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公元前1755年
審判是一件耗時而且無聊的事。
希律要做的是一一宣布審判對象的罪狀, 給他們一個開口辯解的機會。然後由另一名身穿黑袍的王室禮官逐字逐句宣讀《漢谟拉比法典》上的相應條款,建議對審判對象的懲罰。
但最後的判決是由伊南來做出的。
她蒙上了雙眼,因此完全看不見面前那一張張或強裝無辜、或寫滿悔恨的臉。
審判對象哭喊着求饒的聲音不斷傳入她耳中,她卻仿佛充耳不聞。
但她并不只是個希律或者王室禮官們的應聲蟲。
她很在意細節, 希律所宣布的罪狀, 她要求提供證據, 如果是人證, 她要求提供證言,如果是物證,她會從面前的民衆之中任選一人, 請他們描述給自己聽。
被選中的巴比倫人無不倍感榮幸。
甚至被審判對象也在開口自辯的時候也會請求伊南, 請她仔細聽聽總攝大臣口中的那些細節, 請求主持公正的女神不要一概相信希律所提供的罪證。
她甚至成了罪人的唯一希望,希望不屬于自己的罪名不會就此落到頭上來。
希律目睹這一套程序, 也不得不感慨:她比自己更懂人心, 她知道怎樣最大程度讓民衆參與進來。她也比希律更純粹,沒有目的性與功利心——她才是真正的“公正”。
整個審判持續了大半天, 一直延續到天色全黑, 四周火把點起,将“正義之門”附近濃重的夜色照得透亮。
“正義之門”跟前聚集的巴比倫人竟然一個未散。相反, 有更多的巴比倫人扶老攜幼趕來。他們無法進入小廣場, 便遠遠地等待着,一邊祈禱一邊感激神明給他們帶來公正。
漸漸地, 審判到了尾聲。涉事的王子和所有參與反叛的貴族, 都得到了應得的懲罰——這懲罰在後世看來極其嚴重:王子們将全部被處死, 然後扔入幼發拉底河中;大貴族被沒收所有財産, 與名下的奴隸們一道, 全部充入軍中服役。
希律身邊的小王子們,算是一舉接觸了所有來自他們兄長的威脅——除了一個人,薩米耶。
薩米耶王子因為落下了殘疾,又見罪于漢谟拉比,早就被視為大位無望了。
這一次諸王子反叛,薩米耶竟然沒有受到邀請,因此而躲過一劫。
但薩米耶深知,就算是這次王子們取得了成功,把那個讨厭的希律一腳踢開。最後王子們還是會自相殘殺,争奪那個唯一的王位。
他要等到最後,他要做那個收拾殘局的人——
誰知到現在,他根本沒有殘局可以收拾。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但在後的黃雀依舊是希律?
薩米耶的隐忍與等待,給他帶來的唯一好處是他保住了性命,不用在這場公開審判裏當衆受辱。
但他眼看着“正義之門”跟前的男人和女人那樣一唱一和,薩米耶心裏的惡念就怎麽也按捺不住。
他聽見身邊的竊竊私語,他們說那個女人是神明降世,是別的城市保護神潛入了巴比倫,代替太陽神沙馬什,還有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前來為巴比倫人主持公道。
薩米耶肺都快氣炸了。
什麽時候巴比倫的守護神自己不肯出面,卻要你這個冒牌的神明前來越俎代庖,“主持正義”?
他一早認定了眼前的這個女人不過就是個力大無窮的女武士,現在與希律一道,正是因為兩人沆瀣一氣私下勾連,聯手演出這一幕,誘騙那些無知無辜的巴比倫人,共同臣服在他們兩人腳下,為希律的掌權鋪平道路。
事實上,薩米耶的想法并不完全錯。
這一場審判的直接後果,是希律的掌權之路徹底被掃平。他不會再有能與他抗衡的對手。他身上這件紫袍,能穿得穩穩當當,再穿個十幾年,直到小王子長大。
而這件紫袍,這一切,薩米耶認為都是眼前這個女人帶給希律的。
她不僅幫助希律從漢谟拉比手裏“偷”來了整個國家,現在更演出這樣一場大戲,愚弄面前這些巴比倫的愚民們,讓他們虔誠地相信:這真是神的意志。
薩米耶絕不相信神明會以真身出現在世人面前。
巴比倫人修建了高大的馬爾杜克神廟,卻從來沒有看見過馬爾杜克本尊前來享用給他的祭品。
至于馬爾杜克是否存在——薩米耶卻已經習慣了相信,他随手摸了摸胸前挂着的木星之神護身符,祈求馬爾杜克保佑,保佑他一擊得手。
他拖着一條微跛的腿,在“正義之門”前簇擁着的人群裏,慢慢擠向前排。
負責守衛的王宮衛士也看見了他,覺得他的神态舉動頗不尋常。
可是誰會在乎一個殘廢了的失寵王子?——王宮衛士們把視線移開。
薩米耶王子輕輕地撥開人群,頗有禮貌地道歉:“不好意思,麻煩讓一讓。”
巴比倫人紛紛挪開身體,讓開一條路。
但直到這位王子挪到了前排,才有人看清:他手中拖着一柄巨大的斧劍——青銅鑄成,劍背極其厚實,劍刃卻打磨得極其鋒利。說它是斧,它就是斧;說它是劍,它就是劍。
在薩米耶身後的人頓時招呼:“唉我說,這位小哥,你為什麽拖着這樣一副……”
這人停下來斟酌,應該說這是斧呢,還是劍呢,還是兇器呢。
薩米耶突然加快腳步,直沖“正義之門”跟前的女人走過去。
他雖然微跛,但這時卻越走越快,腳下生風,風更加煽動了心裏的火——只要再靠近一點,他就能報仇雪恨……
不,不止報仇雪恨,他更加推翻了狗賊希律掌權的基礎,什麽法律法典,什麽神明審判?整個王國的一切,難道不都是國王說了算的?
