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公元前596年
随着氤氲的水汽騰起, 面前的陶杯裏溢出一股清甜的香氣。
撒爾坐在伊南對面,遲遲疑疑地接過陶杯,低頭瞅了一眼, 只見陶杯裏有些搗碎的碎葉、花瓣和水果,用熱水沖泡了之後,散發着一種獨特的味道。就算是在巴比倫王庭,也從沒見過有人喝這種飲料。
“不好意思啊, 夏宮裏種植的植物品類有限。只能調配出這些, 只好請您将就着飲一點。”
伊南在對面舉起陶杯,像是示範似的, 率先飲了一口。
這種飲料是用各種香草、香花和水果一起“混搭”而成的, 裏面加入了大量的薄荷, 因此即便是熱茶,飲後也令人覺得格外清涼。
伊南飲了一口,暗自嘆息, 覺得可惜:這裏沒有中國茶的茶種, 而本地的“茶”正是阿拉伯茶的前身,喝來比較容易上瘾,還是不飲為妙。
然而撒爾卻面對眼前這一幕, 驚訝得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此刻夕陽在山,暑熱即将完全退去。夏宮的三層樓頂上鋪開了漂亮的羊毛毯。毛毯上除了放置着這氣味芬芳的花草茶之外,還有各種用面粉與蜜糖烘焙而成的小點心。
在羊毛毯附近的巨大陶缸裏,生長着一枚身姿虬然的古樹。樹上傲然栖着一只小鷹,頗有擔當護衛的架勢。
遠處廚房有煙火升騰,似乎一頓豐盛的晚飯已經在準備。
撒爾感覺自己受到了良好的招待。
可問題是——到底誰是此間的主人?
明明眼前的人是他臨時安置在這裏的, 怎麽好像對方才是主人, 正在殷勤接待自己一樣。于是撒爾茫然地飲一口茶, 一股子清爽的涼意從口中彌漫開,将他身上那股子燥意漸漸都沖淡了。
“公主在夏宮過得十分悠然自在?”
撒爾終于開腔,問了一句。“看來,您從米底王國帶來的嫁妝,足夠您維持一陣子了?”
這話說得有欠考慮,惹來伊南身後随侍的女官怒目而視。
伊南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她随手将垂在面頰旁的一枚散發別至耳後,随意地說:“沒帶什麽嫁妝。這裏花的用的,多半都是拜這座夏宮所賜。”
撒爾:……?
“之前種植在這裏的不少花草,都已經被挖出來,移栽到花盆裏賣掉了。”伊南随手一指,“換了點吃穿用品,供我們這些人生活。”
撒爾變了臉色,心想這天底下竟然還有這麽自說自話的客人?把夏宮裏種植的花草改成盆栽,賣出去換錢?
這叫他巴比倫王庭的臉面往哪裏擱?
撒爾已經能想象巴比倫城裏人興高采烈地傳着他的八卦:王子拒不接受的聯姻對象,為了謀生變賣王室財物……
但再仔細看一眼這座夏宮,撒爾意識到眼前的公主并不僅僅是挖了花草賣錢——以前這裏生長的花草淩亂不堪,但現在不僅規整,而且美觀大方,與巴比倫王庭花匠打理過的花園相比,也不輸分毫。
原先已經破敗不已的那些樓層和階梯,現在也已經完全清理整齊。這座夏宮雖然不能說是和新的一樣,但也大範圍地恢複了原來的面貌。
很難想象這是米底王國的公主,帶着這麽多女官一起做到的。
想到這裏,撒爾王子的氣已經都平了,而且生出歉疚之意:這是他的錯,他把人往這裏一扔,就再也沒有過問。
他壓根兒沒有派人提供補給,而是期望對方能夠“知難而退”提出解除婚約。
但現在對方不僅沒見任何窘迫之态,反而活得自在而滋潤——他這是哪裏來的臉好意思指責對方的?
