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帶人清理了巴比倫夏宮所有已損毀, 無法修複的建築,将尚且完整的亭臺樓宇上那些雜亂無章的植株全部清理了。
接下來她就着手開始準備,打算适當地修複這座夏宮, 并且在這座夏宮裏大範圍地“種田”。
女官們很不理解。
“公主啊……這畢竟是別人的地方啊!”
再說,她們現在憑借伊南帶回來的那些錢,吃穿已經不愁,可以維持一陣了。為什麽一定要修複夏宮, 并且讓這裏擁有足夠的出産呢?
伊南卻笑眯眯地解釋:“各位, 你們應當清楚——那位撒爾王子和米底王國的公主現在的關系直接僵住了,很可能以後我們會一直住在這裏。”
女官們都不說話了。她們也都覺得伊南說的這種可能性很高。
撒爾把她們安置在這裏之後, 巴比倫王庭就再也沒有過問過米底公主的消息——這一定程度上減少了“假公主”被察覺的風險, 可也意味着她們這一群人, 恐怕會在很長時間裏,都處于這種不尴不尬的境地。
“所以我現在打算改變一下夏宮的面貌,讓巴比倫人知道, 我們這些人, 也是有價值的。”伊南笑着說。
這一句話激起了女官們的鬥志,一個個紛紛直起腰板,挺起胸, 激昂地說:“對!”
“誰還不能靠自己養活自己了?”
女人們成天忙活着,也眼看着一枚一枚的銀幣收進她們的口袋,這種成就感是她們在米底王宮裏從未體會過的。
“還有,萬一将來巴比倫人想要收回這座夏宮。我也會讓他們不得不将你們留在這裏:只有這樣做,才能維持這座夏宮的繁茂。”
女官們好奇了:“這……我們現在幹的活,難道不是所有的園丁和工匠都能做的嗎?”
伊南非常愉快地搖了搖頭:“以後可就不是這樣了哦!”
在夏宮待了七天左右, 伊南就對整座夏宮有了一個非常完整的構想。
她想要構建立體農業, 讓整個夏宮重新變得郁郁蔥蔥, 煥發生機,并提供高質量的出産。
她還想要整理夏宮附近的水系,重新設計這裏的灌溉系統。
這是因為,她開始留意到巴比倫附近的兩河平原,已經一定程度上開始出現水土流失和荒漠化的景象。
過去數千年的反複耕種,人們粗放的灌溉手段,已經不足以維持本地的水土。
在巴比倫城外待着的這幾天,伊南明顯地感覺到:現在的綠色要比一千年前來得少。巴比倫的氣候越來越惡劣,糧食種植也漸漸變得很困難。
從別處進口糧食的幾率在增高,發生饑荒的風險在加大。
因此,她想把這座夏宮改建成一個樣版,推廣人類有史以來最節約的灌溉技術:滴灌技術①。
除此之外,她還想給女官們留一條後路:将來某個時刻她會離開,即便是在離開以後,女官們也能有一個地方,能讓她們豐衣足食。
但這話她就不方便詳細說了。但看女官們一個個都情緒高漲、幹勁十足,她覺得已經不必多說。
“立體農業”的計劃就此開始。
伊南先答應了那幾個短工的要求,簽訂了契約,将他們轉成“長工”,并且請阿布的後人給她又推薦了些可靠的青壯年。這些人組成了一個“施工隊”。
此外,伊南去附近的陶磚場訂制了一批細細的陶制管道。這些管道上每隔一定距離,就會留有一個小孔。小孔中則會伸出一枚更細的小陶管。
她又去訂購了一批瀝青,這些天然瀝青通常用于造船。但在她這裏,則用于管道和管道之間密封連接。
所有的材料都到齊之後,她就開始帶領“施工隊”重建整座夏宮的灌溉系統。
在這過程中,施工隊正巧發現了夏宮原有的灌溉系統,連忙請“公主殿下”來看。
伊南趕來,只見眼前是一座巨大的人力水車。水車上順序安裝着十幾個巨大的水桶,只要用人力推動,就可以令盛滿水的水桶從地面上升,一直升到位于三層樓的高空。在那裏,水桶傾倒,桶裏面的水自動落入上面的水箱,然後再通過水槽輸送到三樓各處的花圃花壇,澆灌花木。
“可以用!”伊南檢查了人力水車的情況,果斷點頭。
一切可以加以利用的東西她都不會放過。更何況這水車的設計十分精妙。
但是長工們一起咋舌:“這麽大的水車,需要多少人一起推才能推得動啊!”
