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并沒有懲罰古爾溫, 也沒有逼迫他保守秘密,而是打發他去巴比倫城外的田莊上宣傳這種新的灌溉方法。
她對古爾溫提的要求不高,一個月內,只要有一家農戶能夠接納這種灌溉方式, 她就饒了古爾溫, 不予追究。
于是古爾溫只能放下他王子副官的架子, 挨家挨戶地勸說。
“這是‘滴灌’,一種新的澆灌方法, 和咱們以前大水漫灌的法子不同, 既節省勞力又能防止水土流失……”
各田莊聽着都覺得十分動聽,但是仔細一問,才曉得要采購大量訂制的陶管和天然瀝青。
這麽大的工程, 農戶們誰都不大樂意。更有人直接了當地問:“你是陶磚場來的托兒吧?”
古爾溫:……我是撒爾王子的副手, 需要給陶磚場當托兒?
但是這樣又沒法兒在米底公主面前交差。無奈之下,古爾溫最終自掏腰包, 給自家的田莊購置了一整套這種“滴灌”設備,安裝好了,去伊南那裏報訊。
伊南聽說有一家田莊安裝了全套“滴灌”設備, 便點頭放過了古爾溫,并且留下話,說是那家有任何技術問題,都可以過來夏宮這邊請教。
古爾溫就更加納悶了:難道對方是真心想要把這套技術在巴比倫的土地上傳播開去的?
古爾溫家安裝了這套“滴灌”的設備之後,沒過多久,就感受到了不同。
首先是幹農活的時間少了——
巴比倫附近的水源都來自于幼發拉底河這一條大河。多少年來,巴比倫人都是修築水渠, 從幼發拉底河引水到田莊附近, 然後再用水車一類的工具将水引入田地灌溉。灌溉是日常最耗費勞力的農活——施肥、除草、驅蟲什麽的都還要靠後一步。
但如今安裝了“滴灌”設備, 莊上的農人花在澆水這事兒上的時間明顯地少了。而且田裏的作物根系土壤能夠明顯地長時間保持濕潤,不會出現旱根的情況。
古爾溫家裏人便逐漸能夠放手,去做些別的活計:飼養牲畜、紡織與編織、制作各種手工制品。
待到夏天來臨,這優勢更加明顯。
別家一天要早晚澆灌兩次,還要時常松土,防止土地板結。
古爾溫家雷打不動地早上澆一次水,就能管上一整天。
他家田裏種的作物生長得甚至比別家還要好不少。
古爾溫家裏人為此興奮不已。他們派了代表前往夏宮拜見了“米底來的公主”,就滴灌技術上的一些問題請教了一番。伊南就讓女官們與這些農人分享交流經驗,竟還真的解決了古爾溫家遇到的難題。
古爾溫家的田莊日益欣欣向榮,很快引起了鄰人們的注意。當得知這是早先古爾溫挨家挨戶“推銷”的滴灌技術時,人們又都開始将信将疑。
直到古爾溫家中有人無意中洩露,這是從米底王國帶來的“秘法”,巴比倫人這時才真正生出興趣:都說米底王國物産豐饒,近年來巴比倫有不少的糧食是從米底進口的——一時之間,向陶磚場訂購材料的人家絡繹不絕。
然而這一切古爾溫本人并不知情,他只管幫着撒爾王子照管國內的幾項大工程。
等到某一天古爾溫家中有人來送信,将此事告知,說是家家戶戶現在都在十分感激古爾溫,這位王子的副手才大吃一驚。
将此事告知撒爾王子,古爾溫滿以為對方也會驚訝的。
誰知道撒爾王子微微颔首,說:“本來嘛,她看上去并不是個只知道打扮和享樂的公主。”
撒爾一點都不驚訝,似乎一早就相信,來自米底王國的伊南公主不會藏私,而是會主動将她掌握的技術想法子推廣出去。
“既然她喜歡搗騰種田,那就讓她種吧。”撒爾随口說。
喜歡獨立自主,自己賺錢自己花的女性——撒爾是很尊重的。
——但也僅僅是尊重而已。
誰知古爾溫還是不放心,提醒王子:“那位公主實在是太特別了。您可能需要多少防着一點。”
撒爾擡頭直接怼:“防什麽?防着她把比較好的技術傳給巴比倫人?防着她替你博取好名聲嗎?”
