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公元前2800年
吉爾伽美什要對阿摩利人動武的消息剛剛傳出去, 早先那個阿摩利通譯就從烏魯克城裏悄悄溜了。
烏魯克人提起這事,都覺得很氣憤:明顯那就是阿摩利送來烏魯克的間諜。阿摩利對烏魯克圖謀不軌,這就是證據。
原本略顯無厘頭的戰争請求, 現在倒顯得合情合理了。
但是吉爾伽美什對此反應平淡而冷靜, 令伊南覺得, 這個阿摩利通譯, 有可能是吉爾伽美什“主動”放回去的。
她認識這個王有一陣子,知道吉爾伽美什不是一個有勇無謀的人。把間諜放回去,很可能是吉爾伽美什的本意就是要讓阿摩利人知道——他, 烏魯克的王,就要來了。
烏魯克人做起戰備來, 像他們築城一樣有效率。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裏,兩千人的隊伍就配備了各種武器和裝備:王的儀仗和親衛配備的是青銅刀劍、硬木制成的盾牌和配上了銅簇的弓箭,而一千人的民夫們随身攜帶的工具則更為奇特, 他們帶的是各種鏟、釺一類的築城工具,另外每人還配備了兩條麻袋。
按照女祭司在伊南娜神廟跟前占蔔出的日子,吉爾伽美什帶着烏魯克的兩千人,分水陸兩條路,向位于幼發拉底河上游的阿摩利進發。
這天一清早, 幼發拉底河上放下了三十條用于運載人員和各種随軍物資的巨船。在隆隆的戰鼓聲中, 王帶着他的友人、獅子, 十名親衛和二十名槳手, 登上了為首的一座巨船。船上飄揚着鮮豔而花哨的王旗——畢竟吉爾伽美什的喜好一向如此。
槳手們喊着號子, 劃動船只, 巨船破開幼發拉底河水面的浪花, 逆流而上。
在王船之後, 巨船們逐一出發。幼發拉底河上出現了一條船只組成的長龍。
除此之外, 烏魯克新建成的城門全部洞開,供陸上行軍的隊伍出城。走陸路的除了兩百名王的親衛之外,就都是推着大小車輛,驅趕着牲畜,背着各種物資的民夫。
他們在道路上列着隊,隊伍沿着道路,蜿蜒延伸出很遠。隊伍裏時常會發生掉落了一個包袱,跑了一頭牛之類的“小事故”,但總體而言,這支隊伍的“軍容”還算是整齊,士氣相當旺盛。
烏魯克人不管男女老少,都出來送行,要麽夾道歡送,要麽攀上新建起的城牆牆頭遠眺相送。
看見王船上的王旗随風飄動,烏魯克人一起大聲歡呼——毫無疑問,他們相信他們的王必定馬到功成,将阿摩利人打得服服帖帖,凱旋而歸。
出城相送的親友們依舊為出征的人們感到擔心,但是此前王向他們承諾過,一定會帶着出征的人平安歸來。
更何況他們的王此刻正站在出征隊伍的最前面,他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于是都在祈願之餘,送上最真誠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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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烏魯克到阿摩利,途徑大大小小的城邦。吉爾伽美什沿路拜會各城邦的城主與執政官,感謝他們此前對烏魯克征發民夫時提供的支持,也順帶從這些城邦這裏取得補給。
沿途的小城邦們多半是觀望,見到吉爾伽美什麾下的軍隊“軍容整齊”、“軍紀嚴明”、“軍威浩蕩”,都是暗暗佩服,心甘情願地為烏魯克人奉上給養。
與此同時,各種消息也正不停地從阿摩利送到吉爾伽美什這裏——雖然阿摩利的“間諜”一定程度上給了吉爾伽美什出兵的“口實”。但事實上,烏魯克在阿摩利也有不少“間諜”,他們大多以小旅店店主、釀酒作坊的老板之類的身份出現。
因為一念之差而得罪了烏魯克人的阿摩利人早已惶惶不可終日。他們的城市沒有城牆,因此是無遮無攔的一大片土地,散落着各種各樣的民居和作坊——城市正中則與烏魯克一樣,坐落着進獻給月神辛的神廟。
沒有城牆,這座城市就像是完全不設防的。
于是,阿摩利人中約有一半人每天聚在月神辛的神廟裏,向月神祈禱,祈求月神保佑,阿摩利的人口和財産千萬別被烏魯克的“狂徒”、“暴君”就此奪去。
另一些阿摩利人則不甘心就此認輸,聚在一起商量應當如何應對吉爾伽美什的攻擊。
阿摩利人生活在森林邊緣,他們中有很多人是樵夫和獵戶出身。商量了之後,他們在城市周圍挖起了壕溝與陷阱,準備以此防禦蘇美爾人的進攻。
這些壕溝與陷阱的大致方位,被畫在一副泥板上,包在面包裏,送到了烏魯克人手中。