“嗐,巴比倫的王,恐怕是讓奴隸來推這些水車的吧?”一個女官插嘴,“王哪裏會在意這個?”
伊南不語:她以前閱讀歷史書時,也曾經讀到過類似的橋段。書中的評價是說古代王國的君主,濫用奴隸的勞力為自己提供奢侈享受。
看起來,這座夏宮以前的主人,應該也是命令這些奴隸服勞役,付出巨大的勞動,來維持夏宮的郁郁蔥蔥。要将這些大桶的水都運送到三樓去灌溉,恐怕要十幾個奴隸一連勞作大半天。
但現在,完全不一樣了。濫用人力的事情不會再發生。
想到這裏,伊南果斷搖搖頭,說:“不,等到我們整個灌溉系統都建成了你們就會知道。”
“有了這些管道,每天只需要打兩桶水到三樓就足夠了?”
“兩桶水?”長工們相互看看。他們可是見過三層樓的規劃的。那裏到處都設置了成片成片的“花壇”,或者說是“菜地”。
只用兩桶水?澆一小片都不夠吧?
但他們疑惑歸疑惑,米底公主的命令他們都不敢違抗。且先不顧到底要打多少水的問題,長工們按照伊南的要求,把水車修複,然後将陶磚場燒出的陶管一截一截地連接起來,用瀝青密封,防止漏水。
接下來,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了。伊南故意在第一段管道鋪設完成之後,把所有人都叫來,帶領他們做了實驗:
一個長工在一樓推動水車,送了一桶水上三樓。這桶水到了三樓,自動傾倒進一座水槽,并沿着水槽,全部流淌進事先鋪設好的管道。
在衆人的矚目之下,流淌進管道的清水,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呼”地一下全部湧出,迅速滲進土地。人們眼前,只有那些從管道小孔中伸出的細小陶管口,有黃豆大的水滴滲了出來,速度很緩慢,一滴,又一滴。
這和以前人們大水漫灌式的灌溉方式存在巨大的不同。現在從陶管中滲出的小水滴,雖然少,但是勝在細水長流。從地表打上來的這一桶水,看樣子能夠澆灌個大半天,都不一定能滴完。
“這……這對花花草草最好了!”多麗伸出她保養得宜的雙手,輕輕調整陶管管口的方位,讓種植在附近的幼苗得到最恰當的灌溉,“幼苗最忌大水猛灌,澆一次不澆一次的。這樣雖然只有小水滴,但對幼苗是最好的。”
伊南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沒有多說話。她想說,其實還有個好處——多餘還未滴出的水現在被保留在陶管中,避免了水分的大量蒸發。
因此,用這種方式澆灌作物,是最大程度利用勞動效率,最不浪費的一種方式。
當然,這座夏宮以前大水漫灌的方式,也能帶來另一種方式的“立體農業”。用來灌溉的水,從各層沖刷下大量的有機物,送入平地上的魚塘或是蓮池,能夠令藻類繁殖,水生動物迅速長大。
但是有機物含量濃度過高,也一樣會引起“紅藻”之類的災難,讓水中的魚類窒息死亡。
因此現階段伊南還是比較青睐“滴灌”的方式來構建她的立體農業。
這時,剛剛在的樓下打水的長工也上來了三樓,向大家聳聳肩,表示十分輕松,一點兒都不累。
多麗若有所思:“難怪,難怪公主殿下一定堅持在三樓也都種上花草與蔬菜!”既然解決了灌溉問題,在哪一層種不是種呀?
