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棄婦的哀怨
喻承拿了把鋤頭,朝面前的紅土裏一揮,“坑——”地一聲,從土裏刨出塊二指寬、黃澄澄的金屬物。
他拿起來看了一眼,咦?金子?嗯……金子。
他下一秒就把金子飛丢出去,繼續刨地。
尼瑪我是腦子有病啊?正在想,忽然旁邊也不知誰說了句:“你不是我的朋友!”
喻承渾身一抖,睜開眼,卧室裏角燈發出微黃色的光,緊接着聽到空調嗡嗡嗡的聲音。他嘆了口氣,還好是個夢,不然到手的金子往外丢,真不知是該抽死自己還是抽死自己。
他翻了個身,打算繼續睡,卻有一只燙手從他大腿內側撫摸上來,同時感到有武器從背後冉冉升起。
喻承伸手按住,閉着眼睛說:“你今天吃什麽了?又來……”
手和武器的主人是他的男人,叫謝志興。男男之事,謝志興是他的啓蒙老師。
那一年,他二十,大二;謝志興二十四,同校研究生。兩個人在工大圖書館裏第一次見面。
他當時在《商務英語900句》下面罩了本《他們的世界——中國男同性戀群落透視》,偷偷摸摸看得入神,旁邊移過來一個引力場,“啪!”霸氣甩下一本《同性戀亞文化》。
一只漂亮修長的手翻了翻他丢在桌面上的淡綠色校牌。
“喻承……09屆的?”不等回答,對方又接着說,“這種書大大方方看,別人以為你是研究社會學;像你這樣,知道這棟圖書館每年最少跳一個人嗎?估計就是你這種。”
喻承擡起頭,看到一個眉目間桀骜不馴的男生在他座位旁坐下。那時候的謝志興,渾身充沛初夏的陽光味,一個胳膊肘支到桌面,歪過上半身看他。
引力場變壓力場,喻承頓時覺得自己被壓縮小了。
之後不到一個月,喻承就像那本《同性戀亞文化》,被謝志興以同樣霸氣的姿态,摔到了研究生宿舍的床上。
幸福啊……喻承臉埋進枕頭,兩手做支撐,在不由自主随身後人的律動中,在耳邊壓過空調噪音的熱吻和喘息裏,面紅耳赤做人生小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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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人抽了出去。
喻承一怔,謝志興又先到了,他還沒回過神來,對方就手口并用讓他解放。
四年時間配合出的嚴絲合縫。
謝志興抽紙把兩人收拾幹淨,喻承懶懶笑了笑,說:“今晚上別再弄了,明天還要去公司……”
“喻承。”
“嗯?連名帶姓叫我幹什麽?”
謝志興從身後抱着他,忽然支起身把他翻過去面對面,看着他說:“我……要結婚了。”
喻承一愣,耳邊回響起夢中挖到金子時,那一聲“坑——”。
他嗯了一聲,問:“什麽時候?”
“下周六。”
“原來今天是‘最後的溫存’啊……形婚?騙婚?”
“小承。”
喻承笑起來:“不要緊,當初不是就這麽約好的嗎?她是拉還是直人?”
謝志興:“……直人。”
“哦,是騙婚。”喻承笑嘻嘻地又翻身背對謝志興,閉上眼。
身後一陣寂靜,過了一會兒,謝志興才說:“這次是真愛。”
喻承翻身就起,抓起衣服一陣亂套。
“小承……”
喻承三兩下穿好衣服,拉開卧室門,外面客廳的熱氣“轟”地燙遍全身,床上的人沒有其他動靜,喻承回過頭看了他一眼:“真愛,行,祝你幸福!”
他氣血滿出頭頂,從謝志興家落荒而逃。
謝志興的家是棟老房子,但是在武林路,杭州市中心的鑽石地段。喻承租的房子在離他家十四公裏遠的錢江一橋邊,這個點兒要回去,得打車。他深吸幾口氣,摸出一根煙點上,轉身往西湖去。
深夜三點,西湖只有湖畔林間從地面射向天空的燈光,寥寥夜不歸的幾顆人。他遠視着夜空下黑漆漆的寶石山,站到欄杆邊望着黑黝黝的湖水發呆。
“嗨,帥哥!”一個低低的聲音朝他打招呼,一股令人窒息的脂粉香籠罩過來。
喻承回過頭,看到一張白得像歌舞伎的臉。
他吓得倒退兩步。
“帥哥你不要一驚一乍的好嗎?”