衛士已經動了起來,有人在他耳邊喝止:“薩米耶王子,您這是要……”
薩米耶突然抓緊了劍柄,奮力将沉重的武器高高地舉向頭頂。他剛想大喝一聲,卻硬是在緊要關頭忍住了沒開口——希律自己作孽,蒙住了這個女人的眼睛,讓她看不見、躲閃不得。
薩米耶心中竊喜,知道自己已經要成功了。
什麽主持正義的神明?等到她在殘暴的武器之下化成一團血肉,巴比倫人就知道他們都上當了。
什麽公正,什麽法治,什麽神授的權力……反正人已經作為這世上最高級的生靈掌控了這個世界,一切都是人來設計,人來控制……人來毀滅的。
身邊的衛士大聲吶喊,想要上前阻攔,可是他們離得太遠。
他面前的女人,依舊蒙着雙眼,對眼前的危機一概無知無覺。
希律倒是很近,他正向薩米耶這邊飛快地趕來。但是希律不是薩米耶的首要目标,一個小小的穆什欽努,還不值得他親自動手——
他只要,只要親手鏟除這個,曾經狠狠踢傷了自己,毫不留情地鞭笞自己的女人。
薩米耶手中的巨劍當頭劈下,激起勁風。
只聽“當”的一聲巨響,“正義之門”跟前的小廣場變得雅雀無聲。
人人伸手按着胸口,驚呼聲被堵在喉嚨口,愣是什麽聲響都發不出來。
掉下來的是伊南手中的金質天平。這座天平确實是純金打制的,因此質地柔軟,在薩米耶這雷霆般的一擊之下,整座天平被平平地削成兩半,一半的底座還留在伊南手中,另一半則“當”的一聲砸在地面上,露出金光閃閃的剖面。
純金質地的半截天平,掉落在地上。
偌大一筆橫財,卻根本無人留意。
随即又是“當”的一聲,正是薩米耶手中那柄沉重的劍掉落在地面上。
他則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連轉身逃跑都給忘了。
另一柄劍,正是那柄象征着毫不留情懲處犯罪的利劍,此刻正正地搭在薩米耶王子的頸口。
他面前的女人,依舊蒙着雙眼,微微側耳,似乎在傾聽廣場跟前的動靜。
她右手持劍,左手還緊緊地握着半截天平。
甚至她頭飾上幾片用于裝飾的金葉子,已經随着剛才薩米耶王子橫刀劈下而飄散在空中,這時才緩緩落在地面上。
但是她本人依舊安然無恙,穩穩地站在“正義之門”正中。四周的火把将她的面龐映得異常明亮。
終于,人群最末開始有人詢問:“怎麽突然安靜了?”
“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在人群的最末尾,看不見廣場中央發生了什麽。這時都好奇心難耐,四處詢問。
但就是沒有人回答。
沒人敢于回答。
接着又是“當”的一聲。
是一個王宮衛士,看呆了之後已經完全忘記了手中還握着武器。不知不覺中,武器墜地,發出一聲巨響。
這一聲就像是能傳染一樣,“當當”,“當當當”。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接二連三地響起。
王宮衛士們一個接着一個地都跪下。包括那位一向聲稱自己只效忠先王的王宮衛隊長。
緊接着,圍在廣場跟前圍觀的巴比倫人嘩啦啦地跪倒了一大片。
“別問,問就是真神!”
有人悄悄向身後傳遞消息。這消息被巴比倫人們口口相傳,傳到最後就成了:
“別問,跪就對了!”