再看眼前的女人,米底公主。
她穿着米底人的傳統服飾,但是破天荒地沒有戴面紗,讓她那張精致而美豔的面孔顯露無疑。她相當随意地倚靠在一張硬木的矮幾上,姿态娴雅,卻正好将一對白嫩的雙腳從長袍下露出來。
她的确是美的,美到了極點,美到撒爾平生從未見過這樣的絕色。
若說撒爾完全不曾心動,是不可能的。事實上他一見這女人就心生贊嘆與欣賞。
但他也同時生出警惕:他發誓要讓這位米底公主“知難而退”的,見到眼前的景象,撒爾自然而然地認為對方是在以美色相誘,要讓自己改變心意。
“女官,請你回避片刻,我有幾句話,要與公主單獨講清。”
多麗聞言,梗着脖子用口音濃重的巴比倫話大聲說:“按規矩,未婚夫婦婚前見面已是逾矩。又怎麽能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單獨相處……”
誰知這“未婚夫婦”字眼是撒爾最讨厭的字眼。多麗一下子就捋到了最不該捋的逆鱗,王子頓時目露兇光,惡狠狠瞪了她一眼。
多麗頓時覺得一股子寒氣逼到面前,就像是一把磨得鋒利的刀已經舉在頭上了似的。這個一向鎮定自若的女官頓覺雙膝一軟,本能地轉身就逃。
她就真的像是看見了猛獸一般,跌跌撞撞地逃開了,将她的“主人”就這麽留在身後。
伊南忍俊不禁,笑着說:“多麗一向自負,想不到遇見了您。”
撒爾轉臉向伊南,卻見這女人竟然一點兒反應都沒有,既不驚吓,也不生氣。仿佛冷眼旁觀他與女官鬥氣,而且覺得很好笑。
“您是想向我解釋這樁婚約的事吧!”伊南朗聲說。
撒爾點點頭。
“确實如此。我是想來向您致歉,這件事上您确實是無辜的……”
還沒等他說完,只見伊南扭頭看着她身邊的小鷹,朗聲道:“若是沒有啾啾,恐怕王子今天也不會想到要到我這裏來致歉吧?”
停在老枝上的小鷹聽見了自己的“名字”,登時張開翅膀,“啾”“啾”地叫了兩聲。
撒爾臉上發燒:對方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如果不是因為他最喜歡的這只鷹,他今天根本不會到這裏來與這個女人見面,更加不可能如此坦誠地提出“致歉”……
在這件事上,他真的是……太不真誠了。
撒爾低下頭,在羊毛毯上俯身行禮:“确實……是我的錯。”
高貴的撒爾,勇武的撒爾,竟然也有這樣的時候,向一個女人俯首認錯。
殊不知這是他一貫的作風,一旦有錯,絕不文過飾非,絕不推诿責任,而是果斷認錯道歉,并想辦法補救——這也是他在軍中一向口碑甚佳,巴比倫大軍人人願從的原因之一。
“您願意開誠布公,這是我希望見到的。”
這時伊南盤起雙膝,肅然坐正了,将雙腳都藏進袍子裏,正視撒爾,微笑着說:“來,談談您那位未婚妻吧!”
撒爾這是最近以來頭一回聽見“未婚妻”這個詞,而沒有生氣。
他的心事多少次被人嘲笑過,否定過,甚至是極其親近的人。多少人建議他忘了這茬兒,說是政治聯姻可以讓他的繼承人地位更加穩固,何必為了這麽個連見都沒見過的女人得罪王父和米底的王。
但這就是他心裏的執念。
他從小就知道,這世上存在這麽一個人——他在等着與她相見。
另外他還能時時體會到一種後悔的情緒,知道自己如果不堅持,那種懊悔會讓他生無可戀。
他從來沒法向旁人清楚形容這種感情——這太匪夷所思了,每每他一開口解釋就被別人打斷。
到後來,他幹脆不解釋了,只堅持。
直到今天,眼前這個事實上被他的執念所直接損害了的女人,坐在他對面,柔和地開口,要求他“談談”這件事。
撒爾心裏有些感激。他忽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女人,會是個能理解,能相處的人。
而且她的巴比倫話說得也太好了,完全聽不出是個外鄉人。
于是他詳詳細細地講述了他記事時的感受,開始時只是模模糊糊的印象,然後腦海裏能聽見非常清晰的聲音。但當他追尋着聲音而去的時候,他卻又無法追溯這聲音的根源在哪裏。
他只能把這當做是:神的聲音。
他第一次遇見了這麽一個人,非但沒有嘲笑或是否定,反而詳詳細細地問他每一件幽微的感受。撒爾內心是暢快的,甚至是感激的,仿佛他收藏了多年不為人所認可的珍寶,終于有第二個人能明白它的價值。
伊南非常認真地聽完撒爾的陳述,她将右臂支撐在矮幾上,托着腮,想了又想,終于小心翼翼地問:“你年幼的時候,有沒有吃過一種,圓圓的,有一枚柄的,白色,小菌子?”
撒爾愣了愣:……小菌子?
他突然明白過來,頓時想要直接把手裏的陶杯直接摔出去,摔個稀爛。
我相信你能理解我,你卻覺得我是吃了小菌子?
伊南一眼就看出了撒爾的憤怒。她嬉皮笑臉地撇清:“我這不是在幫助你分析問題嗎?總要排除一些可能的狀況吧!很好,現在已經排除了,不是因為誤食菌類所導致的幻象……那麽會因為什麽呢?”