吉爾伽美什拿到那副泥板之後,遞給伊南看:“朵,你讓大家準備的麻袋,這回真要派用場了。”
民夫們帶着的那些麻袋,當初是伊南建議攜帶的。而吉爾伽美什聽了伊南的解釋就立即下令,由編繩作坊趕着編了兩千條麻袋出來。
這兩千條麻袋分發給民夫之後,他們目前的使用主要是晚上宿營的時候可以墊在地面上,防止潮氣侵襲,也有人往麻袋裏塞燈芯草,那就是現成的枕頭。
但這些麻袋到了阿摩利顯然會發揮更大的作用——這些麻袋,可不只是發給民夫們當睡袋用的。
伊南看了泥板,笑着對吉爾伽美什說:“王,今天我們上岸宿營吧。”
吉爾伽美什點點頭:“已經到西帕爾了是嗎?走,王也很想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
于是,吉爾伽美什的王旗從王船上移到了陸上。沿路行進的民夫們倒是十分驚異——他們都沒有想到,王竟然會和他們一道宿營。
當晚,吉爾伽美什當真與伊南一道,與王的親衛和民夫們一起宿營。
晚間,宿營地安排了親衛值守。到了半夜,這些親衛卻突然看見王和他的好友一道,悄悄起身,并且蹑手蹑腳地向他們打招呼:“別出聲——”
吉爾伽美什和伊南趁着夜色,在宿營地周圍轉了一圈,找見了幾個睡不着的民夫和士兵,便默不作聲地坐在暗處偷聽他們談話。
“這……沒兩天就要到阿摩利了吧?”一個王的親衛發問。
一個西帕爾當地口音的民夫回答:“差不多還有十來天的路程。”
西帕爾距離阿摩利不遠,來自西帕爾的民夫看來很熟悉那邊的情況。
“你們……怕嗎?”另一個民夫顫顫巍巍地問王的親衛。
王的親衛沉默了半天,方才回答道:“……怕的。”
伊南聽見身邊的吉爾伽美什深吸氣,她趕緊伸手握住了吉爾伽美什的手腕。這個向來勇武、不知“怕”為何物的王在她的提醒之下,總算是忍住了,把要說的話統統都憋了回去。
“多少年沒打過仗了,我們這一輩人都沒打過仗,連王都沒有。要說一點兒都不怕是不可能的。”親衛說着大實話。
吉爾伽美什的呼吸則漸漸平緩下來。
伊南則像是突然被人戳了一下,她終于明白過來:吉爾伽美什手下的兵,太“新”了;如果他們将來真的要抵禦阿卡德人的進攻,沒有任何經驗的“新兵蛋子”,是萬萬不行的。
但吉爾伽美什,真的只是為了訓練“新兵”,就不惜征伐阿摩利,造成哀鴻遍野、生靈塗炭嗎?
這時,剛才那個當地口音的民夫開口了:“我們是真的挺怕的。”
在所有出征阿摩利的“士兵”之中,人數占最多數的民夫是心中最為恐懼的。
“雖說王應承了,只要打完仗回去,就能成為烏魯克的‘自由民’……”
很顯然,吉爾伽美什給出了承諾,只要這些民夫在戰争之後能回到烏魯克,就會獲得正式的“公民”身份。這些是民夫們敢于冒險出征的原動力。
“但是,真的,從來沒聽說過,王征伐別處,帶的民夫竟然比士兵還多……你說,王會不會……讓我們這些卑賤的性命擋在你們前面,讓我們當人盾啊?”
“當然不會。”一個溫和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聲音裏有着屬于少年人的清亮與尖銳。
親衛和民夫們一回頭,立即看見了王的友人,被人稱為“西帕爾的恩奇都”的少年向他們緩緩走來。他身後還跟着個身材高大、栗色頭發的男子。
人們一旦認出伊南身後的人,都大為吃驚,早先懷疑王會把民夫們當做“人盾”的人這時吓得魂不附體,幾乎沒法兒和別人一道站起行禮。
吉爾伽美什卻完全不開口說話,他只是伸手比了一個手勢,就讓所有還醒着的人乖乖閉嘴,全部坐下。而他自己則跟着伊南一起坐下來,由伊南開口說話,做他的代言人。
“各位,這次前往阿摩利,王的目的不是戰争,王想要的是以戰止戰,想要這一區域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都能與烏魯克友好往來,能夠一如既往地支持烏魯克——”
伊南一面說,一面回頭瞅瞅吉爾伽美什。
烏魯克的王此刻坐在暗處,一對眸子卻熠熠生輝。他聽見伊南說話之後,微微颔首,眼裏出現笑意,似乎在說:你總是懂得王的。
伊南頓時信心大增,她此前從未就這次出征阿摩利的真正目的與吉爾伽美什交流過,但是卻準确猜到了吉爾伽美什的用心——又想到了一起去,這種心意相通令她很是振奮。
因此接下來的話她就說得更流暢了。
“至于到了阿摩利之後,如何應對阿摩利人,到時王會有更具體的指令。但是我可以向你們稍許透露一些——”
“首先,絕不存在什麽人盾、肉盾,你們參加過烏魯克建城的都知道,王最不希望見到的,就是事故,就是有人受到損傷——你們是王最重要的資産,因此開戰時最重要的一條請你們切記:保護好自己!”