等到前面一排齊刷刷地跪下,後面的巴比倫人終于能看清眼前的情形。他們雖然還不太明白發生了什麽事,但是看見掉在地上的武器,被削成兩半的天平,跪成一圈的王宮衛士——總歸覺得很厲害就是了。
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這麽多人都跪了——這事兒,肯定是值得跪的。
最為驚駭的莫過于薩米耶王子,他臉色慘白,微跛的腿不住地顫抖。
怎麽可能這樣?
他明明一劍當頭劈下,這女人根本看不見他,完全想不到應當躲閃。可是那厚重的劍身就像是從一幅無形的“影子”裏劃過。它劈開了“有形”的金質天平,卻分毫也奈何不了那個女人。
這個女人根本不是人。
薩米耶頭一回感受到了因虔誠而生的恐懼。
起先他不肯相信眼前的神。
現在他相信了,他終于覺得恐懼了。
他究竟幹了什麽?……難道是,弑神?
他一寸一寸地矮下去,蒙眼女人在他面前一寸一寸地長高。終于他膝頭觸地,軟軟地跪下來。那冷飕飕的劍刃卻如影随形,一直貼着他的肩頸,不曾放松。
他要死了。
薩米耶這麽想。
只要對方伸手向前一送,他就人頭落地,就此了賬。
他必死無疑,鐵定沒命了。
薩米耶王子閉目待死,卻忽然聽眼前這女人寒聲道:“我不可能現在殺你!”
随着這清朗的語聲,薩米耶脖子上沉重而鋒利的鐵劍就此挪開。
他又活回來了?
薩米耶王子睜開眼,他體會到了在生與死的邊界溜了一圈就回來的滋味。他松了一口氣,打算伏身跪在女人的腳邊,卑微地感謝神明賜予他的寬容。
“因為你還沒有經過審判。我不可能将沒有經過公證審判的人直接懲處——盡管明知這人罪大惡極。”
女人将手中的利劍朝地面“當”的一丢,伸手将面上的亞麻手絹扯下來。
“希律,這個人交給你。”
“你應當作為公訴人,檢讨此人的一應罪過。另有一人将站在我的位置上,根據先王留下的法典,公正判決此人應得的懲罰。”
披着紫袍的希律已經早早向伊南俯首,此刻謙卑地應下,轉臉向兩個王宮衛士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搶上前去,将薩米耶牢牢制住,毫不留情地拖開。
伊南轉臉,看向“正義之門”跟前矗立着的漢谟拉比法典,朗聲念道:“俯視塵世的神明為人類福祉計,命令人間的王,榮耀而虔誠的王,要讓正義之光照耀大地,消滅一切罪與惡,使強者不能壓迫弱者。使王有如正義之神,關照萬千黎民,福澤遍及幼發拉底河與底格裏斯河流經的一切地方。①”
“神明從沒能做到讓人心良善!”她伸出手,輕輕摩挲這座用玄武岩雕刻而成的法典。剛剛落成沒多久的法典,上面镌刻着的楔形文字異常清晰,她的手指能感受到每一枚筆劃的走向。
“但是有了這法典,至少這世間的每個人,依舊保有了被公正對待的權利。”
她說完之後,扭頭大聲問:“法官!”
這回,希律沒有接口。是早先那位替伊南宣讀法典的黑袍禮官大聲應是。
“王的繼承等同于民間繼承——先王漢谟拉比的王位,按照法典,應當由何人繼承?”
黑袍禮官戰戰兢兢地答道:“由先王正妻所生的長子繼承,長子不在,由次子繼承。”
這是“習慣法”中關于“繼承”的內容,每個巴比倫人都很熟悉,因此都能夠順理成章地接受。
“如果逝者正妻的長子年幼,其産業應當如何?”伊南淡漠地詢問。
“逝者由生前指定忠誠而品行無缺之人,代行其責,待其子長成,再将其産業交回。”
“那麽,先王生前指定的忠誠而品行無缺的人,是哪一位?”
“自然是希律大人!”一個蒼老的女聲開口。這時出現在“正義之門”面前的,正是漢谟拉比的王後——她是漢谟拉比臨終遺囑的見證人。
“希律,你願意嗎?”伊南朗聲問。
“你願意代替王行使職責,亦代替王背負責任,你願意辛苦十餘年,在年輕的王子成長為合格的王之前,為了整個巴比倫王國負重前行嗎?”
