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公元前1757年
穿着黑袍的希律站在首飾作坊裏, 背着手,遙遙眺望伊絲塔家田莊的景色。他身後有好幾個士兵,正在協助作坊的工匠們清點黃銅打制的護身符。
這些制成沒多久的護身符, 早已被打磨光亮,穿上亞麻編成的繩子, 六十枚紮成一束。士兵們只要點清楚總共有多少束就可以了。
而另一邊,波安則正帶着一個工匠清點希律帶來的白銀——他用全家所有的砝碼一起稱啊稱啊,還是稱不完那些白銀到底有多少。
正巧伊南走進來了, 指點波安:“你把已經稱出來的白銀, 也加到砝碼的這一邊,不就行了?”
“這邊的砝碼是十舍客勒, 你就先稱十舍客勒的白銀出來, 然後把白銀和砝碼加到一起,你就能稱二十舍客勒的白銀了,接下來是四十舍客勒……這樣不就快很多了?”
波安恍然大悟。
遠處背對着伊南的希律聞言突然轉過身來, 上下打量伊南。
伊南微笑着迎上去,打趣他:“現在是不是覺得我這個自行其是而無人管束的未嫁女, 其實還是有點兒用的?”
“沒想到,伊絲塔小姐,你還挺記仇。”希律盯着伊南的眼睛說。
伊南保持微笑:“記仇?我哪有?”
但事實上,她确實是記仇的, 她不喜歡因為女性的身份就被人看輕被約束,無論是現代還是古代, 都是如此。希律說錯一句話,就已經被伊南在心裏暗搓搓地打上了小标簽, 成了她“不想與之打交道”的人。
“那麽我向你道歉。”還沒等伊南反應過來, 這位在王身邊地位相當高的穆什欽努直挺挺地向她一躬身, 竟真的向她道歉了。
這一幕,波安、工匠們和幾個士兵全都看在眼裏,呆在原地。
不過,好像……侍奉王室的穆什欽努向尊貴的阿維魯行禮,也不是什麽不正常的事。
過了片刻,波安招呼大家:“大家幹活,大家幹活啊!”
所有人一起轉過去,留下希律與伊南。希律直起身,對伊南說:“伊絲塔小姐,請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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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緩步走出首飾作坊,阿普正好迎面趕來,見到希律,頓時覺得那張面孔實在是太過嚴肅、冷氣襲人,竟然沒敢跟着伊南,腳下一拐,拐到了別的方向上去。
希律卻停住了腳。他看起來,只是真的想“借一步”說話,他說的不想讓別人聽見罷了。
“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誤解了你。我沒想到你是為了家族世代相傳的産業。”
“當時我見你刻意引起王的注意,以為你是想要以美色來動搖王。這樣的事,這樣的女人,你也知道,我們在王身邊,見到過的太多了。”
很顯然,希律看見伊南的第一眼,伊南正沖着巴比倫的王漢谟拉比笑得風華正茂。以至于他第一眼就誤解了這個女人。
伊南笑着反問:“那我成功了沒有啊?”
希律氣結,應當是對這個口頭絕不讓人的女人一點辦法都沒有。
“我當時想的不是你會不會成功,而是你如果成功了,你會很吃虧的。”
伊南一挑眉,表示對此很有興趣。
“你的身份是尊貴的阿維魯,你也擁有一定數量的財産,雖然這些財産都不怎麽樣……”
希律說着朝伊南身後的作坊,和遠處的田莊随意地看了一眼,接着說:“但是按照你的身份,不可能屈尊做王的妾室。”
伊南心想:這個看起來一身陰郁冷氣的禮官,可能真的是按照如今社會上通行的世俗制度來分析這件事的。按照她從後世對古巴比倫的了解,這個時代的各階層,相互之間是可以通婚的,但是跨階層的婚姻要麽會承擔階層上的損失,要麽就不是正式的婚姻,更多的是希律所說的這種,女方成為男方的妾室。
“王也沒有可能納你為正妻,因此你只能做王的‘情婦’。”
黑袍男人把“情婦”兩個字直截了當地吐出來,不帶半點掩飾,既像是他這麽說話說習慣了,又像是知道伊南能夠接受這樣的直接,無須拐彎抹角。
“但我現在了解了,你接近王只是為了振興自家作坊的生意。所以我向你道歉,我當時并沒有因為你是個女人,就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只是可惜,你竟沒有父母家人能出面來管管你。”
額——伊南直撓頭,心想眼前這個家夥,情商到底是不是負的。
“不過,我直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你是怎麽就預先知道王會答應下來,從你這間已經快要關門的小作坊購入這些護身符的?”
伊南沖對方笑得很開心:“你很想知道嗎?你‘請問’我一下呀?”
