個小時到市區,用了六塊車費。
喻承想到前一晚樹洞姐跟他說“沙縣一碗拌面三塊”,覺得自己漫漫人生路,又有兩碗拌面從嘴邊打翻到了公交車上。
他供職的小公司在市區一座寫字樓裏,做國內外展會攤位銷售和帶團生意。國內企業參展,自己懶不去直購,願意每個九平方的攤位多花一萬多給這種倒賣公司,他的工資就從這種差價裏抽成。
小老板名字叫林涵,是個只比他大三歲,說話就臉紅的斯文人。對着他,喻承把剛才的話又說了一遍。
林涵一雙眼睛在鏡片後面笑了笑,說:“你是我們公司重視的人才,為什麽想走?”
喻承垂下眼睛,總不能說在這裏,一個人當三個人用,一年下來總共才拿兩萬多塊吧。
林涵也沒有等他說理由,呵呵笑道:“當然,如果是另謀高就,我作為朋友也支持。不過公司流程也要走,你上個月預支的兩千先還公司,展會辦完了,你的錢一分不少,會打給你的。”
喻承心心念念要兩清的事,說:“林經理,您看,這個月我有四個攤位,提成就四千五,十一月也有三個,加起來提成有八千多,那兩千……”
林涵:“公司有公司的流程,你人要走,我不攔你是吧?要不你再幹幾個月?”
喻承焦躁起來:“再幹,展會攤位都是賣下下個月起到明年一年的,錢又是要等展會結束才能拿,這麽拖下去……”
林涵輕蔑一笑:“那你先還兩千嘛!”
喻承:“可是我剩下沒結的工資明明就夠,你們直接從裏面扣不就好了嗎?”
林涵臉一紅,粗聲吼道:“那你就不要走了!”
見老板發飙,和林涵同一個辦公室的另外三個人,一個撲克臉外貿專員,一個猥瑣網管,一個二十歲的嬌羞小秘書,都緊張得不敢出聲。
喻承壓抑道:“我要有錢,之前就不會預支,而且我預支也是為了帶南非那個團,維護你的客戶……”
林涵聳肩冷笑:“你說什麽都沒有用,公司流程……”
“什麽流程!”喻承急了,也粗着嗓門吼了一聲,“上個月小何他們辭職,你不是也說好要給錢嗎?這個月你給了嗎?”
林涵“嘭!”地砸了一拳桌子:“你滾!”
喻承後退半步:“扣那兩千,這個月工資不算一千塊底薪,你還差我兩千五,不給我是不會走的。”
林涵瞪着他,拿起電話打給隔壁辦公室:“周經理,有人來公司鬧事,請你幫我叫保安!”
喻承心裏一驚,想到電視劇裏,保安一出現,就是把人連拖帶拽丢出大樓的場景,覺得那實在太丢臉了。
他勻了口唾沫,對林涵說:“你這是人身安全攻擊。”
林涵冷笑了一下,從桌子上推過座機:“那你打電話給110嘛,說我要打你,報警嘛!”
喻承心一橫,在林涵威脅的目光中,人生第一次打了那個傳說中的神秘號碼。
喻承:“你……你好,請問老板不給工資,你們管不管?”
對方說:“這個管不了。”
喻承想了一下:“那……老板不給工資,我管他要,他要找人來打我,這件事你們管嗎?……還沒打,正要打,他找保安了……好,我的地址是……”
喻承說完放下電話。
辦公室裏,每個人仿佛都覺得這是場不收門票的白戲,悶不做聲熱切觀望。林涵瞪了他半天,保安還沒來,就對他說:“請不要站在我旁邊,影響我們公司工作。”
喻承感到有殺氣逼近,他掃了一眼林涵在襯衫下的肱二頭肌,退到門邊,在網管的工位邊站定。
林涵見他退縮,輕蔑地擡了擡下巴:“出去!”
喻承頂住壓力沒動,身邊坐着的網管比他還緊張。
林涵突然站起身,舉起拳頭狂風般向他沖過來。
喻承縮了一下。他等會兒還要參加招聘會,不想打架。
林涵沖到他面前,作勢一掄拳頭,他繃緊臉做好挨的準備,誰知林涵突然轉了方向,一拳“邦!”地砸到辦公室實木門上。
辦公室裏三看客同時一抖。
“出去!”
喻承還是沒動。林涵瞪着眼睛往自己工位上走,走到一半突然轉身飛奔回來,拳頭掠過他的眼睛,又“邦!”地砸到門上。
“再不出去老子打死你!出去!”