希律伏在地面上,他身上的紫袍都在随着他的身體簌簌發抖。
他勉力讓自己冷靜,肯定地開口:“希律……願意。”
可是,所有聚在“正義之門”跟前的人都聽見了他的聲音在發抖。
人們無一例外,都認為希律是激動。
親手接下神明賜予的權力,能不激動嗎?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是。此刻的希律,宛如萬刃加身,痛徹心扉。
早先看見薩米耶王子高舉利刃,臨空一刀劈下的時候,希律卻覺得那一刀就像是當胸劈到,直接将自己劈成了兩半——他明明記得,這場景他見過的……同樣的景象,紅眸白發,一刀劈下。
她不怕的,她是行走在這個世間的真神。
可是真的推她出面,受到這樣的傷害,希律悔到極點,愧到極點……為什麽不是他,不是他來守護她,而要她來替他遮風擋雨,幫他來證明手中權力的合法性?
是的,她是應希律的請求,才配合他“演出”今天這一出的。
她用自己的“神性”賦予了他,在未來十多年內,大權獨攬,合法掌握這個國家的權力。
但是……希律伏在地面上,淚水無聲地奔湧肆虐:他這麽做卻是生生地推她離開,離開這個世界了。
神明偶爾會悄無聲息地混入人間,悄悄地幫人們解決問題。
但是一旦到了需要他們以自己“神性”來為人的決定做注解的時候,就距離祂的離開不遠了。
希律的淚水奔流不止,他覺得自己心上被劈了這一刀以後,傷口永遠不會愈合,他将永遠帶着這一顆殘缺的心,過完餘生剩下的日子。
更要命的是,如果時間能夠倒回,他想——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選擇這條路。
這是他的宿命。
自從當初正面看見她的第一眼,他就注定了會如此傷心,背負這樣的創痛走完餘生——就像他此生注定會遇見她一樣。
事實也确實如此,只聽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說:“我該走了!”聲音裏多多少少有些遺憾。
希律沒有擡起頭,他連目送她離開的勇氣都沒有。
“各位,我可是對你們充滿期待!不要辜負我——”
她大約在沖人群招手。“正義之門”前的人群裏,突然有個年輕女人大聲叫喚:“小姐——你要去哪裏呀?”
是伊絲塔小姐的那名侍女。
接着是一陣雜亂的語聲,應當是那姑娘的丈夫勸住了她。那個年輕女人頓時嗚嗚地哭出了聲。
希律更慘些,他連哭都哭不出來。
“希律大人,希律大人……神離開了……”
小王子過來拉起希律:“王後說是想要問問您,神往王宮那個方向去了,為什麽她沒有往神廟的方向去?”
希律想:那是因為神廟是馬爾杜克的,不是她的……她行事再怎麽草率随意,都還是一個有自尊心的神。
“希律大人,您怎麽哭了……”年輕的王子留心到了希律的淚水。希律頓時覺得無所遁形——成年人為什麽就不能像孩子一樣,想哭就哭,想大吼就大吼,想追上去就追上去呢?
希律突然掙開了王子的小手,急匆匆地一抹臉,三步并作兩步,沖那個纖細窈窕的背影追了上去。
她正沿着道路向高處走。希律腦海裏晃來晃去的卻全都是幼發拉底河上那枚奪目耀眼的明星。
不,他還有希望,他還能挽留一把,或許,他還有這個幸運,能與當初烏魯克城裏的那位一樣,後半生始終有生命中的蜜糖作伴。
誰知身後有人大聲叫住了他:“希律大人,希律大人!”
“北方有戰報來了!”來人的聲音異常激動,不亞于“正義之門”那裏的巴比倫市民。
“赫梯人,赫梯人真的上當了!”
這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卻也意味着接踵而來的戰事。
希律滿腔煎熬的柔情,此刻被人兜頭潑下了滿滿一陶盆的冷水——
他站住了,他轉過身,他不再望着她離去的方向。此時此刻他生生将心頭的思念與遺憾一把全部扯去,他回身面對塵世,他又成了冷酷的攝政大臣,他身上背着整個巴比倫。
她為他創造了一切條件,如果他再不能挫敗赫梯人的進攻,那麽她為他所做的就都白費了。
他沉吟了片刻,命令一個接一個發出去。集結、防禦、物資、後勤……一場戰事的千頭萬緒,此刻全都在希律一人的腦海裏。
巴比倫人剛剛在自己的王國裏建立了公平與法制,卻又要為了保護他們的領土完整而努力了。
于是他與她,背向而行,誰都沒有再回頭,直到那枚比夜空中的木星還要亮成百倍千倍的明星,從巴比倫王宮的正上方升上夜空,引來全巴比倫人頂禮膜拜。
希律在仰頭望着那枚明星的時候——
伊南在感官都迷失于混沌的時候——
“我會記住的,從今天開始,永遠不會再忘。”他這麽想,“那麽下一次再見到,我就會第一眼認出你。”
“靈魂,獨有的磁場……這次能夠邂逅,下一次就一定還能遇見。”她這麽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