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公元前1755年
漢谟拉比臨終, 将整個巴比倫的統轄權交給了希律。
這個遺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希律自己也十分驚訝,一時難以接受。
“看在王……曾撫養你長大的份上……”
漢谟拉比斷斷續續的語聲裏帶着懇求。漢谟拉比的王後也在一旁敦促:“希律大人,請您答應下來吧!難道您忍心……看着王心裏這樣難受嗎?”
年邁的王後膝下收養了兩個年輕的王子, 她晚年歲月的榮華與安穩都系于這兩個兒子之一是否能夠順利繼承王位。見到希律還沒有做出表示, 王後連忙将兩個年幼的王子牽出來, 命他們在希律面前行禮, 口稱“希律大人”。
希律趕緊跪下來,低頭向王致意。
漢谟拉比的眼光卻越過希律的肩膀,望着希律背後的伊南。
伊南明白漢谟拉比的意思, 王在臨終之前把國家交給希律, 就是想用希律拴住自己。老國王并不知道, 他們是一對剛剛才用擁抱來相互告別的男女。
但是看見漢谟拉比的眼光,想到這位老人家唯一的遺願就是他一手創建的巴比倫王國能夠繼續繁榮、穩定——
事實上, 歷史上的巴比倫王國, 在漢谟拉比辭世以後,先是遭受了一次赫梯人的野蠻入侵, 山河破碎之後自然便是分崩離析。
沒有強有力的繼承人, 巴比倫王國注定只能擁有短暫的輝煌。
但誰能想到,漢谟拉比竟然在臨終時做出了這樣選擇, 将國家交給了正值盛年、人望正高的希律。
伊南默默地想了一會兒, 轉臉沖漢谟拉比點了點頭:表示她願意幫助王這一回——如果剛剛建立起來的這一切,公平與法制, 都因為漢谟拉比的辭世而随之崩潰, 那之前那麽多努力, 豈不是全都付之東流了。
漢谟拉比渾濁的眼裏頓時流露幾分欣慰。
他向希律伸出手:“孩子……”希律趕緊握住了漢谟拉比的手。
“王, 沒有更改你的身份, 希望你能明……”
漢谟拉比說到這裏,語聲戛然而止,握住希律的手,一點一點松開。
王後和兩個小王子的哭聲頓時響起,接着,哭聲響徹整座王庭。
希律輕輕地托着老國王的手,将其放在逝者的榻上。他低頭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禮官黑袍,随後站起身,轉過身來。
他以統轄全國的攝政大臣身份,從王後身邊,牽起了兩個小王子的手。王後坐在他身後。
他向匆匆趕來的官員與貴族們發號施令,将為王治喪的各項事宜一項一項地吩咐下去。無人膽敢違抗。
伊南兀自靜靜地立在漢谟拉比榻旁,望着這位曾因一部法典而名垂青史的王。
這位老國王,直到彌留之際,都還在周密計算着自己的身後事。
他沒有更改希律的穆什欽努身份,但是伊南明白王的用意——只有讓希律繼續擁有穆什欽努的身份,他才能被認為是絕無私心之人,因而安然坐在小王子的身後,大權獨攬而不被人诟病。
也只有這樣,希律才能秉承漢谟拉比的遺願,将已經開始在巴比倫王國推行的那些革新措施一一推行下去。
伊南明白漢谟拉比的心意,而她也很清楚:希律只有比她更明白。
接下來是貴族、大臣和官員們,向王後、小王子和攝政大臣宣誓效忠。
希律那些昔日同侪們,此刻擠在王庭之中,一起向希律跟前的小王子拜倒,同時也是向希律拜倒行禮。
他們一個個都面帶敬畏,心中則大約都是嫉妒的:大家都是一樣的穆什欽努,到頭來,希律卻已經是大權獨攬,手握掌管整個王國的全部權力。所謂人同命不同,便是如此。
但是這幾年來,希律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做出了什麽樣的成績,而他們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大家都看在眼裏,不服不行。
希律是禮官出身,三言兩語已經将為漢谟拉比治喪的諸般禮儀吩咐下去。有一兩個大貴族想要故意挑戰希律的權威,在引經據典這件事上卻根本敵不過希律。
除此之外,希律宣布王國的一切制度與規則都參照漢谟拉比生前,不做任何改變。
大貴族們知道希律是漢谟拉比生前着意栽培的親信,料想他只是個“守成”的過度角色,擔心盡去,只管露出悲切,哀哀戚戚地悲悼漢谟拉比的離去。
在希律的主持下,漢谟拉比的喪禮在莊重和肅穆的氣氛中舉行完畢,從頭到尾沒出一點亂子,順利得出奇。
伊南卻覺得反常即妖,尤其是漢谟拉比的幾個年齡較長的兒子——他們眼睜睜地看着同樣出身,比自己小好多的弟弟,在希律的扶持之下,裝模作樣地坐在王座上,還能一直這麽老老實實待着?