撒爾剛剛險些被伊南氣死,聽了這話才好一點兒。
雖然餘怒未消,他卻突然生出一種渴望:眼前的米底公主很有些不同,或許她能夠幫助自己,解開這個困擾自己多年的謎題,幫他找到自己“命定”的那個女人也說不定。
伊南認真聽完了撒爾的陳述,心想這位王子聽起來确實是個有趣的研究對象。
他感知“神明”的方式,是腦海裏能夠聽見“聲音”①。人類在研究大腦和意識的過程中,确實曾經提出過這樣的觀點——認為這是人腦結構所産生的一種特殊現象,早期人類确實傾向于用信仰來解釋,将其認定為“神”。
第二種可能是,眼前的撒爾是受到了“磁場”的影響。
伊南看看他英俊的面龐,還有那對倒映着夕陽的明亮眼眸,有點拿不準這位是不是也與她以前遇到過的那些男人一樣。
但問題是:她才剛剛抵達這個時代沒多久,按說就算是有磁場影響,也應該從現在開始,不可能倒退十幾年,讓對方剛記事起就受到影響。
第三種可能是小蘑菇——這也被否決了。
那麽,到底是什麽,到底是什麽讓這位撒爾王子始終堅信自己會有一位“命定”的伴侶?
這與“神明”有沒有什麽關系——伊南竟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既不知道對方的名姓,也不曉得對方的相貌,如果對方此刻就在你面前,你怎麽才能判斷出來是她呢?”
撒爾:……!
他也不知道。
但這問題是從米底公主口中提出來的,便有些嫌疑,似乎米底公主在試圖勸說或者挽留撒爾。
撒爾只得裝作很有把握的樣子:“這個……等我找到她,自然能認得出來。”
伊南:好吧,算你有道理。
她仔仔細細将各種可能性都考慮過了,最終得出結論:無解。
夢境也好,幻象也好,心理暗示也好,撒爾現在忠誠于這份虛無缥缈的感情,不願向他人妥協,因此也不願意向伊南扮成的米底公主讓步。
“雖然不能順利聯姻,但我在這裏住的很愉快。”
撒爾臨走的時候,伊南起身相送。她落落大方地伸出手,說:“既然你不情我不願,那又何必做夫妻?來,做個朋友,認識一下!”
撒爾遲疑着,他還從沒見過這樣灑脫的女孩子。
但總會有第一個——這麽想着,撒爾伸出手,與伊南的手指相互握了握。
她的手指涼沁沁的,觸感很舒服。
接着撒爾随手解下了自己綁在手臂上的護臂,往肩上一墊,吹了一聲口哨。原本一直躲在伊南身後裝傻的幼隼啾啾就不得不一躍而起,飛過來停在了撒爾肩上。
“和你談話很舒服,”撒爾覺得他第一次遇到了一個與之說話毫無壓力的人,“往後如果有什麽需要的,請盡管開口。”
誰知伊南嘴角一揚,笑得歡欣:“最初最難的日子都這麽過來了,往後我需要什麽都可以靠自己,實在沒有必要勞動閣下。”
“所以我是不會向你開口讨要什麽的。”
撒爾頓時覺得自己讨了個沒趣:自己想給個好臉,對方卻不領情——偏生這還是他自己的過錯。撒爾只得悻悻地離開。
他回到巴比倫城裏,天色已經全黑。負責幫他盯着幾處工程的副手古爾溫一直在城門附近等候,見到王子才說:“您可算回來了。”
副手三言兩語就交待了幾處工程的情況,末了才問撒爾:“您這圍獵去了大半天……怎麽不見收獲?”
王子唯一的收獲就是肩膀上扛回了一只幼隼。獵隼小肚子圓鼓鼓的,一對小眼十分機警地望着古爾溫。
撒爾将夏宮的現狀随意挑了兩件說了,古爾溫聽了也十分驚訝。
待聽說這些是米底公主将夏宮裏原先那些野蠻生長的花草變賣換來的之後,古爾溫脫口而出:“殿下啊,您怕是上當了啊。”
撒爾:……?
古爾溫:“以前那樣一座夏宮,打理起來極其耗費人力。每天至少要幾十個奴隸一起工作,才能将足夠的水送上各樓層,灌溉那裏的花草。”
“剛才聽您說,現在的夏宮,各層的植被都已經恢複。那位米底公主手底下至少使用了五十個壯勞力,每天幫助她打理花園。”
“像您說的,她身邊只有些女官,外加上雇了幾個長工……這,這根本就不可能啊!”
