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公元前1756年
希律在巴比倫的王宮附近有一處住所。是由王室修建, 供給侍奉王室的穆什欽努居住的。
近年來,穆什欽努們因為依附于王室,地位和財力都有所提高。很多人在娶親成家之後, 就搬離了王宮附近的“單身宿舍”, 住到更加方便熱鬧的巴比倫城中去。
希律的左鄰右舍都是空屋子。他本人的屋子也像是空屋子一樣,收拾得空空蕩蕩、一塵不染。
但出乎伊南的意料, 她随希律一進屋, 就聽見窗臺上有一個聲音在大聲喊:“希律!希律!”
她循聲望去, 一陣翅膀撲棱聲傳來,只見窗臺上一只體型頗大的虎皮鹦鹉, 正沖着希律和伊南揮動翅膀。
很明顯,這只鹦鹉的翅膀受過重傷, 看起來像是被人剪去了一截,在精心照顧之下又漸漸康複了, 但是從此失去了穩定飛行的能力, 只能在陶磚砌成的窗臺上一跳一跳地行進。
伊南湊近了去看那只鹦鹉。
她很随意地将右手伸近那只鳥兒長而堅硬的喙。
希律皺着眉提醒:“小心它啄你。”
卻聽見女人格格地笑了出聲。只見鹦鹉低着頭, 輕輕地、溫柔地,用嘴喙敲擊伊南的手指。伊南的另一只手趁機伸出,輕輕地捋着鹦鹉後頸那些細細的羽毛。
漸漸地鹦鹉不啄了,而是縮着腦袋,似乎很享受伊南的愛撫。
希律覺得很吃驚:這只鹦鹉曾經被漢谟拉比的幼子剪去半邊翅膀,被希律撿回來精心治療, 才慢慢活過來的。所以這鹦鹉對生人極其警惕——它雖然飛不高,可是撲上來一頓亂啄, 也确實是讓人夠受的。
因此希律等閑不會帶人到他的家裏來。
當然也沒有人會到他這樣一個成天冷着臉, 鐵面無私的王室禮官家裏來。
今天來的這位訪客, 确實讓希律開了眼界。
他可不知道, 伊南此刻心裏卻在想:原來大家都是喜歡動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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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丹有一只貓;
杜木茲有一只牧羊犬;
吉爾伽美什有小獅子哈基什;
希律……養了一只鹦鹉。
“寒舍簡陋,委屈伊絲塔小姐。”希律一本正經地向伊南致歉。
“請随我來看看休息的地方,是否合您的意。”
他竟真的引着伊南,去了他的卧室——
這是一間極簡主義的卧室。
房間裏總共只有一張床榻:榻上整整齊齊地鋪着一條羊毛毯,毯子連一點褶皺都沒有。
床榻一旁還有一張矮幾,矮幾上放着一盞陶制的油燈,和一個喝水的陶杯。油燈和陶杯都是本來的陶土色。
這個屋子,根本就沒有人住過的樣子。
伊南的目光在屋裏轉來轉去,好奇地問:“如果我鸠占鵲巢,占了你的卧室,你住哪裏呢?”
希律随手指了指對面的一道門:“那裏——”
“那裏通往王室的泥板庫房,巴比倫王國有史以來所有的泥板都收藏在那裏。我經常晚上去那裏通宵讀泥板,比我待在家裏的時間要多。”
“所以你沒必要說什麽‘鸠占鵲巢’。”希律很平靜地回答。
“感謝你!給了我一個容身之所。”伊南沖希律一笑,“可是我還是不能在這裏久居不是嗎?”
希律心中突然湧上一股沖動,他差一點兒脫口而出:“你可以的。”
如果你願意,你可以的——
你失去的雖多,可我希律願意用餘生來奉養你——
如果你願意,下嫁我這麽一個……穆什欽努。
但是希律忍住了。他不是一個能夠讓感情左右自己說話行事的人——而且在這種時候提這種事,恐怕是最最乘人之危、最下流無恥的做法吧。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麽問,可是我還是真的想問問‘正義的七重門’。”
——正義的七重門?
希律震住了:自從上一次在小旅店見過這女人之後,他只要一想到伊絲塔小姐也會站在“正義的七重門”跟前,他就會渾身顫抖,無法自制。
“照理說,這難道不該是像我這樣,蒙受了冤屈與不公的人們,唯一一條,自主尋求公正之路嗎?”
希律啞口無言。
“而且,‘正義的七重門’對于男人和女人,又有什麽區別?為什麽這條路對于女人來說更可怕,為什麽我姐姐會說我去那裏就是‘丢人現眼’,她死也不願意認我呢?”
