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公元前1755年
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
漢谟拉比首先同意了一項律令, 允許奴隸自贖其身。
這項律令是悄然頒布的,是在幾戶想要為奴隸贖身的奴隸主面見漢谟拉比,親自遞上請求之後, 漢谟拉比點頭同意的。
這些奴隸在償還了自己的身價之後,可以成為自由民阿維魯,與原先的主人家簽訂雇傭協議。他們一般吃住用都還要靠主家,因此工錢少得可憐。
但是, 有了自由民的身份, 可将來能夠擁有自己産業的指望,他們此刻的心态已經無比滿足, 能夠幹勁十足的去幹活兒了。
風聲一旦放出來,立即又有尊貴的阿維魯跑到漢谟拉比面前, 警告漢谟拉比:這個先例一開, 恐怕會很快引起大貴族的反彈。
誰知漢谟拉比當即甩出一條限定條件:這些“贖身”的奴隸, 祖輩都是巴比倫的自由民。
在漢谟拉比建立巴比倫王國之前,兩河流域曾經經歷過一段頻繁的戰亂。各城邦之間, 各城邦與赫梯之間,都發生過無數次戰争與劫掠。
發生劫掠之時, 人口是被作為最重要的財富被搶奪來,搶奪去。很多巴比倫人被搶劫到了鄰國,淪為奴隸,随後又被轉賣回巴比倫。這意味着巴比倫人正在奴役自己的同胞,奴役他們曾經的鄰居、友人,甚至是親戚。
因此漢谟拉比理直氣壯:“王為什麽不能讓這些人重新成為巴比倫的自由民?他們本來就是。”
尊貴的阿維魯們無法反駁,但是他們敦促漢谟拉比在律令上增加一條限制條件:只有曾經的巴比倫人自由民才能為自己贖身。
漢谟拉比從善如流地接受了。
殊不知, 這已經為奴隸到自由民的階層跨越打開了一條通道。
很快, 漢谟拉比又增加了一條律令:“在國家需要時, 王有權征用瓦爾杜服兵役,征用的瓦爾杜能夠抵充稅金。”
大貴族們對此并無太多異議:在他們看來,瓦爾杜是可以與白銀劃等號的。既然王同意用人抵充稅金,那他們也沒有什麽可不同意的。
但是在貴族們的視野之外,還另有一條律令是專門頒給軍方的:“服滿兵役三年的瓦爾杜,可以轉為自由民阿維魯。其妻子與子女,一并獲得自由民身份。”
另一條通道也打開了。
漢谟拉比雙手托着寫滿了律令的泥板,問他身邊那個“笑嘻嘻的小壞蛋”:“這正是你想要的吧?”
伊南微紅着臉點點頭。
她在這個時空的目标并不是見證奴隸制的消滅,在現有的生産關系下,完全消滅奴隸制是不可能的。但是上升通道已經出現,階層矛盾出現緩和——而且這些與她在這個時代的觀察目标:法律的出現,息息相關。
“希律,你準備的怎麽樣了?”漢谟拉比問面前一步遠的地方,躬身站着的黑袍禮官。
“禀報王,所有的‘習慣法’已經都整理出來,您以前的‘判例’正在整理并提煉。”希律朗聲回答。
自從他回到巴比倫之後,就已經将“正義之門”的差事都交給了身邊其他的禮官,自己則專心整理相關法令。他的目标是,整理出一套,可供禮官處理投訴、判決案件時參考的完整法令文件。
“不是這個,是問你,你打算拿自己的穆什欽努身份怎麽辦?”
漢谟拉比似乎對希律正在做的這件事并不怎麽感興趣——反正有希律在,一切都交給他便是。
希律吃驚地擡起頭,眼神飛快地在漢谟拉比身後的伊絲塔小姐臉上掃了一眼。
自從漢谟拉比允許奴隸贖身之後,就有很多人猜測,王會不會允許穆什欽努也自贖其身。
但穆什欽努與奴隸的情況還是不盡相同。他們是王室的從屬,沒有擁有不動産的權力,但是因為幫助王室打理財産,他們的生活事實上也能過得很富裕。
然而地位低下自不必說,當初希律在薩米耶王子面前曾經受過折辱,那是每個穆什欽努都需要忍受的。
如果希律選擇自贖其身,成為自由民阿維魯——他就可以風風光光地迎娶伊絲塔小姐,但同時他就必須要辭去王室禮官的職位。因為所有的王室禮官都由穆什欽努擔任,以保證他們對王的絕對忠誠。
希律想了想,低下頭對漢谟拉比承諾:“尊敬的王,希律暫時不想有所改變。”
“希律手上有極為重要的工作,現在只想埋頭做事,眼中也只有那些差事。”
伊南站在漢谟拉比身後,聽見這話,心中微微震動。
獲得更高的身份、過上富足的生活,迎娶心愛的女人——希律明明面對這樣的機會,卻直言放棄。他知道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完成。
“讓正義之光照耀大地,消滅一切罪與惡,使強者不能壓迫弱者。”——這一句誓言,希律并不只是說說而已。他是真的在踐行。
伊南頓時笑了,她果然沒看錯這個男人。這個世上,如果有誰能獨力完成編纂法典的偉業,那必定是希律,除了他之外,再沒有人能夠擔起這個重任,完成這項偉業。
漢谟拉比奇怪地望望身後的姑娘,又望望希律,咳嗽了兩聲說道:“奇怪……王原本以為……”
漢谟拉比原本以為身邊這兩個小的兩情相悅,畢竟他們合作無間,彼此能夠心意相通。
但是他問起此事,卻一個說自己只知道幹活不想其他,另一個卻眼裏流露欣慰——這不大對啊!