希律微微皺了皺眉頭,但是他毫不猶豫地再次低下頭,語氣恭敬地問:“尊貴的阿維魯,耶爾塔老爺與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繼承人,伊絲塔小姐,請問您……”
伊南立即搖手,攔住了他的話:“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說,因為你是穆什欽努,而我是阿維魯,你在我面前就要伏小做低。我的意思是,既然你想從我這裏知道一些事,你就需要态度真誠且有禮貌,然後我就會告訴你你想知道的……”
她說這話的時候,希律眨了眨眼睛,剛開始的時候确實有點困惑,但是聽到最後,他眼裏有一點點光,大約開始覺得伊南是一個與世人都不太一樣的女人。
“至于為什麽會想起來向王兜售作坊裏打制的護身符——我首先想到幾天前的‘惡龍吞太陽’雖然持續的時間不算長,但是這樣的異象對于普通士兵來說應當打擊很大,王恐怕一直在思考應當如何振作他們的士氣……”
伊南說話的時候,希律一直盯着她,若有所思。伊南就猜她的這些推想應該都說中了。
“而且我的首飾作坊做出來的這些護身符式樣簡約,又價廉物美的……”
伊南越說,越往自己臉上貼金。希律的臉色也越來越精彩。
“但其實我怎麽想根本無關緊要,就算沒辦法把護身符兜售給王,我也沒什麽損失。”
她向來是這樣的性格,勇于嘗試,從來不怕任何顏面甚至是名譽上的損失。
希律聽了恍然大悟,說:“原來如此,謝謝您為我解惑。”
伊南笑眯眯地向他點頭,但事實上,伊南心底正在承認:這位希律小哥,判斷的其實沒錯。她就是想要接近漢谟拉比——當然不是想成為這位巴比倫國王後宮的一員,她是為了自己的任務。
漢谟拉比法典因此人而命名,流傳後世。既然她需要了解法律誕生的全過程,自然應該接近漢谟拉比。
畢竟連“科研狂魔”丹尼爾都說過的:各種社會因素會推動她,讓她向巴比倫而去。
但是她并不打算現在就去巴比倫,不想現在就接近漢谟拉比——
剛到這個社會還沒多久,她就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她在這個時代,只擁有一個“尊貴阿維魯”的空虛頭銜,她還沒有力量。
有句古話說得好:“欲速則不達”,伊南按捺下了第一次相遇就“搭上”漢谟拉比順風車的沖動,她打算先好好經營一下田莊與作坊。待她前往巴比倫的時候,不會再被人冠以“耶爾塔老爺與薛西斯夫人的唯一繼承人”之名——她要成為世人口中的“來自烏魯克的伊絲塔小姐”。
希律卻好像就此相信了伊南的話,他在慷慨留下兩千舍客勒的白銀之後,帶着士兵告辭而去,留給伊南一句真誠的臨別贈言:
“伊絲塔小姐,希望您有這個運氣在烏魯克終老,巴比倫不适合您,別來。”
伊南心想:巴比倫适不适合我且兩說,眼前兩千舍客勒銀卻是貨真價實的硬通貨。
這件小小的“成功”極大地激勵了作坊裏工匠們的熱情——有了這些錢,他們大可以買一些昂貴的材料,比如金子和昂貴的寶石,再以他們精湛的手藝和高尚的“審美”,打制讓世人趨之若鹜的絕美工藝品。
伊南卻直接否定了他們的計劃。她列出了一張單子,要工匠們按照她的想法去采購原材料。
“砂子、海草……”
“這……”
工匠們原本擔心伊絲塔小姐沒有什麽經營作坊的頭腦和魄力,但是護身符的“大賣”讓他們消除了這樣的擔憂。
可是現在這張采購單子,再度讓工匠們大失所望:單子上全都是便宜到不能再便宜的原材料,而且跟首飾作坊沒有半點關系。
伊絲塔小姐,這是想讓他們改行嗎?