漢谟拉比的心思在伊南看來很明确:他的小兒子還沒有被那些争權奪利的日常所侵染,交給希律慢慢地教,長大了想必也不會壞到哪裏去。
但是那些年長的王子們顯然不會這麽想。他們鐵定覺得不公平。
伊南暗中提醒希律,要提前着手準備。希律卻仿佛置若罔聞,伊南看不到他對此作出任何反饋。
直到有一天,年長的幾個王子糾結了若幹穆什欽努,和支持他們的幾名大貴族,帶着一幹瓦爾杜,沖進了巴比倫王宮。
伊南聽說消息,立即向王宮趕去。
她正好看見披着黑袍的希律一手牽着一個小王子,正由王宮衛隊長護衛着,從一條安全的道路沖下來,剛好來到希律的舊居附近。
王宮的方向上有煙火騰起,喊打喊殺聲異常響亮。伊南擔心地看了希律一眼,眼裏頗有責備的意思——這一場變亂,原本不必發生的。
見到伊南一臉的憂色,希律頗有些無顏面對,開口道:“其實……伊絲塔小姐,你根本不必如此擔心。有衛隊長在……”
伊南的眼光轉到王宮衛隊長臉上。
這名王宮衛隊長,可是曾經被希律在“正義之門”跟前當衆受過笞刑,被打了十杖的人。
衛隊長聽見了希律的話,開口認真地糾正:“希律大人,我這麽做,并不是因為對您忠誠。”
快人快語的衛隊長一口氣說下去:“我宣誓了這一生都對漢谟拉比王效忠。我幫助您,只是因為您所做的,并不違背漢谟拉比王的意願而已。”
“要讓我對您效忠,恐怕您還要在未來好幾年內讓我看清楚:您,值得效忠,才行!”
伊南心裏暗叫僥幸,好在王宮的衛隊長還算是忠誠,願意護送希律和小王子安全離開王宮。
她順口問了一句:“王後尚且安好嗎?”
還沒等衛隊長回答,希律已經飛快地答一句:“放心,他們需要王後,不敢對王後有所不敬。”
王子們如果想要觊觎漢谟拉比王留下的權力,第一個要除掉的就是希律,然後就是被王後認養的兩個小王子。
希律答了這一句,伊南反而怔了怔,再次仔細地打量希律——看起來,這個男人并不是忽視了她的警告,而是早已經預料到了這次的事件。
一切都在他計算之中。
被伊南一眼看破,希律眼神閃爍,讪讪地說:“不過……還是感謝你來。”
正在這時,一名戰士模樣的年輕人飛奔來報,故意大聲說:“希律大人,從北方邊境調來的士兵已經從四處城門進城。第一批士兵已經四處圍住了王宮,是否就此攻上去,聽您示下。”
伊南倒抽一口冷氣:“你從北方邊境調了兵?”
漢谟拉比剛剛下葬,巴比倫王室發生變亂,而希律又從北方邊境調了兵——這難道不是拱手送給赫梯人殺進巴比倫的機會嗎?
希律望着她,眼神堅定,瞳孔卻稍微縮了縮。
伊南:……懂了!