喻承失神環顧,沒有人敢勸,他服了下軟,往門外走,再在走道裏站定:“你不給錢我就不走。”
林涵沖他要關門,誰知之前砸門的幾拳,讓其他公司的人聽到了響動。幾個路人甲出現,故意來來回回,假裝上廁所。
這一層樓有好幾家小公司,林涵只租了兩個對門的辦公室,剩下的空間都是其他公司的人。
喻承的話給林涵臉上抹了不少黑,他只好停下來,看了看來來去去的人,恢複彬彬有禮,紅着臉微笑道:“錢不是都給你了嗎?好聚好散,你來鬧,有什麽意思?”
喻承見他演,自己也做出農民工的老實相:“老板,你沒有給,你還欠我五千多。”
林涵眼睛一瞪,走廊裏的人也走幹淨了,他作勢又要揮拳,正在這時候,電梯聲一響,周經理帶了個保安過來。
林涵馬上放下拳頭,對保安說:“就是他!”
喻承心裏一緊,電視裏的劇情就要上演了。他看了看那個歪歪扭扭穿着深藍色制服的保安,慌得不得了。
誰知保安背着手,笑嘻嘻問:“什麽事啊?”
喻承恍然大悟,電視就是電視。保安是大樓物業的保安,憑什麽要聽林涵的?
他擺出無辜的樣子,對保安說:“老板不給我工資,還要打我。”
保安看了看林涵,臉上堆笑:“不要打嘛,好好說。”
林涵窘了一下,看回喻承怒道:“你在影響我們公司工作,好嗎?快走!”
喻承搖頭,這要是走了,他的錢肯定一分都要不回來了。
“你信不信老子把你打了從十四樓扔下去?!”
林涵又爆吼一聲,喻承身後辦公室裏,曾經一起打拼的銷售部同事都冒出來,理解地看了看他,但沒有人敢勸。
就在僵持不下的時候,電梯又響,來了兩個穿警服的人。
一個看起來是個飽經世事的威嚴老警察,另一個則很年輕很斯文,戴着眼鏡,手裏捧着一個本子一支筆。
老警察看了一眼情勢,對林涵道:“你不給他工資?”
林涵和和氣氣地微笑:“都給了,他來鬧事。”
喻承:“沒有給。”
斯文警察問喻承:“打你了嗎?”
喻承:“打了門幾拳,你們再不來,他說要打死我。”
斯文警察問:“怎麽回事啊?”
喻承把事情說了一遍。
老警察笑了笑:“這位老板,一看就是知識分子,一個打工的,錢又不多,你何必呢?”
林涵冷笑,老警察掃了他一眼,對喻承道:“你們吵下去也沒有結果,你先回去,如果你老板到了發工資那天沒給你錢,你就去勞動局告。”
林涵笑笑說:“歡迎,反正我們有律師。”
兩個警察也不鳥林涵,和顏悅色勸喻承走,喻承看了一眼手機,已經鬧到兩點多,他點點頭,跟警察一起下樓,出大樓才發現自己腿軟。
喻承頻頻回頭看身後,求助正義的化身:“警察……叔叔,他們會不會找人打我?”
老警察笑笑,安慰拍拍他的肩:“法制社會,要是他們敢,你随時打110嘛!”
喻承四處看看,确定沒有人揮着砍刀拎着板磚在附近蟄伏後,對警察千恩萬謝鞠了幾躬,攔了輛出租車往人才市場急趕。
人才市場在武林廣場旁邊,等喻承抖着膝蓋打印好簡歷沖到之後,發現所謂的大型招聘會,一個人都沒有。
他看了看手機,三點不到,不是說截止到四點嗎?
現場只有橫七豎八的幾張桌子,滿地紙。他茫然轉了幾圈兒,拉住來鎖門的老頭,對方說,面試的人太多,各單位很快就招滿,兩點就收攤了。
喻承怔了怔,下樓,到武林廣場無目的亂走。
手機響,喻承看了看屏幕,眉頭一皺。
“喂,媽……今天休息……你來做啥子嘛……住不下呀!我就跟我一個同學合租……啥子叫加一張床就可以……不行不行!空調也沒的,白天四十度,晚上三十七八度,你哪裏遭得住(受得了)嘛……哎呀,我工作沒得了!……錢少,老板不是人……是能出國磨練,回來飯都吃不起!……我還不夠努力?!你……你今年四十五歲,學點東西,找個男朋友嘛!不要一天想精想怪的,我在杭州又不是當市長……好好好,有錢就接你來!”