作坊裏資歷最老的一個工匠當即撂挑子不幹了。他把脖子上的銅環護身符取下來,遞到小姐面前,說:“尊貴的小姐,您既然不認可我的手藝,那我再留在這座作坊也沒有什麽意思。”
他是阿維魯,擁有自由民的身份,不是伊絲塔家的農奴,一輩子都得拴在這片土地上。
伊南挑眉,輕輕地笑了起來。
工匠們都心驚膽戰:說實話,自從這位雇主家的小姐病好開始管事之後,他們都很怕她,不怕她生氣發怒,只怕她笑。
畢竟她笑得那麽甜美,一旦順勢提什麽要求,誰能拒絕。
老工匠此刻還硬着頭皮,板着臉,想要硬撐,但心裏已經做好了準備,打算聽聽小姐會說什麽挽留的話。
只聽小姐開口:“我從來沒有不認可你的手藝。”
老工匠挺起胸:聽聽,聽聽……
“我只是不認可你的眼光與審美而已。”小姐笑着,說的卻很尖銳。
所有的工匠聽了,都被震住了。
“你知道附近的大城市裏都流行什麽樣的首飾嗎?繁複的還是簡約的?現下巴比倫的夫人們最喜歡哪一種寶石?她們冬天和夏天佩戴的首飾有什麽差別?……”
老工匠吧唧吧唧嘴,他一個都答不出來。
說實在的,他只是個老實巴交的手藝人,活計與工藝他都能做到最好——但是伊南說的這些,他實在是不了解,也沒有渠道去了解。
終于,有個工匠從旁說了一句公道話:“但是小姐,這畢竟是烏魯克衰落的緣故——以前這裏是商業中心,首飾的集散地。所有的珠寶商人都會聚到這裏來,這裏能直接主導全流域的風向。但現在情況已經大不一樣了呀!”
伊南笑着說:“所以,你們就全無野心,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烏魯克能形成一個新的産業中心,繼續主導全流域的風向?”
所有人都傻愣在當地。有些人張大了嘴,半天都合不上。
卻只見伊南正色:“當然了,你們會想,漂亮話人人都能說。但是我們只是一個小小的首飾作坊,我們憑什麽敢這麽去想?”
确實有人這麽想着,他們覺得眼前的小姐,說出來的大話,比她那張嬌俏的臉蛋還要漂亮。
“但是,如果你們連想都不敢想,那麽,對不住,你們就注定一輩子毫無魄力,只能碌碌無為,做個平庸無奇的首飾匠人。”
資格最老的工匠頓時紫漲了臉,揮着拳頭大聲說:“伊絲塔小姐,我不接受這樣的侮辱。”
伊南平靜地拿出一塊泥板,說:“我也知道您不會接受,您與作坊的契約也不允許您接受。”
她拿出的泥板,正是工匠與作坊所簽訂的契約:這泥板上用楔形文字寫着工匠和作坊的名字,約定了契約的期限,并且用陶制的滾印①在泥板上壓出了一系列複雜的印記。契約上規定,如果這契約要解除,必須得是在舊年翻過,新年到來的時候。
“您至少要在我的作坊裏,待到今年的年底。”伊南老實不客氣地說,“在那之前,作坊的一切事務,我說了算。您必須聽我的。但是在今年年底,我會給您選擇的權力,到底是走,還是留。”
“其他各位,也都是一樣,聽明白了嗎?”伊南的眼光,從每個工匠臉上慢慢掃過。
“聽明白了。”
回答的聲音稀稀落落,但每個人都出聲答應了,包括帶頭撂挑子的老工匠。
他們本能地感覺到現在的作坊和以前老爺在管的時候不大一樣,以前老爺很照顧他們,尊重他們,工匠們說什麽老爺都會聽——但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作坊的不景氣。工匠們都感覺他們缺少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給他們指明方向。
而現在小姐當家,雖然她看起來那麽美,那麽柔弱,但卻讓人感覺她那副纖弱的身軀下面,藏着一個超級強勢的靈魂。
總之就是和以前很不一樣。
“明白就好。”伊南嚴肅地看着他們每個人,“我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知道,我們要做和以前完全不一樣的東西,我們要做的,不是仿制,而是開創。”
“好了,去想辦法,把單子上的東西買回來吧!”伊南宣布,“這些東西看起來很便宜,但是,我要的貨數量很多,而且我都要最好的。”
她下令之後,工匠們紛紛開始絞盡腦汁,想辦法找中間商去采購。
伊絲塔小姐的田莊位于烏魯克舊城附近,距離烏魯克當年遺留下來的老碼頭很近。烏魯克雖然衰落,這裏的交通依舊四通八方,貿易的便利條件還在。
而單子上需求量最大的兩件,一件是砂子,一件是海草。
砂子要來很容易,畢竟南面就是一望無際的滾滾沙海,但是伊南說得清楚,要質量很高,很純淨的石英砂。她描述了砂子的質地,工匠們聽來感覺小姐恨不得每一粒砂子都是鑽石。
但因為契約在身,工匠們還是勉為其難地去求問了很多地方的商人,終于在南方的一個小城找到了這種砂子,并且耗費了不少本錢,才将這種砂子運了十車過來——當然,盡管運費花了不少,這種材料的本錢和作坊以前采購的銅礦石、錫礦石和黃金相比,簡直就是趨近于無。
另外一樣是海草,這個要求滿足起來很簡單。小姐的母親薛西斯夫人就來自埃利都。雖然埃利都已經不再靠海,但那裏依舊保留了一座規模龐大的海産交易中心。作坊從那裏采購到了很多海草。
但因為小姐沒有限定到底是哪種海草,被派去采購的工匠最終只能每種都采購了一些。
“很聰明的選擇。”伊南對這種做法表示了贊許——因為她也不知道應該使用哪一種海草。
“把你們的坩埚都拿出來,把窯爐點起來吧。”伊南吩咐。
她指揮工匠們把下本錢買來的砂子盛在耐火的陶制坩埚裏,放進窯爐裏去燒。
“木炭,還有風箱!”見到窯爐裏的砂子還無甚變化,伊南繼續指揮:她知道這是因為窯爐的溫度還沒有燒到可以融化石英砂的程度,但好在人們已經開始使用的這些能夠提高窯爐溫度的材料和工具,從而将砂子變成她想要的樣子。
“哦,神明在上,這些砂子竟然也會融化!”