只見希律的腰更彎了些,他誠懇地解釋:“事實上,希律一無所長……也只能做做那些與律令相關的差事。”
伊南望着希律,心知他這番話并不是在自謙。
希律是強大的,也是卑微的。他充滿勇氣,也心存恐懼。
直到此刻,她才覺得自己差不多真正了解了希律這個人。
“随你們,随你!”漢谟拉比高興地揮揮手:王本來已經覺得沒什麽指望了,現在卻發現并不是那麽回事。
這麽說來,他膝下那些王子,竟然還有些希望?
漢谟拉比回到巴比倫之後,很快迎來了巴比倫歷的新年。
伊南的腕表上更新了時間,現在已經來到了公元前1755年。
老國王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他頻繁地生病,越來越離不開人。
越是這種時候,老國王對自己的繼承人人選就越感到迷茫。
“王多麽想再活五百年啊!”漢谟拉比有一回當着伊南的面感慨道,“巴比倫王國就能永遠繁榮,永享盛世……”
伊南:這話聽着好耳熟。
“究竟怎樣才能将王國妥善地延續下去?”漢谟拉比問伊南。
偏巧伊南知道答案:需要制度,制度可以幫助維持穩定的社會秩序,直到生産力推動生産關系再一次發生改變。
但是漢谟拉比滿心裏想的卻是其他:“伊絲塔啊,王的那些不成器的兒子,真的沒有你能看上的嗎?”
伊南微笑着搖搖頭。
她知道漢谟拉比事實上有心把她嫁給某一個王子,這樣事實上他就等于把整個王國都交到了她的手上。
但是她不能做這種承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腕表上又會推送倒計時。目測她本次觀測任務的進度,距離結束應該也不遠了。
老國王哀聲嘆氣,去叫人把占蔔師請來。
“王要問一問神明的意思。”
占蔔師到來,一眼瞥見了室內的伊南,立即尖聲說:“室內的女眷請自動屏退。”
伊南險些笑出聲:這個占蔔師生得尖嘴猴腮,穿得花裏胡哨,刻意裝扮出一副神神叨叨,能與“神明”溝通的模樣。她對于這種無端端就把女性排除在外的“神棍”并沒有什麽好感,臨走時索性瞪了對方一眼。
占蔔師是個瘦小的中年男子,他被伊南瞪了一眼,一時間竟覺得目眩神搖,幾乎無法自制。
漢谟拉比哼了一聲,問:“怎麽了?”
占蔔師當然不能說他見到美人然後色心大動,只能面帶驚異地說:“那名少女……那名少女,十分不同。”
漢谟拉比深深地嘆一口氣,說:“王早已知道她十分不同,但現在說這些又沒有什麽用。”
“請你替王問一問神明的意思。”
時下在巴比倫,占蔔相當流行,大到王國的國運,小到日常瑣事,皆可占蔔。
這位占蔔師虔誠地應了一聲“是”,就盤膝在王面前坐下,雙手在胸前緊握,虔誠禱告,然後再把他随身攜帶的“道具”都拿了出來。
占蔔師在王庭中的水磨石板地面上鋪開了一幅地毯。然後取出了一枚骰子,和若幹代表自然界各種事物的棋子十二枚。
他将十二枚棋子擺成了一個圈,然後依次擲出骰子。
占蔔師用的骰子不同于普通人游戲喝酒猜拳時用的六面骰子,這種骰子是二十面的①。
占蔔師每擲一次骰子,就将圈子中的某一枚棋子移動位置。擲過十二次之後,十二枚棋子就在占蔔師面前形成了一副特殊的圖景。
占蔔師耐心端詳這幅場景,越看越是驚訝。
漢谟拉比覺得他臉色不對,連忙問:“怎麽了?”