挂掉電話,喻承跌坐在武林廣場的噴水池旁邊。這裏是杭州市的中心點,他正對面是銀泰,右邊、後面是杭州大廈,左邊是個大劇院。廣場四周,環繞的是杭州最忙碌的路段,高檔車奢華車、時髦姑娘貴婦小開大款、還有跟他一樣行色匆匆的年輕人,流光一般包圍着他。
回想起對自己娘說的那些話,又煩又羞愧,真想一頭撞死算了。
坐了半天,午飯沒吃,喻承又餓又渴。他摸出三塊錢,以杭州游客的價格在旁邊報攤買了瓶水。
回望這座城市,五年前興沖沖來上大學時,無數次想過畢業之後要如何如何。報紙上天天在說大學生畢業就失業,但別人就業難是別人的事。他一定要趕在二十五歲時到達人生的第一個小高峰,在一家名氣振聾發聩的國際大公司供職。穿着考究的衣裝,身上淡淡散發出迷人的古龍水味,跟一群不同國籍的精英,在透進落地窗的陽光中,品着咖啡,對着文件上的業績走勢指指點點。
接着上司推門走進,對他說:“恭喜你,你的方案撬動了公司幾個億的市場增長額。總公司決定為你破格,今年第二次晉升!”
但現實是,他今年二十三歲,畢業一年後失業,負債。昨晚一個以麻辣燙來計算收入的小姐,說他是個“撸射”。
喻承收回白日夢,把剩的半瓶水放回背包,跟沒有機會遞出去的簡歷裹到一起,接着發了條短信給他在上海的網友,阿豬。
阿豬一個電話射過來:“阿承!雀巢還沒有回音嗎?”
喻承無趣道:“沒有,就讓我等,等了三個月了。”
阿豬:“哦,嗨!我把你的資歷跟我認識那哥們兒說了,三個月日資工廠老板總助,三個月某公司展位銷售,九個月該公司的銷售兼銷售主管、兼公司雜志主編、兼項目經理、兼展會主辦方日英文資料翻譯、兼國外帶團領隊,對伐?”
喻承:“對對,怎麽樣?”
阿豬:“他說諾基亞現在空出來的職位,只有高層管理了。我就跟他說,你可以的,你有老板的氣質。”
喻承心裏矛盾竊喜:“他怎麽說?”
阿豬:“他說他也有。”
喻承:“……”
阿豬大喊:“阿承,不要死啊!最近上海招聘淡季,到年底才會有新的一撥。我記得杭州‘十二怒漢’不是在招人嗎?杭州最大的公司,你怎麽不去?”
喻承哼了一聲:“那是家傳銷公司,大象進去兩個月,被/操得要死。早上八點上班,半夜收工。星期六加班全天,星期天加班半天,無償,天天洗腦打雞血。他現在,晚上一點到家,洗漱完,先把第二天的牙膏擠好,漱口水倒好,頭發梳好,連第二天的衣服也穿好才睡,第二天起床一分鐘之內出門……”
阿豬:“卧靠……恐怖,他月薪多少?”
喻承:“聽說上個月一萬二。”
阿豬:“……那你糾結個屁呀!”
喻承:“光有錢,沒有生活啊!到死錢都沒時間花!”
阿豬:“挑三揀四!你不去,哥去了!”
兩個人又唧唧歪歪半天才挂電話,但結局是,喻承惦記的最後一絲希望也沒了。
他坐上回一橋的車,在傍晚走走堵堵的主道上,又花了兩個小時才到家。
出乎意料,大象已經在了,又在邊拍蚊子邊聽錄音。見到他,朝廚房努努嘴:“阿承,從公司給你帶了點兒吃的,在那邊。”
喻承嗯了一聲,看到一盒飯,三盒菜,菜色是番茄炒蛋,韭菜炒蛋,香椿炒蛋。
喻承:“……你們公司蛋不要錢?”
大象笑眯眯地說:“吃啥補啥。”
喻承二話不說拿過飯菜開吞,順便試探敵情:“你今兒怎麽這麽早?”
大象關掉錄音:“主管過勞住院了……”
喻承:“哈?”
大象:“我師父發三十九度的高燒,還一早去打單,上廁所的時候昏倒了。”
喻承:“……”
大象:“所以經理過來放人,怕出事故。”
喻承飯都吃不下了,他瞪着眼睛掃了大象幾遍:“你們公司是煉獄嗎?你沒事兒吧?”
大象毫無預兆跳躍話題:“我昨天鋪了三個鐵單,今天催進來兩個,還有一個毀了,不接我電話。你手機借我打一下!”
基友已經走火入魔,喻承搖搖頭,把手機遞出去,默默吃飯。
大象清了清嗓子,開打,發出一個異于往常的洪亮聲音:“哎,您好,李老板是吧?我是小項的經理,叫‘朱毛毛’……小項說您今天跟他約好辦款,後來沒辦,我猜他是服務不到位,讓他去寫檢讨了……哦,不是啊?那是什麽原因啊?……”
喻承:“……”
尼瑪,這還自導自演了。
大象打完電話,幸福笑起來:“行啦~馬上打錢~!”
喻承鄙視道:“豬毛毛……還‘寫檢讨’,豬經理,你怎麽不讓‘小項’跪鍵盤唱《征服》?”
大象瞄他一眼,坐回電腦前,用聊天工具在線上一步步教那個客戶怎麽網銀彙款,問他:“你工資拿到了?”