古爾溫直了眼,心想王子這話聽起來怎麽竟還有點兒酸味兒?
他愣了好一會兒,才說:“不……不是,您想……她作為米底王國的公主,為了聯姻而來的,卻能安安穩穩地住在夏宮裏,一住就是那麽久……您總得留心一下,她平日裏到底會說什麽,做什麽,見什麽人……”
“關鍵吧,她的巴比倫話說得那麽好,若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根本想不到她是米底王國的人。”古爾溫提醒。
撒爾滿心裏都還記着她伸手過來,微笑着說“交個朋友”的樣子;卻又不得不承認,副手說得很有道理。
他随口吩咐,讓人暗中盯着夏宮。如果裏面的人有什麽特別的行動,離開夏宮什麽的,就立即來報告。
随即撒爾又轉頭繼續去盯着巴比倫城牆與城門的翻新工程。
這時巴比倫城的北門,也是最重要的一座城門,伊什塔門,已經接近翻新完成。前些日子巴比倫的王親自來看過,非常滿意,親口贊揚了撒爾的用心。
“王的長子,上馬能打仗,下馬能治國。巴比倫必将興起!巴比倫王國必将輝煌!”
王對這個珍愛的長子從來不吝惜溢美之詞。
撒爾卻深知:此前這座城門翻建中遇到的幾項技術難題,是猶地亞的工匠解決的。
自從那次他當街被人指責“浪費人力”“暴殄天物”,撒爾就留心在猶地亞人中物色技藝超群的工匠,給他們提供相對優厚的居住條件,允許他們保有自己的信仰,同時将他們的家人從苦役奴隸中解放出來,從事一些較為輕省的工作。
剛開始時,猶地亞工匠還對這位将他們的故土踏平踩遍的巴比倫王子心有餘悸。
但久而久之,他們還是感受到了撒爾的尊重。
再者,猶地亞人堅信,“巴比倫之囚”這件事,是上帝對猶地亞人的懲罰。撒爾王子雖然充當了魔鬼一般的“毀滅者”,他卻是一定程度上是上帝的“代言人”。
如今撒爾有求到猶地亞工匠們面前,并且擺出一副知錯就改的态度,猶地亞工匠都不敢不盡心盡責。
伊什塔門修築得順利,撒爾王子十分興奮。
但他也不能忘記是誰給了他那樣的啓示。
他曾經數次回到人力市場附近,想看看有沒有那個可能,再次見到那張蒙起的面孔和那對明亮的大眼睛——再來一次“偶遇”。
他也未必是多麽想要感激對方,但就是很想找個機會向對方表達一回:你說得很有道理,而我,并不是那種聽不進意見的人。
但是出了奇了,那個蒙面女人竟再也沒有出現過。
撒爾動用了一些人手去找尋,甚至連那天當着他的面接茬的那個瘦小老人都找到了,可就是沒有人知道那個蒙面女人的下落。
沒有人知道她從何處來。
這偌大的城市像海,那女人則像一尾游進海裏的游魚,再也沒有出現過。
為此王子有些不快:甚至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其實很想在那個女人面前證明自己,落空了他就很不舒服。
但就在這時,有消息送進城來:一直住在夏宮的米底王國公主,裝扮成了一個巴比倫王國的女人模樣,已經經由巴比倫城門,進了巴比倫城。
“王子!您看——”
古爾溫臉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寫着:我就知道這個女人沒那麽簡單。
陰謀論一個接着一個在古爾溫心裏生成:這個女人是不是米底王國派來的密探,要打聽巴比倫王國的機密?……王子曾經承諾過,将這個女人迎進城就等于承認了婚姻,她這樣做是不是想要……突然出現在王子身邊,坐實這樁婚事?
撒爾卻皺着眉,在原地立了片刻,突然想明白了什麽,手一揮,說:“走!”