“但是你們有一項別人沒有的優勢,你們都是在烏魯克修過城牆的人,你們熟悉工程的每一項程序,你們對所有的工具都如臂使指,你們配合起來有如一人……而王這次動用了你們這些人,正是看中了你們的這些能力才具。”
聚攏在伊南和吉爾伽美什身邊的人越來越多,漸漸地差不多還醒着的人都聚過來了。
他們還從來沒想到過這個:原來王付出承諾,邀他們加入遠征,是因為“看中他們的能力才具”。
“所以,到了阿摩利,這場仗打起來的時候,你們只需要如此如此……”
第二天清晨,吉爾伽美什陪着伊南來到了西帕爾,沙哈特嬷嬷住着的小村莊。
西帕爾的執政官滿臉谄媚,一路跟來,看他那張臉的表情,很容易讓人相信這位執政官此生的宏願,就在王的身邊做一個貼身侍從。
但是伊南面露失望,沙哈特嬷嬷竟然搬走了。
她還特地請原先西帕爾的伊南娜神廟裏的聖倡給沙哈特嬷嬷寫了一幅泥板捎了過來。
但是村裏人只說沙哈特在伊南被“征召”去烏魯克之後就搬走了,走時頗為傷感。
伊南也很遺憾,她不知為什麽特別想在沙哈特面前為吉爾伽美什正名,告訴這個深受“洗腦包”影響,認定吉爾伽美什“兇殘成性,好色暴虐”的嬷嬷:
事實真相不是這樣。
吉爾伽美什是一個值得人信賴、追随的王。
但是沙哈特嬷嬷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他們繞的這一點路稍許耽擱了行程,吉爾伽美什和伊南多花了半天的工夫,從西帕爾登船,與留在王船上的小獅子哈基什會合,再向前行了六天,終于進入了阿摩利人的領地。
烏魯克的水陸兩路人員會合,水路的船只就此掉頭,順流而下,繼續運送兩千人所需要的日常補給。
這時,阿摩利人的情緒已經緊繃到了極點,不知道烏魯克人會何時、以何種方式發起攻擊——但很顯然,烏魯克的王已經親自到此,烏魯克的軍隊勢必不肯輕易罷休。只不知道烏魯克的王是否會在贏下戰争之後下令劫掠——懼怕搶劫與屠城的阿摩利人已經開始将老弱婦孺往深山裏轉移。
但是令他們意想不到的是,烏魯克人到了阿摩利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建了一座營地。
是的,烏魯克人先給自己建了一座營地:
營地裏先開鑿了一眼井,保證所有人的飲水安全。
營地四周開挖了壕溝,等閑沒人能輕易接近。
營地裏平整了地面,支起了簡易的羊毛帳篷,烏魯克人住得舒舒服服,無懼風吹雨淋。
這座營地從開工到建成,只用兩天半的時間。阿摩利人只見到遠處烏魯克民夫的鏟子像是幼發拉底河表面的水紋一樣此起彼伏,被挖出的土石來來去去,不停地挖了運,運了填……很快,一整座營地就此建好了。
阿摩利人:對面大老遠打到我們這裏來,難道就是為了蓋房子住下的?
