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公元前596年
伊南在一定程度上能理解巴比倫王子的決定——如果這事情沒落在她頭上的話。
王國之間作為政治紐帶的相互聯姻, 向來是直接忽略當事人的意願的。
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堅持本心,拒不接受這種強加的婚姻?
又有多少人是表面接受,背地裏縱情聲色, 絲毫不考慮婚姻本身需要忠誠?
像巴比倫王子這樣跟全世界對着幹的,可不多見。
“王子的名字叫什麽來着?”伊南一面仔細觀察這座夏宮的情況, 一邊随口詢問身邊的米底女官。
這些女官中, 巴比倫人的語言說得最好, 最為能言善道的,名叫多麗。而看起來身體最壯,最能幹活的,就是那天夜裏曾經抓住伊南胳膊的尼娅。
“王子的名字叫做尼布甲尼撒。”
伊南吓了一跳, 轉過身來問:“尼布甲尼撒?”
多麗點點頭:“雖然王子習慣自稱‘撒爾’。”
早先相見, 巴比倫王子自報家門,就是報的“撒爾”這個名字。
女官們很好奇, 不曉得這位“假冒公主”為什麽在聽見王子的名字之後這麽震驚——當面擡杠的時候她可是神氣活現的。
她們當然不會知道, 尼布甲尼撒——後世為人熟知的“尼布甲尼撒二世”,可以說是西方世界最為人所熟知的君主之一。他的事跡在《舊約》中頻繁出現:《但以理書》中記載,尼布甲尼撒因為拒絕承認神明的偉力, 從而變瘋,被從巴比倫王庭趕出。他像牛一樣吃草,長出長長的指甲, 宛如鳥爪……上帝以此證明, 神明才是至高無上的掌權者。
伊南心想:她竟然遇到了這樣一位君主,而且在對方登基之前。
随即她又笑了, 現在她連自己的溫飽都還顧不過來呢, 撒爾王子的命運究竟将怎樣發展, 暫時與她無關。
“各位, 我們現在可以說是被困在這座夏宮了。”伊南将所有的女官和米底來的随行人員全部召集到一起,“我們既進不了巴比倫城,也沒辦法回米底去。”
回應她的,只有深深的嘆氣。
“如果你們願意聽我的,我應當可以帶領大家,度過這一段艱難的時間,重新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然後在巴比倫找點樂子出來……你們,願意嗎?”
女官們相互望望,眼神有點疑慮。一向不怎麽說話的尼娅這時突然開口:“我信得過伊南……她,猶地亞人。”
來自錫安的猶地亞人一向以精明的行商而聞名于世。伊南之前自報家門,說她來自猶地亞,倒是讓人對她的能力多了幾分信任。
多麗也點頭道:“我們必須聽您的……因為,您是我們的公主。”
她的意思也很明白:即使被撒爾王子攔在了城外,她們依舊是護送公主前來聯姻的。萬一被人發現了伊南是假冒的,她們還是逃不過懲罰。
于是伊南雙手輕輕一合,說:“那麽好,我們來看看,我們現在總共有多少財産。”
女官們頓時把随身攜帶的所有物品,包括銀幣和随身攜帶的食物。
伊南挑起一枚銀幣,仔細端詳鑄幣上的半身像。
多麗趕緊給她解釋:“這是您的兄長,米底王國的王,阿斯提阿格斯①。”
伊南點點頭表示她記住了。
但無論米底王國的王有多大的影響力,現在他們在巴比倫,這些銀幣事實上等同于白銀,只能按照白銀的重量來衡量價值。
伊南掂了掂所有的銀幣,發現他們總共只有大約四十舍客勒的白銀。
多麗郁悶地說:“這些在路上花用了大半,早知道應該省點的……往後咱們可得多省點了。”
誰知伊南說:“不用省。”
“巴比倫王的夏宮附近,有很多陶磚場和燒制陶器的作坊。你們先用這些銀幣,去買一些陶制的花盆出來。”
女官們都驚訝了:不用拿這錢先去買小麥和面包嗎?
伊南扳着手指頭繼續數:“還有各種陶鍋、陶盆,生活用的器皿。你們一起去,看到有什麽需要的,就全都買回來,不用考慮剩下的錢夠不夠。”
女官們全都驚呆了:……這位公主,真這麽只顧今天不顧明天的嗎?
“對了,你們順便找一家鐵匠鋪問問,看看能不能買幾把鏟子回來,如果買不起,看看能不能先租……”
女官們都扶着下巴:鏟子?……要鏟子做什麽?
伊南看見她們這麽一副震驚到了極點的表情,笑着擺了擺手,指指身後夏宮裏到處生長的各種奇花異草:“我的朋友們,這些都是錢那!”