喻承窘了一下,收拾碗筷:“沒,要告丫的!”
大象:“怎麽告,有證據麽?”
喻承:“嗯,我想想辦法。”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大象目光炯炯耶了一聲,音箱裏放了首歌,坐到沙發上閉眼歇氣,一副嗨得快升天的樣子。
喻承給他倒了杯水,拿過小電扇對着他吹,問:“你行不行啊?今年過勞死的新聞可多了。”
“謝你祝福!”大象一口幹了,“房東來了條短信,下個月出國度蜜月,讓過兩天房租三個月的一并交。”
喻承一怔。
大象笑呵呵地摸他的頭:“姐妹,你行不行啊?要不找你老公?”
喻承嘿嘿笑:“他現在是別人老公了。”
大象呆了一下:“哦……那,要不朝你那富豪老爹開個金口?好歹你是他兒子嘛!”
喻承不吱聲,這時,樓下的《一個人》又嗡嗡傳上來。
他回到房間,打開錢包,看着裏面的兩千三,兜裏多一分都沒有了。房租三個月,他和大象各出兩千四;謝志興結婚倒計時,六天,至少給五千吧;招行還款日每月5號,下一次的最低還款一千二,還有十天;到勞動局告狀、找工作,免不了要車費、狀紙簡歷打印費、沙縣拌面錢,水電費、手機話費、再過一個月還有寬帶費……真想去站樹洞啊,可惜又不是女的。
喻承默不作聲跑去洗澡,出來後問大象:“‘燈火輝煌’的少爺一晚上陪/睡多少?”
大象又在聽錄音,地球人無法阻止他銷售的節奏。他上下打量喻承只穿內褲的樣子,估價道:“聽說官價兒三千,你這樣的,估計有人肯給五千。”
喻承擦了兩把頭發:“這麽好,有門道嗎?我去陪幾天。”
大象:“你不是說,不為五鬥米折腰?”
喻承滿臉堆笑:“那時候年輕不懂事!現在,一鬥米把我折成丁丁,敲到牆裏挂幅畫兒都行!”
大象還沒答話,錄音裏一個男人聲音厭煩道:“不要了不要了,唉,你們都說說的!……”
客廳裏的兩個活物對視一眼。
大象從電腦邊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疊錢:“這兒有五千,你先拿去,房租我先給。”
喻承滿眼淚光,沖上前抱着大象的長腿:“恩客!您要啥樣兒的服務?小的啥活兒都好!”
大象:“行,先來個……”
錄音裏一個特有質感的男聲,打斷了底層人民小屋裏的肮髒對話:“不要緊,王先生,生意不成情意在。不過您說我們網站沒有效果,但其實您也知道,生意,無論線上還是線下,都是靠機會。對吧?”
喻承一怔,這個聲音好熟。
錄音繼續播放,“王先生”沉默,那個聲音接着道:“您企業在南京,我記得跟您一個地區,有一家叫……名字我忘了,也是做印刷的企業,上個月中國乒乓球博覽會,別人就是從我們網站上找到他們的……”
大象伸手在喻承眼前晃了晃:“戀聲癖還沒改?”
喻承抓住他的手:“他誰?”
大象:“我們隔壁團隊的主管,谷天驕。”
喻承疑惑道:“那他說他是什麽認證部經理?……哦……”他恍然大悟,“他跟你一樣,‘豬毛毛’。”
錄音還在繼續,總共五分鐘時長,“王先生”前面四分半鐘都在說“不要不要”,谷天驕每次都呵呵笑,說沒關系,接着就抛出一個“你們地區”或者“你們行業”的成功故事。終于最後十秒,王先生說,哎呀你們賬號給我發過來,我錢轉過去就是,不要老打電話嘛!谷天驕也不廢話,馬上說“好”,錄音結束。
喻承無言以對。
大象遞給他一張紙:“擦擦吧,口水都淌胸口了。”
喻承接過紙,擦了擦頭上的汗,問大象:“你們公司就賣注冊賬號?”
大象笑呵呵道:“企業認證賬號。怎麽,不賣肉了?”
喻承:“錢怎麽算?”
大象:“底薪一千五,銷售分牌級,金銀銅,打到金牌,提成一個月一萬多,打到銅牌也至少五千。”
喻承回想了一遍大象的生活,大象去上班兩個月,就掉了二十斤精肉;同時腦子裏揮之不去的,還有那個叫“谷天驕”的男人的聲線,無懈可擊、沒有一句廢話的說辭。
他的聲音太像一個人了。
大象起身去洗澡,喻承突然一個滑步溜到洗手間門邊,堵住他。
大象一窘:“……怎麽說?”
“朝八晚一是不?”喻承喘了幾口氣,“賣什麽不是賣啊!你們公司要什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