希律看着對方的眼睛,知道遠道而來的伊絲塔小姐,确實對這“正義的七重門”毫不知情。
于是他點點頭,比了一個手勢:“那麽好,讓我來……告訴你。”
伊南聽希律說完,也驚奇地瞪圓了眼睛:“這麽神奇?!”
她在古代也算是見多識廣了,第一次聽說這樣的“奇聞”。
這“正義的七重門”,确實如名字所提示的那樣,有七道門。确切地說,這是一道通往巴比倫王宮的道路,平時有人值守,這些人被俗稱為“守門人”。
外人想要沿這條路前往王宮,求見巴比倫的王漢谟拉比,就必須要經過守門人的同意。
而沿途每一道門的守門人,會借此機會向來人收取賄賂:
“在第一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頭上戴着的頭飾;”
“在第二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耳上的耳飾;”
“在第三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頸中的頸飾;”
“在第四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胸前佩戴的胸飾;”
“在第五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腰間的腰帶;”
“在第六道門,守門人會取走你的手镯和腳環……”
希律說着的時候,伊南一邊聽他說,一邊看着自己身上佩戴着的各種首飾。
按照她的觀察,蘇美爾人……在巴比倫這座大城市居住的人,都是這麽穿戴打扮自己的。
這就意味着……走一趟這道“七重門”,就要向這些“守門人”奉獻全身佩戴的所有首飾?
“在第七道門,守門人會……會取走你的所有衣物……”
說這話的時候,希律低着頭,眼光根本就不敢看伊南的雙眼。
伊南兩道秀眉一跳:原來是這個緣故。
難怪艾裏伽爾會認為這是天大的恥辱,簡直是在給整個家族蒙羞——從“七重門”裏走出來的人,幾乎等同于社會性死亡了。
就因為這個,即便有人蒙受了冤屈,如果財力不足,無法承受那麽多財物的損失,自然不會去通過“正義的七重門”伸張正義。
除了財物損失之外,還要考慮精神傷害——要讓一個成年女性在那麽多人面前如此暴露自己,這般羞辱确實不是一般人能夠忍受的。
真正有冤屈的人,即使能到漢谟拉比王跟前,也是沒有衣衫,無遮無攔的狀态——這樣還談什麽“伸張正義”,光這羞辱就已經讓人無法接受。
伊南卻還是很好奇:“那男人呢?男人也是這樣的嗎?”畢竟男人出門是不會戴這麽多首飾的吧?
只聽希律低着頭說:“男人們不一樣,男人們從頭到尾過的都是……守門人的‘小門’。”
伊南:……汗!
感情男人們在這裏也一樣要受辱,而且是kua下之恥。
“財物什麽的,也都是一樣要給。如果沒有足夠的錢財賄賂守門人,他們也一樣無法接近王宮,無法見到王。”
竟然是這樣的——伊南心想,這和她的認知不一致:她原本以為,這個時代的人們,蒙受了冤屈之後,還是有一條渠道請求聲張正義的。
事實上,這條渠道根本不存在。
伊南皺着眉頭問希律:“可是為什麽會這樣呢?”
希律被她這種“刨根究底”的勁頭給震住了,仔細一想确實……
這樣一道“正義的七重門”存在了很久,至少從希律開始擔任王室禮官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樣。但從來沒有人想過,它和“正義”究竟有什麽關系。
“聽說是神……神明的指示,”希律努力回憶他看過的泥板,“馬爾杜克的神廟曾經降下過神谕:凡人應當有途徑取得正義,但正義有代價,他們必須為護持正義的神明向神廟獻祭。”
伊南一想:這倒也确實有可能是“正義的七重門”形成的理由。
“但是,真的有人通過這個途徑,見到過漢谟拉比王嗎?”
希律想了想,最終一攤手,說:“事實上,我都不确定,王到底有沒有見過通過‘七重門’到王宮來的人。你也知道,這些年,王并不總是在王城……”
這種“上訴”的成本是非常高的。上訴者在見到王之前,首先需要付出大量的財力,然後是忍受精神上的折磨與羞辱——只要損失小于這些物質和精神成本,正常人都會避開這“七重門”。
至于真正忍辱負重,抵達了“七重門”的盡頭,這些人也可能因為漢谟拉比王不在王宮之中,從而只能面對那些偏袒的、不公的,給他們造成了冤屈的王室禮官。
木星之神馬爾杜克降下的“神谕”便也徹底失去了意義。
“聽起來,這道‘正義的七重門’确實很可怕!”伊南托着下巴說。
希律望着她心裏在想:……豈止可怕。如果伊絲塔真的要去闖這“七重門”,那他,那他該怎麽辦……
“對了,如果是沒有錢的平民……如果是瓦爾杜和阿姆圖,想要通過‘七重門’,會怎麽樣?”