女官們終于都明白了,原來伊南要鏟子和陶盆,是整理夏宮這些雜亂生長的花草,把它們移栽到陶盆裏,然後拿去販賣,換錢。
這确實是一件女官們也能完成的勞動。甚至女官中有不少人,在米底王宮中就學習過園藝和盆栽。
只是沒有人有伊南的頭腦,一下就能想到用這個換錢。
“我們真的可以嗎?”多麗震驚于伊南的主意,“這……這怎麽說都是巴比倫王的夏宮。”
“放心吧,他們短時間內不會來管我們的死活。”伊南閑閑地說。
她料定了王子和國王之間正在“持久戰”,雙方都各不相讓。她們這些女人作為“炮灰”,需要在這個被人遺忘的角落裏多待一陣。
“只有他們先來管我們的死活,才能發現我們正在利用他們的夏宮盈利。”伊南笑着解釋,“到那時,他們就也不好意思指責我們。”
“來吧,我的朋友們。遙遠的東方有一句老話叫做‘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有這座夏宮在,不會餓着我們的。”
震驚之餘,尼娅帶着幾個女官先行動起來:“我們先去找找鐵匠鋪或是鄰近的農人,跟他們說說,也許能借到鏟子。”
伊南一想:也是,能借為啥要租?
多麗兀自處在震驚之中,但是她又不得不承認:伊南的判斷是完全準确的——她們确實需要靠自己支撐一段時間,等待兩國交涉出個結果。恐怕只有到那時,才會有人來過問她們的“死活”。
于是,多麗默默地轉過身,拿上彙總到她手裏的銀幣,帶人出去,尋陶磚場買陶盆。
就這樣,來自米底王國的“公主”一行,就先在巴比倫城外接近荒蕪的閑置夏宮裏先住了下來。
女人們毫不客氣地把目前尚且完好的屋子全都占用了,并且迅速地将她們日常起居用品全布置進去。這些空屋子裏頓時多了幾分“人氣”。
多麗購置來了上千件陶盆——這些東西對于巴比倫發達的陶瓷行業來說,實在不在話下。
令伊南欣喜的是,多麗是一個很有品味的宮廷女官。她買來的陶盤共有三個種類,一種就是普通的粗陶,另一種較為精細、形态美觀;最後一種則在表面上了一層深藍色的彩釉。
三種陶盤,剛好用來盛放不同檔次的花草,也因此自然而然地區分了價格。
移植花草的工作進行得很快:女人們分工協作,一部分人将花草的地上部分進行修剪,一部分人把根系挖出來,一部分人負責裝盆。
這些花花草草被移栽之後,會在旁擱置一天一夜,然後再澆水,保證植物受到損傷的根系不會被泡爛。
女人們一邊移栽花花草草,一邊讨論:“這夏宮裏種植的花草都很名貴。怎麽巴比倫人也不曉得找個花匠園丁來打理打理。”
伊南聽了暗想:那是你們不知道巴比倫的情況。
她印象很深,歷史上的尼布甲尼撒二世,曾被稱為是一個“篡位者”的兒子。
也就是說,現在王座上坐着的王,那波帕拉薩爾,原本是亞述王國的巴比倫總督。但那波帕拉薩爾不甘心亞述王國的統治,自立為王,并且與米底王國結盟,一起攻陷了亞述王國的首都尼尼微,這才重新建立了巴比倫王國。
巴比倫王國剛剛重建沒多久,現在的王忙于東征西讨。他的兒子尼布甲尼撒正是他麾下最重要的将領,根本無暇造訪夏宮。
只具備休閑娛樂功能的夏宮,自然無人打理——就像被拒絕聯姻的公主一樣,無人過問。
女人們将這些盆栽都準備好之後,先送了一些給附近的作坊和農家,一來先疏通打點,預先搞好關系;二來請這些人家幫她們宣傳:這裏有美麗的盆栽花草供出售。
除了這些渠道以外,女人們又将盆栽用車駕載去了人來人往的道路旁側,當街叫賣。
“這是相當珍稀的孔雀蘭、這是鳳尾草……”
“這是一株兩年樹齡的石榴,移植在您的庭院裏,它夏天能開出紅豔豔的花朵,秋天能結出密密的石榴果……”
“這是月桂樹的幼苗啊,它的葉子可以用來做香料,腌漬或者炖肉都挺好吃……”
女人們穿着“異域風情”的服飾,帶着“異域風情”的口音,叫賣着巴比倫城裏也不常見的花草喬木。引來了不少感興趣的人。
在聽說了這邊是米底王國來的公主在“自力更生”的時候,巴比倫人大多解囊相助——王子把遠道而來的公主攔在城外,這件轶事早已傳遍了巴比倫。
原本弱勢的一方就容易被人同情,現在米底公主不哭不鬧,只是讓女官們出面賣花草——這份氣度,讓巴比倫人都覺得自家王子才是理虧的一方。不花點錢幫襯一下,實在是不好意思。
伊南原本擔心這些王庭裏出來的女官們拉不下臉面叫賣花草:剛開始也确實是這樣的。
可是一旦開了頭,女官們竟然樂此不疲。她們每天傍晚最大的樂趣就是數錢——收回來的這些錢不僅能夠換回足夠的面包、羊乳和肉食,還能存一些下來。
“這日子正是過得舒坦極了。”多麗數完錢,仰起頭,活動了一下肩膀,說:“既沒有王庭這麽多規矩,又有吃有喝有錢賺……”
伊南微笑:看我說得沒錯吧?賺錢就是很爽的嘛!