這是一個連環局。
第一重局,是巴比倫城裏的變亂。他故意引王子們帶人殺上王宮,卻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打開城門放戰士們進城,将犯上作亂的王子全部都堵在王宮裏。
第二重局,是北方邊境對赫梯人的局。他放出消息,說是北方邊境的守軍因為巴比倫城的內亂而南下,引誘赫梯人進攻巴比倫。
一旦赫梯人向巴比倫王國的邊境發動進攻,早已埋伏在北方邊境的守軍就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一舉而殲。
如果這次赫梯人真能上當傾巢而出的話,巴比倫邊境上應當能換來十幾二十年的和平。
這麽短的時間裏,布置出這樣周密的連環局——連伊南都不得不對希律刮目相看。
雖然第一重局有點兒“釣魚執法”的嫌疑。
按說這些年長的王子們如果安分守己,希律是無法懲處他們的,最多勒令他們搬出王宮。這些王子以後還會以人上人的身份四處游蕩,難保不會對希律的施政産生什麽影響。
因此希律幹脆故意示弱,等待這些“尊貴”的王子欺負到他頭上,再一一“繩之以法”,永除後患。
至此,希律不再是一個只知道只會按照法典審理案件、依法宣判的法官——法律已經漸漸成為他的武器,能夠幫助他達到目的。
希律不再僅僅是個正義的守護者,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出色的政治家。他清楚自己的目标是永葆巴比倫王國的強大,而《漢谟拉比法典》只是他需要維護的秩序中的一部分。
伊南緊盯着希律,只覺得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希律已經改變了不少。
他已經成了一個權臣。而此刻他正在以手中小小的權力撬動更大的權力,并試圖創造更大的偉業。
似乎他內心深處有些陰暗的東西似乎都已經沿着一張幽暗的網慢慢爬了出來。甚至伊南也不确定她眼前這個人,是否依舊是她初見時的那個年輕人。
那時的希律,看起來既剛硬又脆弱,整個人卻并不含多少雜質。
可是現在,希律……
伊南将臉別開:她突然覺得有點不确定。
她只知道自己沒有資格要求希律做道德上的完人,因為她自己就不是。
她也是一個為了達到目的會使用各種手段的人,這一點上她和希律是完全一樣的。
但是希律似乎瞬間看破了她的疑慮,迅速地牽着兩個王子邁上了一步,來到她面前,小聲而懇切地解釋:“現在趕到王宮裏來的戰士,都是被解放的瓦爾杜。”
伊南“唔”了一聲——被解放的瓦爾杜?難怪他們行動如此勇猛果敢,又對漢谟拉比的遺命如此忠誠。這些戰士是絕不可能坐視貴族們繼續擁立那些空有皮囊、毫無見識的王子上位的。
她必須承認,希律這一步棋走得非常漂亮。
“而我在漢谟拉比王和神明面前立下的誓言,此生絕無可能更改——”希律繼續說道。
伊南馬上回憶起他直接扯下禮官黑袍,差點兒就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的樣子。此時此刻,希律依舊殷切地望着她,似乎希望她能明白:
不管他将來會變成什麽樣,他心裏總會有一方小小的淨土,永遠不會變,沒法兒改變——
畢竟這都幾千年了,從沒改變過。
伊南點點頭,重新擡起頭,平靜望着希律:“你需要我做什麽?”
希律緊緊地盯着她,不說話。
希律身邊的兩個王子,一個在六歲左右,一個大約四歲上下。兩張稚嫩的面孔都望着伊南,其中一個小聲說道:“伊絲塔小姐……您真的就是,來自烏魯克的……神明嗎?”
這等傳言在巴比倫城中塵嚣日上,但這是頭一次落在伊南耳裏。
伊南也盯着希律,她的眼睛越來越亮,那對眸子裏懾人的眼光甚至讓人膽戰心驚。
但是希律沒有轉開眼神。
希律與她對視,似乎在無聲地說:你就是的——我沒忘。
伊南突然一點頭,雙手輕輕一擊掌,對希律說:“好,就依你所請,我會實踐我的承諾。”
希律伸手按住左胸,微微颔首,像是在向伊南致意。
“待會兒你會前往‘正義之門’,在那裏當衆宣布新國王即位對嗎?”伊南向希律确認。
希律點了點頭。
六歲的小王子趕緊握緊了希律的手,同時奮力挺胸,表示他年紀雖小,但不會怕。相反,四歲的那個尚且懵懂,縮在希律的長袍後面,偷眼瞧着伊南,什麽都不敢說。
“很好,我去取兩件老國王給我留下的東西。我們在‘正義之門’會合。”
伊南與希律約定,她迅速返身,朝巴比倫鬧市區她自己的住宅趕去。希律站在原地,定定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王宮衛隊長和前來傳訊的戰士再三催促了,才往“正義之門”趕去。
待到“正義之門”跟前,巴比倫城裏已經基本上大局已定了。
沖進王宮的王子和穆什欽努們已經如同從幼發拉底河邊捕上來的螃蟹一樣,拴成一串,被押到“正義之門”跟前。
希律也已經帶着兩個小王子來到門前,端正立在雕刻有《漢谟拉比法典》的石柱一側。
僥幸未參與叛亂和沖擊王宮的大貴族們全都被王宮衛士們“請”到了“正義之門”跟前。在他們後面,烏泱泱的一大群都是巴比倫的市民。他們多半是希律的擁趸與支持者。
有人啧啧稱贊:“希律大人穿上這身紫袍,實在是太俊了。他長相就是這麽尊貴,還是穿上紫袍合适些。”
有人是剛剛才注意到這一點,“咦”了一聲,問:“希律大人怎麽穿紫袍了?他不一直是黑袍法官嗎?”
的确,希律已經不再是那一身一成不變的黑色禮官長袍。他如今披上了一件華麗的紫袍。巴比倫王宮的人都知道這是王漢谟拉比的遺贈,希律在極其重要的典禮才會穿着;不知道的,可能會以為希律身為一個穆什欽努,有些飄。
“紫袍,不一向是王在典禮上才會穿紫袍的嗎?”