希律失聲道:“我的小姐,你這滿腦子的,究竟在想什麽?”
“只有阿維魯和穆什欽努有資格通過‘七重門’,瓦爾杜和阿姆圖根本沒有這個資格。”
伊南恍然大悟般地點頭:“我懂了!”
她明白了:這道所謂的“正義之門”是專門為自由民所設置,奴隸們根本沒有權力通過這個渠道投訴。
而自由民中,又分為有錢的和沒錢的,忍得了屈辱和忍不了屈辱的,運氣好的和運氣不好的——最終導致能夠見到漢谟拉比王的人少之又少。
漢谟拉比自己,當然無法了解他治下的司法體系裏,王室禮官掌握着多麽大的權力,有多大的機會以權謀私。
她想到這裏,對于這個時代的“司法公正”終于有了一個相對清晰的了解。
下一步她該行動了。
于是她望着希律:“希律大人,您能不能帶我去看一看這座‘七重門’?”
眼見着希律的臉開始扭曲,伊南連忙搖着手解釋:“我沒想去嘗試通過‘七重門’,我只想親眼去看一看。”
她身後那只虎皮鹦鹉在窗臺上歡快地跳了兩下:“看一看,看一看!”
巴比倫城裏有兩個制高點:
一個是敬獻給木星之神馬爾杜克的神廟;另一個是漢谟拉比的王宮。
兩座高大的建築分別矗立于城市的兩端。
希律的“單身宿舍”距離漢谟拉比的王宮不遠。他帶着伊南出門,兩人并肩行了不多遠,就到了那座“七重門”的跟前。
這其實就是一條普通的,通往王宮的寬敞大道,道上可以走車。
通道兩邊築有矮牆。每隔數百步,從矮牆之中會突出一對巨大的門柱,柱上延伸出高大的門梁。門梁上貼着鐵紅色的陶磚,中間夾雜着寶藍色和天青色的寶石拼出的花紋。
這樣的門柱與門梁組合總共有七副——“七重門”。
整條道路莊重而森嚴,曲折向上。每一道門旁都列隊站着好幾名王宮衛士——“守門人”。
伊南仰頭望着高處的漢谟拉比王宮——只見那座王宮幾乎與神廟等高,或許還稍微低了一點點,但是漢谟拉比的野心一望而知,這位必然想要憑借着“神授”的王權統禦他腳下的這一大片土地。
這條“七重門”的道路,正是對這種“高不可攀”的權威的一種隐喻。
遠處有“守門人”看見了希律,笑着向他打招呼:“希律大人!”
“啧啧啧,希律大人身邊竟然有女人,真是新鮮。”
“不過就算是您……您是知道規矩的……這條路可不是女人該來的地方哦!”守門人的眼光在伊南帕拉裝裏露出來的雙肩和小蠻腰上瞄來瞄去,笑得邪性。
希律鐵青着臉——但是守門人對他這種表情應該早就看習慣了。
“今天有人過來嗎?”希律寒聲問。
“您還別說,還真有!”其中一個守門人拍拍鼓鼓囊囊的衣兜:應當是從來的人身上得到了不少好處。
“哦?”希律一挑眉。
“您現在去王宮後面等着,或許還能一飽眼福。”守門人們嬉皮笑臉地說。
“是啊,我們……我們這些人從來都沒這機會……”他們是守衛第一重門的衛士,因此只有從受害者身上奪取頭飾的權力。當然從他們欣喜的表情上來看,他們所得到的顯然已經足夠令他們滿意。
希律馬上轉身,壓抑着怒氣對伊南說了一聲:“走!”
伊南默默無聲地跟上。
她原本以為希律只是帶她離開。誰知希律七拐八拐,竟然帶她從另一條小路上山,來到了王宮後面。
“在那裏,在樹叢後面——”
希律耳聰目明,馬上聽見了動靜。
伊南側耳細聽,果然,有一個嘤嘤的啜泣聲從一排剪成形狀的樹籬背後傳來。
——是個女人。
伊南已經想見了整個事情的經過。她握緊了拳,臉色十分難看。
此前聽過漢谟拉比之名,見過巴比倫穩定的社會,她并沒有想過,在這個社會,要獲得公正,竟然這麽難。
更要命的是,女人要獲得公正,似乎難上加難。
至于沒有社會身份的瓦爾杜與阿姆圖來說,“公正”這兩個字,根本就是奢望。
這時希律身體一動,伊南馬上回頭,聲音十分不善:“你做什麽?”
卻見希律把身上的黑袍整個兒脫了下來,袒露着膚色白皙的上半身,也露出下半身穿着的半身袍。
他的身材非常好,肌肉緊實,雙臂有力——這副好身材平日裏總是藏在禮官黑色的長袍裏,今天才第一次讓伊南見到。
希律把黑袍塞到了伊南手裏,沖她一瞪眼,那意思是:難不成要我去?