有這座龐大的夏宮在,他們相當于是憑空多出了兩到三倍土地面積。
多麗自覺出身宮廷,見多識廣,但是這種種植她着實是見所未見,不得不對伊南生出欽佩——看來,無論是巴比倫還是米底,大家種田的本事,都比不上“猶地亞人”。
實驗做完,所有人都對這種嶄新的“滴灌”技術充滿了信心。
随着陶磚場将燒成的管道材料源源不斷地送到,工匠們忙着将這種新的澆灌系統鋪遍夏宮的每一個角落。
女官們則忙碌着把她們精心挑選出的各種植物種在合适的位置:頂層和向陽處種喜陽的植物;二層和底層種喜陰的。大麥、小麥與苜蓿的根系發達,不适合種在土淺的花壇裏,因此還是種在一層新犁出的田壟裏。樓上兩層則全都種上經濟作物和蔬菜。
待到一整座夏宮裏都種上新的植被之後,這座夏宮再也不見任何破敗頹靡之态,四處都是勃勃的生機。
附近的農莊和作坊裏的人偶爾路過夏宮,也會駐足驚嘆一聲:“呀,這是……王庭派人來修整夏宮了嗎?”
并沒有——
正如伊南所預言的那樣,巴比倫王庭似乎把原道而來的米底公主看成了燙手的山芋,在這段時間裏,完全沒有人來過問米底王國一行人的死活。沒人關心他們過得怎樣,他們過得是好是壞,自然也無人知曉。
但是獵隼啾啾倒是隔三差五就來造訪一回夏宮。它總是先在夏宮上空盤旋一陣,發出啾啾啾的叫聲,等伊南她們都出來了,它才緩緩下落,看準了戴着皮手套的手臂,騰地落在上面。
伊南很喜歡啾啾,每次小家夥一來,她就叫人把廚房裏的新鮮肉食切一小塊出來,親手喂給啾啾吃掉。啾啾當然是來者不拒,站在伊南的手臂上,一小塊一小塊地吃肉,看上去惬意無比。
多麗勸伊南:“這只小鷹看起來是王庭豢養的獵鷹,放出來是讓它學習捕獵的。您每次都将它這麽喂得飽飽的。它怎麽學習捕獵呀?”
伊南頓時抿着嘴笑,說:“捕獵是獵隼的本能。就算不逼着它學,它也是會的。”
多麗搖頭:“吃肉不算什麽,它要能捉活物才行!”
誰知伊南卻護着啾啾:“捉活物也得吃飽了再捉。”
說着,伊南揚一揚右臂,問停在手臂上的小鷹:“你說,是不是?”
啾啾頓時“啾——”的一聲鳴叫,仿佛在應答。
誰知小家夥應答得有些古怪,脖子僵硬,一對烏溜溜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伊南身後。
一瞬間,伊南感到右臂被一股大力猛地一推。
小鷹猛地展開雙翼,向地面俯沖而下,雙爪銳利,頓時從伊南背後的草叢中抓出一條蛇來。
這是一條通身碧綠的長蛇,手腕粗細,隐藏在草叢中,任誰也看不出來。
看來這條蛇一直隐藏在草叢中,一旦伊南或是多麗向後退半步,一腳踏入草叢,那條蛇恐怕就會暴起傷人。
伊南固然不怕,可是萬一傷到多麗和其他人,都是挺麻煩的。
兩個女人都吓了一大跳,卻看見啾啾雙足拎着那條蛇,迅速沖上九霄,然後又直沖下來。
蛇哪裏坐過這種“過山車”?只怕剛飛上半空的時候就已經吓死了。
啾啾卻十分歡樂,拎着蛇上去下來,飛了半天,雙爪一松,将那條已經半死的蛇從半空上抖落,摔在地上。自己則啾啾鳴叫着,徑直沖上九霄,似乎獵得這枚獵物讓它非常高興。
伊南便轉過臉笑望着多麗。多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心想往後自己還是別過問這只鷹的事兒了。
幼隼啾啾成了夏宮的常客之後,巴比倫王庭那裏漸漸覺察出不對。
“王子最喜歡的那只幼隼最近有些不大對勁。每次出去捕獵總是空手而歸,從來捕不到獵物。”
“這不對啊,按說那只隼是王子親自選出來的,體型、翼展、目力都是最上乘,沒有理由不會捕獵啊?”