喻承這才反應過來,縱使煙嗓粗犷,但人家是個人。女性,看不出年紀,嚴格說來長相還不錯。她紮了個馬尾,眼皮上是紅色的眼影,胸口反着朦胧燈光的,是一條刺眼的事業線,再往下,一條巴掌長的熱褲,配一雙塑料高跟拖鞋,塗着紅色指甲油的腳趾,每根骨節上都是血泡。
看樣子,是個散戶性工作者,雅號“流莺”,戲稱“站樹洞的”。
杭州綠化很好,西湖一帶,蘇堤白堤內西湖,除了垂柳之外,還種着枝葉繁茂壓地的杉樹。這種地帶,藏一些神秘的職業人相對容易。
樹洞女伸出鑲着閃鑽指甲的手,捋了一下耳邊散發,從嘴裏噴出上火的苦臭味:“你一個人,這麽晚站在這裏,我看到急!”
她說着就貼近來,喻承被混着汗液的悶香熏得閉氣,低聲道:“走開!”
樹洞女臉色一僵,抽離憤怒:“喲,兇什麽兇!我提醒你啊!西湖不好跳的!水深一米五,你跳不死,撈上來罰你亂丢垃圾!”
她罵完就走,喻承劈手拖住她:“你再說一遍!”
樹洞女吓壞了,壯着膽扭開他的手,一只手還拍着巴掌往他身上打:“丢手!幹嘛,你要整死我啊?!老娘惹到你了?個神經病,死變态!人妖!同性戀!”
喻承一窘:“同性戀,是罵人的?”
樹洞女趁機甩脫他的鉗制,剜着白眼轉身就跑。喻承大喊一聲:“哎,你!站住!”
西湖邊巡警幾乎每隔二十步就有一名,喻承一喊,幾個人影往樹洞女張望,她只好停下來。
喻承上前:“你,陪我一下。”
樹洞女擡起無神的眼睛,戒備地瞥他一眼:“陪你做什麽?”
喻承低着頭摳了會兒指甲:“陪我聊會兒,給你錢。你們怎麽收?”
樹洞女猶豫了一下:“一次五碗麻辣燙錢。”
喻承掏錢包:“我給你十碗……多少錢一碗的麻辣燙?”
“十……二十!”
“那還是給你五碗吧……”
喻承拿出錢包裏最後一張錢,毛爺爺,拈着在熱得熏人的夜風中一扇一扇:“聊完再給。”
樹洞女盯着他,扯着紅紅的嘴唇妩媚一笑,轉身扭到旁邊的長椅上:“一次最多十分鐘,過來,帥哥……哎,坐近點,隔那麽遠,偷偷摸摸的,要被抓。”
喻承噴了一下鼻子裏的香味,探了探風向,挪過去,坐到姑娘上風。
“帥哥什麽苦水,倒嘛!”
喻承擡起頭望了一眼五米開外黑色的湖水,轉過臉看了一眼身邊的姑娘。
他注意力跑偏了:“你們,搽粉怎麽不搽脖子?”
姑娘正從随身挎的小包裏掏出一盒煙,皺了一下剃得細細的眉毛,點上煙後才瞟他一眼。
姑娘:“同性戀?被人甩了?還是個窮鼈?”
喻承:“……”
姑娘噴出一口煙:“大學剛畢業,覺得自己特有才,只要有合适的機會,就可以腰纏萬貫,改變世界?”
喻承:“……不可以啊?”
姑娘:“外地人,家庭關系不和,父母望子成龍,誰知道啊,現實太骨感!”
喻承:“你算命還是自曝?”
姑娘夾着煙朝他一指:“我說的對不對?”
喻承沉默。
姑娘冷笑了一聲:“兩個字形容你這種人,‘撸射’。”
“Loser?”喻承怔了怔,“卧靠!花錢找你罵,我還不如打電話給萬峰!”
姑娘滅掉手中的煙蒂,拿出一只直板手機點亮,看了看時間:“那你說嘛!有新料就從現在計時,沒有的話,還有五分鐘。”
喻承:“……”
姑娘翹起一條腿,也不說話。過了一會兒,喻承才嘆口氣:“都對。你說我怎麽辦?”
姑娘又看了一眼手機,伸手抽過他手裏的錢,站起身。
“我跟你說,帥哥,現在這個社會,哪有那麽多一份努力一份回報的開心事?”