“這你傻了吧?——人家希律大人現在是總攝大臣,相當于攝政王,攝政王你懂不懂?”
“不過……聽說很久很久以前,終身侍奉神明的巫,也是穿紫袍的……”
“哦,這麽說來,希律大人他也是……”
“噓,希律大人起身了!”
在萬衆矚目之下,希律突然快步上前,随即俯首恭敬行禮,整個人披着紫袍,匍匐在地面上。
這舉動震撼了所有人,人們齊刷刷地沖着希律行禮的方向扭過頭去。不少人驚叫出聲。
“這是……”
向希律緩步走來的,是一個女人。一個穿着蘇美爾人傳統服飾的女人。
她的帕拉裝極其合身,令她袒露着極其優美的雙肩和腰線。她佩戴的首飾也十分繁複。從頭飾,到頸飾、腰帶,再到腳镯。
但是她手中,捧着兩件極其特別的物品——一座天平,和一把鋒利的長劍。
那座天平與日常人們使用的天平沒有任何區別,但卻是用純金打造的,金燦燦的格外奪目。
長劍是銅柄鐵劍,劍已開刃,被打磨得極其鋒利,此刻正清晰反映着天平的金色光芒。
“這不是我們家的伊絲塔小姐嗎?”
阿普擠在人群中,被丈夫阿布護着,口無遮攔地冒出一句。
“你們家的小姐?”身旁有人向阿普投來嫌棄的目光,似乎覺得阿普沒有半點見識。
“你見過哪個凡俗塵世間的女人,生得這麽漂亮,還叫人不敢生出半點邪念?”
阿普與阿布相互望望,小夫妻倆彼此吐吐舌頭。
那人卻依舊如癡如醉地遙望着:“你看那柄天平,用純金打造,如此沉重,她卻毫不費力地托着……”
這倒是真的。女人手裏的天平看起來沉重無比,她卻如托着一朵鴻毛輕羽,渾如無物。
“這……這就是……希律大人侍奉的神明吧!”頓時有人跟着希律拜倒。而這一拜,就像是波浪一樣,一波一波地迅速向四周蔓延。瞬間“正義之門”跟前,呼啦啦地拜倒了一大片。
就連被拴住的叛亂者一時也覺得膝蓋發軟,不由自主地拜倒在那女子的裙角邊。聞到鼻端若有若無的香氣,叛亂者卻一個個抖得像篩糠似的,心裏生出無限恐懼:
這一定是神明來審判他們。
誰能想到,希律竟然如此神通廣大,邀請了神明來審判他們的罪行,審判他們因貪念作祟,竟爾妄圖染指漢谟拉比王留下的權力。
一定是的。
看那女子手中金光燦燦的天平,不正是“正義之門”上那副浮雕瓷磚畫上的金色天平,落到人間了嗎?
再看那鋒利無匹的寶劍,不正意味着,犯上作亂的人将面臨最無情的懲罰嗎?
誰知,那女子來到希律面前,輕聲說了一句什麽,希律立即從地面上爬起來,躬身告罪,随後從袖子裏抽出一枚厚實的亞麻布手帕。
這名女子來到“正義之門”的正中,轉身面向衆人。她的眼神緩緩從人群中掃過,頓時人人都感受到壓力,從而不敢再與她對視,紛紛俯首,都盯着地面。
女人卻轉頭望向希律,略微向他颔首。
希律身材颀長,剛好比身前的女人高出半個頭。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那枚厚實的亞麻手帕蒙在女人眼上,然後将手帕一角在女人腦後紮緊。
之後,希律伸出手,在女人眼前稍稍晃了晃。女人毫無反應,表示她的雙眼被厚實的手帕蒙上,完全看不到眼前的人。
終于,伏在地面上的人們敢于慢慢擡起頭,望向端正立在“正義之門”正中的女人。他們似乎稍稍松了一口氣,但随即又被眼前這副景象和其背後代表的深意震撼了。
事實上,早在這座“正義之門”剛剛建起的時候,伊南曾經和希律讨論過“正義”應當是什麽樣子的。
“我想,‘正義’至少應當擁有以下幾個特征:公平公正的審判、制裁犯罪的正義武力,以及平等、客觀、一視同仁的法治精神。”
希律點頭,表示同意。
當這座真正的“正義之門”拔地而起的時候,伊南望着門楣上用瓷磚畫畫出的金色天平,頗為遺憾——因為那時希律還未曾完全擁有制裁犯罪的武力,也還沒辦法一視同仁地看待這世上各階層的人。
因此當時伊南曾經親口向希律承諾了一件事:
“希律,我的一切能力,都可以用于正義的目的。”
“只要你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