伊南總算是會了意,沖他點點頭,捧着這身長袍,轉到樹籬後面去。
她半閉着眼說:“我不看,我不看……我看不見你!”
耳邊的哭聲漸小,她手中的黑袍頓時被抽走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物的聲音。最後是一個女人啜泣着說了一聲:“謝謝。”
伊南依舊閉着眼睛,表示她什麽都沒看見。
接着她聽見了一聲嚎哭:身邊的這個女人,似乎正在将她今日所受的一切委屈,所有痛苦,盡數含在這一聲中,哭了出來。
接着身邊有風,有人從她身邊疾奔而過。
伊南輕輕舒出一口氣:這個女人至少在回家的道路上不會再遭遇一回“社死”。
她從樹籬背後轉出來,回到希律身邊。她也不太好意思盯着希律,只能望着女人離去的背影,嘆了一口氣。
她問希律:“付出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希律沒說話,搖搖頭。
可是伊南繼續問:“但如果我們假設,她這樣做真的能夠獲得公平的對待,公正的裁決呢?”
希律把她掰過來,讓她面對自己。
“那樣的話,我想很多人都會去嘗試的,因為‘公正’太重要了,是這個社會的必需品,不是麽?”她問希律。
希律卻使勁搖頭,說:“你別想着要走‘七重門’這條路。我不準。”
要看着眼前的這個女人也同樣遭受這種屈辱嗎?希律是萬萬做不到的。
偏偏她所蒙受的不公正,完全是和他同樣身份的王室禮官,他的同僚們一手策劃,一手造成的。
“我求求你,千萬不要嘗試走這條路。”
“你丢掉了所有的財産,但這件事從來都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他是知道古伽蘭那與艾裏伽爾之間存在婚姻的——他縱容了造假,他坐視了這一切發生。
他就是這一切的幫兇。
希律突然激動起來,伸臂就把伊南攬至懷中。可是他忘了他已經将身上的袍子直接送給了別人,他已經失去了可以遮掩、阻隔肌膚的屏障。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肩上和手臂上微涼的肌膚,那麽真實,那麽清晰。
他無法想象眼前的這個女人,如此美麗……卻在大庭廣衆之下,接受那些猥瑣男人目光的審視。
直到這一刻,希律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樣一個自私而懦弱的男人。他直到這一刻,才因為眼前的女人而感受到無比羞憤——這是他的無能、他的軟弱,他對神明的亵渎……
“請你……別這樣!”
希律喃喃地說:“我會去想辦法!”
一旦明白了這一切,他就已經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麻木不仁地繼續了。
他是一個地位不高的穆什欽努,但是他至少是王信任且器重的禮官。他應該想個法子,至少讓見不得光的這一切,讓那些利益勾結、爛到根子裏的小團體全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請你相信我!”希律再三向伊南請求。
伊南卻掙了掙,從希律的臂彎中掙脫出來,回頭去看遠處那座宏偉延伸着的“七重門”。希律頓時覺得整顆心都在顫抖——他從未感覺過,自己竟如此卑微。
這是因為……他其實早就喜歡上了這個女人嗎?
只見伊南回過頭來,眼裏神采飛揚。她盯着希律,笑着問:“哦?你已經有辦法了嗎?”
希律點點頭:“明天是觐見王的好機會。王中午會接見外國使臣,晚上是飲宴和商貿交流——下午會有一段時間全部用于處理國內的政務。”
“我會在這一晚裏,盡量在庫房裏找到任何提到令姐婚姻的泥板,作為證據,呈現給王。”
“我會向王陳述這樣的行為為整個王國帶來的惡劣影響。”
“我會向王曉以利害,請他嚴懲收受賄賂的人、僞造證據的人……請他還給你公正!”
伊南笑着望着他:“那麽在我之後,如果還發生同樣的事,你也會想辦法向王申訴嗎?”
希律用力點頭:“我會的。”
他答得很莊重。
雖然他只是一個穆什欽努,只是一個尋常的王室禮官。
可現在他很清楚:以前的自己錯在了哪裏,将來的自己該怎麽做?
如果不能有意識地維護公正,任由“七重門”這麽“正義”下去——那麽将來遭受侵害的,必然是他自己,他喜歡的人……
聽見希律莊重的誓言,伊南沖他莞爾,然後回過頭去,望着那道,沿山坡而上,通往煌煌王宮的“七重門”。
她想的卻和希律不一樣:她不會想着讓這樣的事還有機會一次一次地再重演。
既然現在已有的規則不夠“正義”,那麽,不如幹脆将它徹底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