占蔔師驚得面無人色,顫聲說:“偉大的巴比倫的王啊,小臣這裏,像是收到了神的谕示。”
漢谟拉比輕哼一聲,心想:叫你來就是為了請教神明的意旨的。
誰知那占蔔師突然一推身體,改坐為跪,趴在地面上,雙手張開,大聲說:“神明的谕示是:真神已經悄然來到了巴比倫……”
漢谟拉比又驚又喜,扶着座椅站起身,雙腳一軟又坐了回去。
“真神……真的來到了巴比倫……是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嗎?”
占蔔師望着面前的棋子分布目瞪口呆,搖頭說:“不是……是來自另一個城市的守護神。”
“另一個城市的守護神……”漢谟拉比陷入沉思。王伸出雙手,支撐住自己的額頭,随後将頭深深地埋在雙臂之間。
巴比倫城市之外,幾乎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作為城市的守護神。
可是來到巴比倫的真神,竟不是巴比倫自己的守護神馬爾杜克嗎?
過了好一會兒,漢谟拉比陡然擡起頭,問:“你确定?”
占蔔師趕緊搖頭:他一個搞算命的,哪兒能确定任何事?
“小人,小人今晚再觀察一下星象……再确定一下……”占蔔師見到漢谟拉比面色不善,趕緊這般說。
夜間觀星的結果幫助占蔔師“确定”了他的結論,并且具體指明了“另一個城市”的方向,巴比倫的東南方。
“王這次出巡,正是從那個方向回來的。原來王就是從天而降的真神!”占蔔師一時激動,雙手将高帽給漢谟拉比戴上。
漢谟拉比擡腳便踹:“滾!”
他是不是真神,他自己能不知道?
占蔔師麻溜滾了,留漢谟拉比一人,獨自坐在王庭裏,對着漫天的繁星,坐了一夜。
第二天,漢谟拉比便命人請伊絲塔小姐來到宮中。
“伊絲塔小姐,王想要請您指點迷津。”
面對這個年輕女人,王這一次顯得十分友善,友善而恭敬,不再如父祖輩那樣親切,也不再叫她“笑嘻嘻的小壞蛋”。這令伊南揚了揚眉毛,感到十分好奇。
“去年在夏宮之中,您曾經向漢谟拉比提過,這世上,只有王一個人,擁有神授的王權。”
漢谟拉比謙虛地自稱其名,這令伊南更加驚異。她聽說了王請占蔔師晚間占星的事,因此很想知道現在漢谟拉比的态度,是否與昨晚占星的結果有關系。卻沒先到漢谟拉比先提起了那件舊事。
“漢谟拉比想向您詢問的是,怎樣才能向世人證明,漢谟拉比手中的王權,是神授的?”
伊南眼珠一轉,頭腦在飛快地思索:漢谟拉比已經掌權數十年,帶兵東征西讨,整個巴比倫王國在他治下俯首帖耳。世人都早已相信,漢谟拉比正是木星之神馬爾杜克在人間的代理人——但他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
漢谟拉比看她的眼神就已經知道她讀懂了自己,曉得自己這個問題并不是為自己而問的。
漢谟拉比想要問的其實還是那個問題:他手中這樣神授的王權,如何才能夠世世代代地流傳下去。
他那些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們,如何才能憑借祖先的智慧,繼續妥善地治理這個國家,讓它按照現在的狀态,繼續這麽走下去。
他将雙手疊放在膝蓋上,鄭重向面前的女人躬身。
這已經是王能夠做到的最高禮節。
“美貌而聰慧的伊絲塔小姐啊,漢谟拉比誠心請您賜教。”
望着蒼老而謙卑的巴比倫王,伊南實在不忍心拒絕,于是開口:“有兩個方法。”
“第一個方法,是鑄幣。”
“鑄幣?”
“是的。”
目前整個兩河流域,都已經脫離了古老的實物交換“麥元”體系,開始使用貴金屬作為貨幣。貨幣的使用靠稱量,人們使用巴比倫鑄成的統一規格的“砝碼”,來稱量白銀或者黃金的重量。
現在市面上已經出現了一些首飾作坊鑄成的“舍客勒銀”,把白銀分割成接近一舍客勒的“标準重量”,這已經基本成為“錢幣”了,但是它和後世的“錢幣”還有些差別:上面沒有幣值,也沒有發行人的具體信息。
“您可以在這些銀幣表面壓鑄上您的頭像,在銀幣背面鑄上神明的頭像或者标志。”
“這樣,只要人們使用這些銀幣,自然而然地能夠感受到,您與神明之間的聯系。”
這其實不是證明,而是教化,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思維強化,甚至是一種“洗腦”,讓人們在日常使用中,潛移默化地接受這個觀點,一天一天地反複強調。
事實上,很多古代的統治者都是這麽做的,效果也是立竿見影——畢竟“錢幣”在古代社會的影響力,并不亞于金錢本身。
“好!”漢谟拉比憑空想象了一下這件事的難易程度,确認他能辦得到,他的子子孫孫也能辦得到。
能夠被鑄在錢幣上,與神明“背對背”,這似乎令漢谟拉比更多了幾分底氣。他看着伊南的眼光十分信服,因此也更加期待她說的第二個方法。
“第二件是,希律——”
漢谟拉比揚起頭:“希律?”