“……最好以後一直這麽着下去。”多麗感嘆。結果這說出了所有人的心聲,大家一起點頭,相互看看,突然一起都紅了臉:誰也沒想到,大家所期盼的日子,竟然是這樣的。
原本一直為進不去巴比倫城而擔心,現在遠離王宮,自由自在。女官們竟然巴不得巴比倫王子永遠和“公主”冷戰下去——越是這樣,越不容易被人發現“公主”是冒充的,而且日子過得越舒坦。
伊南不由得又好氣又好笑:“這才哪兒跟哪兒啊?”
“只要你們肯付出一點點小小的勞動,憑借這座夏宮,大夥兒的日子一定能過得更好的。”
幾天之後,夏宮最外圍那些雜亂無章的奇花異草已經被挖得差不多了,适合種植的土地已經一畦一畦地顯露出來。
伊南開始帶人規劃夏宮的土地。
“這裏一小畦,我們種豌豆。”
“這裏種菠菜吧。”
“這一塊都已經分隔出來一片一片的。這裏我們種香辛料吧,蒜、蔥、各種香草。這些你們懂的比我多……”
她所知道的幾種蔬菜,都是成熟周期短,種下去在一兩個月內就能收獲的。
女官們為此都很興奮:“是呀,這裏很難買到新鮮蔬菜,不像在米底。”
她們興興頭地去找來了種子,有些是向鄰近農戶購買的,有些幹脆就是在夏宮那雜亂無章的花園裏找出來的,只要移栽到指定位置就行。
但是問題馬上出現了——種田和栽花還是有區別的。女人們料理起盆栽來得心應手,但是面對需要犁過的土地卻有點兒一籌莫展。
在體力活上,這些宮廷女官們沒有半點經驗。一天之內,這個扭了腰,那個崴了腳,一群人沒能搞定一畦地,紛紛過來找伊南。
“公主,我們……”
多麗話一出口,這才體會到:她們現在已經完全把“假公主”視為主心骨了。遇到任何問題,她們的第一反應都是來找“公主”。
“車夫他們呢?”伊南記得随從中還是有些男性勞動力的。
“車夫回米底報訊去了。”男人都被多麗派去,長途跋涉,回國向米底國王送信去了。
“那就雇幾個短工吧。”伊南想了想。
“雇短工?”多麗扭捏地道,“可是我們沒錢啊!”
之前販賣花花草草換回來的錢,現在已經都變成了各種适合儲存的食物:大麥和小麥,腌制的鮮肉和鹹魚,耐儲存的幹酪……還有各種各樣的家居生活用品。女官們好日子過習慣了,生活質量不願意降低,因此她們采買來的第一批用品全都是質量最上乘的。
誰能想到她們這麽快就又需要用錢了?
伊南一拍腦門:忘記提醒女官們,手裏需要留下些流動資金,以備不時之需的。
不過這也沒關系。
“錢是小事。”伊南吩咐下去,“你別讓大夥兒擔心,錢會有的,短工也會有的。你讓大家該休息的多休息,扭傷的崴腳的,盡快将養好。”
多麗剛應下,只聽伊南說了一句:“明天我找個機會進城。”
伊南沒費事就進了巴比倫城。
她預先換上了一套巴比倫人的服飾,再加上一口流利至極的巴比倫話,守衛沒問就讓她進城了,應當是把她當成了巴比倫的居民。
伊南進城之後,一種熟悉的感覺油然而生:巴比倫還是巴比倫,房屋鱗次栉比,街巷密如蛛網。
她愉快地走在曾經走過的街道上,聽着石板路上傳出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仿佛聽見了回蕩千年的回聲。
但是昨晚米底王國的女官們可是好好把她教訓了一番,将巴比倫城形容得十分不堪。
她們都說巴比倫城是藏污納垢之所,而且巴比倫人做起生意來太過精明。她們還要伊南小心避開那些因為過分狹窄而十分陰暗的小巷——
“主管戰争與愛情的女神伊什塔會在巴比倫城裏尋覓她的獵物,那些年輕而俊俏的男人,然後把他們拐到小旅館裏和巷子的背陰處偷偷地親吻。”
伊南:啊這……我并不會這麽幹啊!