喻承讪讪:“這話說的!”
姑娘翻翻白眼:“我家也在外地。我老子癱了,媽跑了,我小學沒讀完,城裏找不到工作。我們那些小姐妹一天做不了幾個生意,有些死男人,騎完就跑,跑不過還喊巡警!搽粉搽到脖子,那就多費兩倍粉錢。杭州新豐一頓飯五塊,沙縣一碗拌面三塊,辣椒多放點那些開沙縣的死老鬼就給臉色!我沒死啊!”
她從小包裏挖出一張皺巴巴的五十,展平遞過來。
喻承推:“呃,別……”
姑娘:“你是基,我是雞,那句話怎麽說的?笑貧不笑娼。現在我比你有錢,當你陪聊了。”
她把錢扔他懷裏,路燈下扭向遠處垂柳下另一個男人。喻承皺眉看着她的背影,再回望懷裏的五十塊。
一個流莺打發他五十?忽然不知道自己在糾結個什麽勁。
得了,回家。
出租車裏,一路華燈掃過眼簾,喻承腦子霧頓頓像缺氧。只有在車拐上一橋,橫跨整條錢塘江的時候,望着月下的江水,他莫名其妙想起那個夢。如果自己沒扔金子,會不會就沒後面的事兒?
當然不可能,那是迷信。
他是二十一世紀的新鮮人,非要說信什麽的話,信仰的只有科學。科學說,夢是潛意識的反映。也許他這天自認為一如往常,潛意識卻從謝志興神态中捕捉到他會“被單身”的信號,夢中毫不遲疑丢掉的金子,就是謝志興。
但是,那句“你不是我朋友”又是什麽意思?對了,想起來,夢裏的原話好像是,“子非吾友也”。
唉,不對……為什麽我被踹了,不為這件事痛哭流涕,倒一心糾結一個夢?喻承想,我果然有病。
半小時的車程,喻承掏出鑰匙開門,飄過好基友大象的門口,把自己摔到卧室床上。
經過樹洞姐說教後,他其實怨恨也不強烈,就是不甘心。真愛?謝志興是gay,和他有足足四年的穩固感情。就算他是個雙性戀,可能一邊和他和諧生活,一邊在适齡時遇到一個能成為結婚對象的真愛嗎?
他不是謝志興,半天想不明白。正燒腦呢,卻有尖叫聲刺進耳朵。
喻承的小區格局不太好,兩棟樓離得近,平時哪家在靠窗的陽臺、卧室發出點兒聲音,四鄰都聽得清清楚楚。隔音也不好,他住二樓,樓上樓下同一個房間,什麽都藏不住。
平時晚上八點到十一點,樓下鐵定傳來一首單曲循環的歌,叫《一個人》,樓下那哥們的确也是一個人;十一點以後到半夜三四點不定,有時候是早上六七點,樓上傳來席夢思的彈簧聲,伴随一個女孩兒聲聲漸強、千回百轉的尖叫。
那種尖叫,羨煞人眼。
但今天不是時候。
喻承失神聽了一會兒,覺得索然無味,不顧熱,拿衣服罩着頭努力睡。
懵懂中,他對着一大片黃色的稻田,膝上架着一把老杉七弦琴。絲弦一撥,遠山薄霧盡,飛鴻似聽音。
原來我還會彈古琴,夢就是好啊!
他一陣開心,這時,有人給他披上了一件素色重緞披風,一副超好聽的嗓音對着遠山唱道:“一葫蘆春/色醉山翁,一葫蘆酒壓花梢重。興不窮,誰人共?一帶青山送……”
歌是送給他的,但不知為什麽,“嗡”地一聲,他指間的弦絲斷了。
喻承抖地醒來,一時間覺得自己的手指好像被割破。他神經兮兮翻開蒙着頭的衣服,滿頭大汗,天還沒亮。手機顯示四點半,微弱的屏幕光照了照手,一個包,被蚊子叮了。
樓上的尖叫還在繼續,他窘了一下,忽然聽到對面樓有人“唰”地拉開紗窗,一個年輕女聲崩潰喊道:“對面的女生!輕一點!”
喻承噗地笑了一下,她應該喊對面的男生輕一點才對吧!
不過樓上果然馬上閉嘴,過了一會兒才繼續傳下來彈簧聲。
算得上清靜了,喻承心裏一陣暗爽,起床點了盤蚊香,再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