“希律現在正在編撰的法典。它應當成為神明賜予王的法典。”伊南說。
“法典?”
“您可能不了解,希律收集了兩河流域大大小小的城邦所有的‘習慣法’,對它們進行了篩選,去除了重複和不合适的內容;又整理了您以前處理過的一萬多件‘判例’,再加上各項原則,最終彙聚而成一部幾乎能指導所有人一生的律令典籍……”
“這段時間裏,希律已經将這些內容應用在巴比倫的‘正義之門’和王國裏其他城市。現在不止是他,由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其他同僚,也一樣能夠按照這部法典上的內容,排解民間的糾紛,處理各處發生的案件。”
伊南說着說着,心頭也難免激動。
她這次豈止是見證了“漢谟拉比法典”的誕生,她幾乎是親眼見證了“法律”的誕生。
“所以您需要一個契機,将這部法典用時間無法磨滅的形式将它記錄下來,授予它至高無上的地位,讓整個王國所有的國民都熟悉它,遵守它。”
“将這部法典頒行天下的那一天,人們就都會明白,這是神明賜予王的,王據此行使伸張正義、賞善罰惡的權力。”
因為身份的差異,這部法典終究不可能被稱為“希律法典”,而只可能是“漢谟拉比法典”。
但希律本人付出了無數心血的這部法典,卻會因為依托漢谟拉比之名,得以傳世。
“如果人人都能遵照法典上的法律,行使權力,承擔義務。王國裏的不公将會慢慢被消除,犯罪将不再孳生。巴比倫王國的國力将會變得強盛而不再會被削弱,漢谟拉比王之名,将流傳千古。”
“最要緊的是,有這部法典在,事實上可以解決您選擇繼承人的問題——但需要您提早做準備。”
伊南向漢谟拉比神秘一笑,随即行禮,轉身離開。
漢谟拉比錯愕不已,半天才明白過來:王室也是一個普通的家庭,王位的傳承也一樣需要遵循法典上的規則,才不致與神性相沖突。
他立即轉身回居所去,思考許久,在短短一天一夜之間,做出了很多決定:
他宣布讓膝下無子的王後認下兩個妾室生的兒子做養子。這兩個王子年紀都不大,但正是聰明伶俐,好學上進的個性。看情形,教一教,就算不是天縱奇才,但也一定比薩米耶那幾個年長的王子要好。
第二件事是就是下令鑄幣。為此王室收購了一家鑄幣作坊,由這家作坊研發鑄幣的技術,以期能夠将标準的一舍客勒銀軋成統一大小的銀幣,并且在銀幣的正面與反面分別印上漢谟拉比的半身側像和馬爾杜克的神像。
在銀幣上印制頭像的效果且不必說,但是人們都覺得王室肯定不會偷工減料,由王室鑄出來的貨幣必定是标準成色的一舍客勒銀。
于是,這邊銀幣還沒鑄出來,巴比倫的人們已經在翹首期盼,等着把自己手裏的白銀拿去“兌換”這種王室頒布的“銀幣”。
等到銀幣鑄出,人們把玩着精美的銀幣,看着上面軋印出來的頭像與神像,雖然不明白是什麽,但都覺得很厲害。
最後一件,是漢谟拉比王找來了王國內最好的石匠,從北方山區采購了最好的玄武岩石柱,宣布将希律整理出的全部“法典”內容,都刻在岩石上。
這樣的岩石總共有十二枚。石匠們要用刻刀将這些楔形文字一筆一劃地全部刻在高大的玄武岩上,工作量巨大,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
但是漢谟拉比非常堅持:他要求石匠們先将在一枚玄武岩石柱上刻出“法典”的全文,但同時在每一枚石柱的頂端,都刻上一副石刻浮雕畫。
畫面上是站立的漢谟拉比,從端坐着的神手中接過一枚象征權力的短杖。
這些石柱上的浮雕畫裏隐藏着一個秘密——除了親手雕刻的石匠之外,就只有漢谟拉比知道。
十二座石柱之中,有一座石柱上的浮雕畫,授予漢谟拉比權杖的,是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