女官們差點沒被她氣傻:“是讓你避開這些地方,免得沖撞了神明,被神明責罰。”
伊南趕緊閉嘴,心想:可憐的伊什塔,這都一千多年了,她竟還是這麽一個好色且好戰、精力旺盛的女神。
現在,她已經來到巴比倫中心繁華的商業街上。她沿着街道,一間商鋪一間商鋪地找過去。
她在找阿布留下的那間鋪子。
事實上,這間鋪子還存在的希望很渺茫。
阿布和阿普這一對快樂的小夫妻生活在一千多年以前。此後希律帶領巴比倫人抵擋了赫梯人的進攻,巴比倫由此獲得了一段和平而繁榮的時期——直到亞述崛起。
殘暴的亞述人征服了巴比倫,并把巴比倫當做王國的一個行省,直到尼布甲尼撒的父親,如今的王打敗亞述人,巴比倫才得以複國。
期間這座城市和這個國家經歷了太多風雨。伊南想:即便有産業能僥幸保留下來,應該也不太多。
另外,阿布與阿普的後人,他們沒有見過當年的“伊絲塔小姐”,沒有得過她的恩惠,要他們履行先人承諾的義務,這要求也着實有點高。
巴比倫城市的格局并沒有怎麽改變,但是伊南卻找不到原先那間鋪子了,問了好幾間玻璃中間商,都說是新起的,并不是千年前流傳的老鋪子。
就在伊南接近失望的時候,她突然看見了街邊某個店鋪挂在門外的招牌。招牌的形狀她記得,正是當年伊絲塔小姐主持的玻璃作坊的标記。
伊南快步走過去,一問,那家店卻是經營葡萄酒的。
正當伊南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突然在桌面上瞥見了一樣東西。
——二十面骰子。
伊南凝視了很久,終于伸手,将這枚骰子拿起。她的拇指與食指輕輕摩挲這枚骰子,感受骰子表面那層歲月賜予的厚厚包漿。
店家是個中年人,頗為富态,看不出與阿布或是阿普有半點相像。
他原本以為伊南已經要離開了,剛坐下,正要低頭忙自己的事,忽然看見這個年輕女人拿起了一直在桌面上放着的二十面骰子。
“您這是……”
中年男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伊南随手拿過一幅泥板,伸手用這枚骰子,在泥板上印下了八枚蘇美爾數字。
中年男人頓時睜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樣。
“你的祖先,有沒有……”
中年男人馬上站了起來,激動地說:“您……您等一下!”
他随即轉身,沖向店鋪後面的住宅。腳步聲咚咚咚地遠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咚咚咚地回來。
那個中年男人額上微微見汗,胸口一起一伏。他手中像是捧着一枚至寶似的,捧着一只橡木打磨成的匣子,來到伊南面前。
他打開匣子,小心翼翼地拿出裏面的一塊泥板。
那塊泥板上有一道裂痕,曾經被修補過一回。泥板一角也被熏黑了。
那中年男人卻格外虔誠地将泥板放置在桌幾之上,然後躬身取過伊南剛剛印下的八枚數字,一一核對——一字不差。
中年人的眼神激動到顫抖:“伊什塔女神在上,原來祖先們說的,都是真的。”
“原來真的會有人來取走祖先們代為保管的財産。我們家守護了那麽多年的秘密……竟然是真的。”
他認真地打量伊南,待看清這是個年輕且漂亮的女人之後,更加激動地喃喃自語:“天啊,跟祖先們所說的一模一樣……哦不不不,我不該對您品頭論足的。”
“你的先人們留下的‘基金’,現在是什麽樣的了?”伊南微笑着詢問。
“是,是……”中年男人面露惶恐,立即轉身,腳步聲再次咚咚咚地遠去,又咚咚咚地回來。
這回他拿出的是一枚硬木箱子。
“是泥板嗎?”伊南心想。
她适當将期望值降低:看這箱子的規模,往裏裝泥板應該裝不了多少。
誰知打開木箱,裏面全都是一卷一卷的羊皮卷,裝了整整一箱。
伊南坐下來慢慢看這些羊皮。看着看着她終于發現:
一千年,她早先留下的那些財産,連同這些年裏産生的孳息,現在已經擴張到了一個龐大到無以複加的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