米底公主那裏有好幾個人盯着,王子立即讓人帶自己去找她。
古爾溫得意洋洋地跟着,仿佛自己是一個破解了謎題的大功臣。
一行人就這麽匆匆穿過巴比倫蛛網般的大街小巷,來到一家很小很小的店家門前。
王子的人早早在這裏等候着,見到撒爾王子趕緊打招呼,說:“人剛離開沒多久,已經有弟兄繼續跟着了。”
“她……她是怎麽進城的?”撒爾一改常态,竟只顧問這些細枝末節的問題。
“米底公主嗎?”他的手下是一路從城外跟進城來的,見王子問,趕緊回答,“她換上了一身巴比倫人的裝束,用圍巾遮着臉。然後……您也知道,她那一口巴比倫人的語言,說得就跟本地出生、本地長大的一般沒差別……”
撒爾一聽見這一句,馬上說:“快,她往哪個方向去了?快帶我去。”
古爾溫應一聲,剛想跟上,卻聽撒爾一聲令下:“古爾溫,你留在這裏,別跟着。”
王子說完,快步跟着手下去追蹤去了。古爾溫愣在原地,他還不大明白為什麽王子會勒令自己留在原地,不讓跟上。
這個命令讓古爾溫這位副官面子上十分挂不住,畢竟身邊還有好幾個王子的心腹親信在。
過了片刻,古爾溫擡起頭,發現他面前還有這麽一間小店。
于是王子的副官大踏步地進店,毫不留情面地重重咳嗽一聲,一眼先瞥見了店主桌上擺着的一枚二十面骰子。
“剛剛從這店裏出去的女人,到這裏是來做什麽的?”古爾溫不客氣地問。他剛剛在王子那邊失了臉面,現在就想在店主面前找補回來。
店主見到是王子身邊的人,趕緊起身,笑臉相迎。
“剛才那位小姐啊,她是店裏的主顧,剛剛是來提錢用的。”
“提錢?”古爾溫皺眉,“她不久前才從米底王國遠道而來的,此前……咳,應當從未來過巴比倫吧?她哪裏有財産,竟還由巴比倫人幫她保管?”
古爾溫問得粗暴,店主也不生氣,溫和地回應:“巴比倫人重視契約,這您也知道。那位小姐所提取的款項,是一筆很久之前就保存在小店的財産。據說是……神明留下的。”
撒爾王子的手下很有效率,每一個轉彎的路口都有人留着報訊。撒爾不費吹灰之力,迅速穿過巴比倫的小半個城市,眼前已經是即将完工的伊什塔門。
“殿下,她……她就在前面。”
手下見撒爾王子一臉的急切,趕忙指點前面一個穿着巴比倫式樣的長袍,頭上戴着頭巾的女子。女人正站在伊什塔門的工地跟前,有衛兵攔住了她。她正背對着撒爾,向城門高處仰望。
——沒錯!就是她!
撒爾甚至不用她回過頭來,就已經能下斷語。
他心頭确定了之後才反應過來,他心中的那個“她”,既是被他拒于千裏之外的未婚妻,也是曾經在巴比倫城中為奴隸工匠們仗義執言的蒙面女人。
這兩個形象竟然合二為一。
撒爾一時竟不知心頭到底是什麽感覺:他究竟是該懷疑還是該憤怒?……還是像自己原先假想的那樣,快步上前,向她去證明些什麽。
撒爾站在原地,握着拳,腳下卻猶豫,不知該如何上前。
誰知這時,古爾溫氣喘籲籲地趕來,大聲對撒爾王子說:“王子殿下,殿下……那位米底公主,她,她是個……”
古爾溫想說:是個富到沒邊的富婆。
“殿下……您要是不想,不想……”
古爾溫想說:您要是不想努力了,完全可以靠老婆啊!憑借王子的人望,和公主的財富,兩者加在一起,巴比倫王國的王位,那是一定能坐得穩穩當當的。
當個軟飯王子?——其實也不錯啊!
古爾溫其實還想說:您要是實在不想吃這份軟飯,那能不能放公主一條生路?畢竟這世上想吃這口軟飯的人能從巴比倫一直排隊排到腓尼基——比如他古爾溫,就非常渴望能吃上這一口魅力無邊的“軟飯”……
但是撒爾憤怒的眼神終于令古爾溫閉嘴了。
副手的大嗓門驚動了前面的人,用頭巾遮掩着面孔的女人這時終于回過頭來,好奇地望着背後的人。
“撒爾王子殿下,古爾溫。”
女人友好地向他們打招呼,并且将遮擋在面孔上的頭巾取了下來,露出屬于“米底公主”的面孔。
撒爾已經到口邊的話又被堵住了,他大踏着步子上前,面對那女人,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到這城裏來幹嘛?”