古爾溫很懂王子,知道他眼裏容不進一粒沙子,也知道他不待見遠道而來的米底公主,所以故意挑出了米底公主的“破綻”,想要讨好王子。
誰知撒爾對米底公主的印象頗佳,說:“她沒有必要在這種事情上耍花招。不過……”
撒爾言語頓了頓:“古爾溫,這件事交給你,你去查清楚,再向我回報。”
“是!”古爾溫毫不猶豫地接下了這樁差事。第二天就派遣了兩個心腹,假扮成打短工的模樣,想辦法求到了夏宮那裏,順利地留下來給伊南她們“幫忙”。
數天以後——
“每天只需要一個人,忙活小半天,就能把幾層樓的花草都澆灌一遍?”
古爾溫拍案而起:“這不可能!”
“确,确實是這樣……甚至公主本人都去幹過那澆水的活。她說平日裏閑着也是閑着,搖一搖水車,可以……鍛煉鍛煉!”那名心腹好不容易才記起了“鍛煉”這個新鮮詞彙。
古爾溫見從這兩個蠢貨這裏實在是套不出來什麽了,當即決定,自我犧牲一把,也喬裝改扮,扮成了心腹的“親戚”,說是之前那心腹“生病”,自己來代工。
米底王國的女官們因此覺得巴比倫人還頗守“信用”,欣然應允了古爾溫幫忙。
古爾溫因此得以“混進”夏宮幫忙,他還自告奮勇,專門找了水車的活兒去幹。
果然如他的心腹所言,每天從清晨忙活到上午,就能把用水車提水的活計全部幹完。古爾溫想多打點兒水到較高處的樓層,結果被女官們喝止了。
“夠了,這麽多水盡夠了。難不成你親戚沒告訴過你,這裏幹活輕省嗎?”
古爾溫怎麽也不敢相信:在入伍之前,他家就有田莊。他也幹過農活,甚至只用這麽一點點水,土壤過個大半天就幹透了,植物一準枯死。
但這座夏宮卻完全不是這樣的情形。各處均是花草繁茂,郁郁蔥蔥。
古爾溫看着覺得不服氣,于是傍晚多數人都在廚房準備飯食的時候,偷偷溜去夏宮的二層與三層查看——他想知道水車的水送上樓之後,究竟是怎麽澆灌給各色綠植作物的。
身為撒爾王子的副手,古爾溫十分擅長觀察,從不放過任何細枝末節。
他在三層樓上發現,植物根系的土壤直到現在,都是微微濕潤的。
按說這早上澆的水,經過大半天的曝曬,土壤應該早就幹透了才是。誰知伸手觸摸,那表面的一層淺土依舊是濕潤的。
他很快就找到了埋藏在植物根系附近的陶管,順着陶管就發現了從小孔中伸出的細小“枝丫”。正是這些枝丫的末端,都到這時候了,還能緩慢地一滴,一滴,流淌出清水。
三樓種植的植被品種多樣,對灌溉的需求也各有不同。古爾溫敏銳地注意到:那些從陶管中延伸出的細小陶管“枝丫”,也是有些粗,有些細。粗的滴水快些,細的反之。
看起來,這裏的人,是依靠這些陶管裏滴出的水,來控制不同植株灌溉時不同的用水量的。
古爾溫恨不得把頭埋進那些翠綠色的植株裏,好檢查這些陶管的安裝——他終于依靠靈敏的嗅覺嗅出了一點點天然瀝青的味道。
原來這裏的人是用天然瀝青來防止滲水的。
古爾溫曾經随同撒爾王子視察過海邊的屬國腓尼基②,見過大海,見過造船廠,因此知道天然瀝青确實可以幹這個。
他大喜,從這些花壇綠植裏退出來,心想:既然用這種方法澆水又快又好,幹嘛不把這個方法告訴家裏?這樣家裏的田莊上,人們幹活不就能輕省些?
誰知古爾溫剛一擡頭,後面就有個女人沉聲問:“看夠了嗎?”
古爾溫:……完蛋!
很快他被帶到了米底公主面前。米底公主的面龐被油燈的光芒一映,當真是難描難畫——古爾溫心想:難怪王子面對這個女人,實在是沒法兒。
古爾溫心知他将對方最重要的灌溉方法看去了,犯了對方的忌諱。他連忙賭咒發誓,聲稱自己查看這些灌溉的秘密只是純好奇。
“小人絕對不會把這方法洩露一個字出去。”
事實上,他心裏想着:這是米底人灌溉的法子,身為一個巴比倫人,為巴比倫的土地與田莊着想,撒個謊也是值得的。
誰知道他對面的米底公主只是揚起唇角笑笑:“不,既然你都看明白了,我就是要讓你幫着洩露出去。”
“像你這樣的人選,我已經等了好久了。”
撒爾王子聽說,他驚愕地望着自己的得力副手:“她真的這樣說的?”
古爾溫垂頭喪氣地點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