終于,窯爐的溫度燒得足夠高,坩埚裏的石英砂漸漸融化,成為液體。
蹲在窯爐外觀察的工匠們紛紛感慨,心想難道這些砂子和銅礦石、錫礦石一樣,也能熔煉出金屬?
但是,窯爐裏的景象并非像他們所想象的那樣。砂子融化之後,開始咕嘟咕嘟地向外冒泡泡,冒了好一陣,才漸漸地止了。
伊南讓他們把一枚坩埚從窯爐裏取出來,讓坩埚連帶裏面的液體在作坊裏的室溫下慢慢冷卻。
工匠們眼看着這一坩埚能夠自由流動的液體,漸漸地變粘稠,最終稠得無法流動,成為一大塊固體。
伊南讓人輕輕地敲坩埚,将裏面的東西掉出來。這一大塊堅硬的固體在工匠們戴着皮手套的手中傳來傳去,每個人的目光裏都飽含着好奇與熱切。
那是一塊,近乎透明的東西。
在這個時代,工匠們對于金屬已經非常熟悉了,知道将礦石送進窯爐,提高溫度,金屬就能熔煉成為液體。熔化的金屬就能根據人們想要形狀進行塑形,成為泛着金屬光澤的堅硬固體。
這東西的特性,與金屬非常類似,但是冷卻之後凝成的固體,卻擁有一樣,金屬根本無法企及的特性——它是透明的。
伊南卻并沒有留給工匠們過多的感慨與遐思的時間。她讓人把窯爐裏的另一個坩埚拿出來,将坩埚裏的液體倒在事先用砂子堆成的各種模型裏。
等到這些灌進模型的液體冷卻,一枚一枚,指定形狀的透明固體就出現在人們眼前:方的,圓的、菱形的……
工匠們全都睜圓了眼睛,面對這些近乎完全透明的固體,幾乎不能呼吸。
要知道,透明的珠寶,在這個時代比普通金屬更受歡迎,更昂貴,能數得出來的就有各式各樣的水晶、紅藍寶石、琥珀……甚至包裹着一點點雜質的琥珀都能被珠寶商們說成是“神明的眼淚”而受到追捧。
而現在,他們找到了一種材料,或許可以作為這些珠寶的替代品,能夠随行所欲地變幻形狀,甚至能夠在裏面加入其他物品作為裝飾。
當然,現在他們用簡易的砂子模型做出來的這種透明固體還是不完美的,它們的顏色還不夠純粹,仔細看時,能看見裏面還多多少少有些氣泡和其它雜質。
但只要一想到這些用砂子做成的透明材料有可能能代替那些珍貴的寶石,工匠們就心情無比激動——畢竟,水晶多少錢,紅藍寶石多少錢……而,砂子值多少錢?
想到這裏,作坊裏的工匠們都像小孩兒一樣,嗷嗷叫着在作坊裏跑來跑去。
早先嚷嚷着要走的老工匠現在沒見到一個共事多年的同伴,都直接沖上去,沖着對方就是一個熊抱:“神明保佑,我們要發達了啊!”
每一個稍有見識的人,都認為這座作坊以後必定發達了。
只有伊南在旁邊提醒他們:“別,別高興得太早啊——”
“你們制出來的,可根本不是什麽寶石的替代品——它的強度很低,比什麽水晶啦寶石啦要易碎得多。”
似乎是為了向工匠們見證這一點,伊南拿起一枚剛剛制成的透明珠子,用兩枚手指輕輕拈着,相互一捏。
只聽“砰”的一聲,那枚晶瑩透亮的珠子在伊南手中直接碎成了粉末。
工匠們看見這一幕,只覺得像是有冷水兜頭澆下來,心都涼了。
難道他們剛剛發現的“致富途徑”,竟然這麽脆弱,這麽不堪一擊嗎?
伊南:哎呀對不起,我把自己的“力量”給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