伊南舉起手中的一個錢袋,裏面“叮叮當當”的響着,顯然是錢幣。
她笑着說:“我來拿點生活費。夏宮那裏,錢不夠用了。”
撒爾劈手就将那個錢袋奪了過來,往古爾溫手裏一扔,說:“我不是說了……有什麽需要,向我開口……古爾溫,往公主的錢袋裏再加二百個金幣,命人快馬送到夏宮去。”
于情于理,都應該是他養她才對。可是這個女人……老天啊,他根本就不應該指望這女人肯聽他的話的。
站在王子身後的古爾溫接住了那個錢袋。
他的雙手猛地一沉,整個人幾乎直接坐倒在地上——
這錢袋……至少裝了五百個金幣。
古爾溫咋舌不已,非常想提醒撒爾:王子,您的未婚妻,比您富有一百倍,一千倍……
錢袋的價值直接震住了古爾溫,導致他壓根兒就忘了一件事實:這個錢袋,剛才公主是輕輕巧巧地提在手裏的。
至于撒爾,他心情激動之際,也完全沒有留意那錢袋的重量,和他的副手一起,忽視了伊南的“舉重若輕”。
“你還有什麽要求?”撒爾怒沖沖地問。
他在生自己的氣:他依舊沒有關懷她的生活,他還讓人暗中跟蹤于她……最關鍵的是,他這麽傻,竟然沒有早早地将她和上次那個蒙面女人聯系起來。
她是那麽明智,那麽犀利,那麽……強勢。
城門口的公主,霸占了夏宮的主人,巴比倫城裏的女人——全都是她,都是她都是她。
他是巴比倫的王子,一生自視甚高。他剛剛能上馬的時候就已經在随王父四處征戰,待長大了更是獨擋一面,統率萬千大軍,見證過無數敵人在他面前臣服。
他卻頭一次感到這種壓力:一個女人,與他勢均力敵的女人,甚至還隐隐約約地能蓋過他。
于是他只能粗暴地擺出這樣怒氣沖沖的态度,以此來掩飾他的心虛。
誰知那女人明亮的眼光只在他臉上轉了轉,就仿佛看穿了他的僞裝,她的眉眼裏都帶着笑,她開了口,她甚至還伸出手指指背後的城門——
“我想看看這座城門。”
她軟語請求,聲音像清泉流過山澗。
他心頭所有的火,瞬間全都因為這一聲而熄滅了。
她的第一次開口請求,請求他帶她看看這座讓他引以為傲的城門。
撒爾心頭迅速地湧上一種預感:如果他這次錯過機會,他拒絕了她,他不讓她看見這座舉世無雙的城門……
那麽他終其一生,都會因為此事而懊悔。
換而言之,他心底生出一股強烈的沖動,一定要讓她親眼看見——這似乎是他終身宏願。
這股強烈的沖動擠壓着他,讓他倍感到了壓力。破天荒,撒爾王子竟然向面前的女人伸出了手,并且比出一個“請”的手勢。
女人卻還偏要确定一下,故作吃驚地伸手掩口,小聲激他:“這是真的嗎?可以由您帶我近距離地欣賞一下這座城門?”
撒爾咬牙,若是以往,他會幹淨利落地掉頭就走,将膽敢在他面前玩這種小把戲的人全都晾在身後。
可是現在他不可以——他生怕拒絕了她轉眼自己就會後悔,于是,他不得不,繼續伸手,将手伸到她面前。
“那麽,”她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手心裏,“感謝你!”
——手指溫涼,握起來很舒服。
遠處,古爾溫捧着那袋沉甸甸的金幣,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兩人的變化。
前一陣子還氣勢洶洶地發誓,絕對不肯讓米底公主邁進巴比倫城一步的撒爾,現在低頭伸手,甘願以王子之尊充當向導,帶人前往參觀巴比倫剛剛重建的伊什塔門。
原來軟飯的魅力這麽大啊!——古爾溫想着,忍不住把懷裏的錢袋抱得更緊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