“餓它兩頓試試?”
馴鷹人表示:這道理誰不知道呢?每次狩獵之前,所有的隼都會餓一頓的。別的隼一放出去都像餓狼撲食一般,逮兔子的逮兔子,追田鼠的追田鼠。
只有那只王子最青睐的小鷹,每次都施施然地放出去,施施然地飛回來。回來的時候兩爪空空,但是卻不急不忙,一副已經在外頭吃飽了“野食”的模樣。
幾次三番都是這樣,馴鷹人不得不把這件事上報給撒爾王子知道。
撒爾王子雖然對圍獵這種宮廷娛樂完全不上心,但是他卻非常喜歡鷹,因此對幼隼的情況十分挂心,沉着臉聽完,微微颔首道:“下一次圍獵提前叫我,我會去的。”
巴比倫王庭再次出城圍獵的時候,英俊的撒爾王子出現在了出城的隊伍裏。
“難得,稀客!”
撒爾的幾個兄弟嬉笑着向他打趣。
“怕不是因為你的未婚妻就住在獵場左近,借這機會你正好偷偷摸摸地去探視一番……”
撒爾沉下臉,陰沉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
其他幾個王子立即閉口不言:撒爾是王最倚重的将領,擁有無出其右的軍事天賦,是王最屬意的繼承人,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撼動他的位置。
而“未婚妻”三個字,恰好是他煩最讨厭的字眼。
顯然,幾個王子不小心逆着毛捋了,惹得撒爾極其不快。
但是撒爾陰沉着臉,卻忽然生出了一個怪念頭:那只幼隼的奇怪狀态,不會真的跟……夏宮裏暫住的那個女人……有關吧!
米底王國來的公主,給撒爾的印象不可謂不深。畢竟那對明亮的眸子不帶任何掩飾,直接用挑釁的目光望着自己。
還有那句“你怕了”,更是曾令撒爾心頭一震,讓他不由體會到自己好像确實是在怕什麽,在回避什麽。
但是,一旦把人安頓到夏宮去,撒爾又忙于各項事務,他漸漸就把這個女人的事給忘了。誰知米底公主竟然就這麽安安穩穩地在夏宮待着,甚至從頭至尾都沒有派人來巴比倫王庭讨要糧食補給——都這麽久了,她們不過一群女人們,這些日子是怎麽過來的?
撒爾想着,不露聲色。以至于他那些兄弟們白緊張了。
但一等到馴鷹人們将十幾只獵隼向空中奮力一放,撒爾就瞅準了那只他親手挑出的小鷹,縱馬緊緊跟了上去。
幼隼飛得很快,目的明确,不像其他獵隼那樣在空中盤旋尋找獵物。撒爾催馬疾奔,漸漸地,地平上出現了一座高大宏偉,郁郁蔥蔥的建築。
那是什麽?——時至今日,撒爾連王室自己的夏宮都幾乎認不出來了。
看位置,的确是早先那座夏宮,但是什麽時候那幾近廢棄的宮殿變成了這副模樣?
撒爾随手控了馬缰,馬兒腳步放緩。一人一騎,來到宮殿跟前。
他聽見他的小鷹在啾啾地叫。
接着,那座宮殿的最高處,出現了一個女人。只見她嘬唇而呼,模仿鷹的叫聲,同時向小鷹伸出戴着皮手套的胳膊。
幼隼毫不猶豫,“呼”地一下,就落在那個女人的胳膊上,十分熟稔地從她手中獲取食物。
從她那窈窕的身形來看,絕對沒錯,就是那天在巴比倫城門口與他“狹路相逢”的米底公主。
撒爾勒住馬匹,心頭頗為驚疑。
這麽長時間以來,他一直将這個女人置于他的盲點之內,以致于将她忽視,漸漸完全遺忘。
誰知她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在這樣荒僻的地點獨自茁壯生長着。她竟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将這座夏宮改造成了這副模樣,甚至——
還拐跑了他的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