事實當然絕非如此,但是烏魯克人憑借幼發拉底河的水上運輸,和布局合理、易守難攻的營地,他們想要在這裏穩紮穩打地住下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營地建好的第三天,養精蓄銳的烏魯克人向阿摩利城市中心開始了進攻。
最先發起進攻的人,正是從各地征調而來的民夫。只見他們人人手持青銅鏟,青銅釺,在地面上左敲敲右打打——很快,阿摩利人事先挖好的陷阱全部被發現。
陷阱一旦被發現,立即被标注上記號。隔了一會兒,就湧過來一隊民夫,每個人背上都背着一個沉重的麻袋,麻袋解開,倒出來的全都是泥土。
足夠的泥土傾注到陷阱之中,身邊人的鏟子就此起彼伏地落下來,将那陷阱表面的土石平整。待到民夫們離開這一片陷阱,那裏就一定已經重新變為平地,甚至比此前的地面更加光滑平整。
除了陷阱之外,壕溝也很快被填了個七七八八。
阿摩利人實在是沒想到,烏魯克人的工程能力怎麽會這麽強——而且他們好像并不喜歡打仗,也不想着進攻,他們就只想把放眼所及,能修的一切工程都給修起來。
在此期間,阿摩利人也嘗試了向烏魯克人發動攻擊。
他們用弓箭對準背着泥土的民夫們。
民夫們立刻轉身,用沉重的麻袋迅速堆起一個簡易的箭垛,人全躲在後面。
等到阿摩利人的箭都射完了,民夫們再喜滋滋地把阿摩利人的箭都拾回來。
阿摩利人:得,今天又白送一堆弓箭。
他們總共只有這麽些銅箭簇啊!
烏魯克的民夫們自己也沒想到,他們竟然這麽“能打”,眼看着烏魯克的營地穩穩當當地向阿摩利的城市中心地帶不斷延伸,民夫們個個異常振奮。
伊南則給這群民夫起了個名字,叫做“工兵”,意思是工程兵,能夠靠完成一項項工程,幫助整個隊伍打贏戰争的兵種。
“工兵”們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心說這個王最信任的夥伴說得沒錯,原來王真的是因為他們這方面的能力才具,才帶他們來此征戰立功的呀。
小規模的沖突每天都在進行,雙方互有損失,但是阿摩利的損失要原較烏魯克的損失大。反觀烏魯克,他們總共只有幾個受了傷的民夫,而王的親衛則被憋得很慘,連露面出戰的機會都沒有。
就這樣,阿摩利人每天都處在夢魇之中,他們對面的烏魯克人似乎根本不想認真打仗,只想修築工程——阿摩利人甚至相信,如果烏魯克人停留的時間足夠長,沒準對方能夠幫阿摩利人建起一座城來。
可就在阿摩利人漸漸松懈,以為烏魯克人只打算穩紮穩打的時候,烏魯克人卻突然發起了最後的攻擊。
王的親衛們沖在最前面,他們手持盾牌與長矛刀劍,但凡遇到阿摩利人的抵抗,他們會出聲警告,警告無效,手中的武器就會立即毫不留情地招呼上去。
吉爾伽美什與伊南并肩,身後跟着哈基什,穩穩地走在這一群親衛的身後。
他倆都是藝高人膽大,甚至手中都不拿兵器。吉爾伽美什偶爾見到有阿摩利的守軍遠遠地望着他發呆,忍不住發笑,随手一伸,身邊立即有人遞給他一枚長矛。
吉爾伽美什拿住長矛,在手裏掂了掂,突然握住了猛地擲出。只見那柄矛就像是一枚活物一樣,矛身不斷震動,沖着守軍身後一株巨大的雪松直飛而去,只聽輕輕的“撲”的一聲,矛尖紮入樹身。
那雪松枝葉劇震,松針紛紛墜地,就像是下了一場松針雨。
——原來,烏魯克的王,擲出的長矛,也就只能幫忙搖搖松葉松果呀?
立刻有些阿摩利人對這個結果生出輕視。
可是被擊中的雪松樹幹開始傳出一種奇特的嗡嗡聲,這聲音并不明顯,但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嗡嗡聲越來越響亮。
就在阿摩利的守軍都還在慶幸吉爾伽美什擲出的長矛沒有造成重大損害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喀”的一聲巨響。那枚雪松粗壯的樹幹直接從中裂開,一枚完整的巨樹被對半劈成兩半,向兩邊轟然倒下。倒下的枝幹沉重,直接壓傷了好幾個人。
阿摩利的守軍都被這樣的悍勇所懾,沒有人再敢貿然出手,眼睜睜地看着吉爾伽美什帶着他的親衛,直接朝阿摩利的月神神廟過去。
阿摩利的執政官這時才聽到消息,匆匆忙忙地趕來,見到吉爾伽美什一行人已經進了神廟,頓時哭道:“烏魯克的王要是砸了月神辛的神廟該如何是好?”
但是對方已經進了城市最核心的神廟聖殿,這仗,就算是阿摩利人想打,也打不下去了。
相對于烏魯克人的組織與效率,阿摩利人簡直如同一盤散沙,執政官也指使不動。
執政官只得哭喪着臉,依照習俗脫下外袍,袒露雙肩與胸膛,匆匆忙忙地前往月神辛的神廟乞降,心中不斷祈禱,希望那位傳說中暴虐無比的王,不要将他們阿摩利人辛辛苦苦建起的神廟破壞得太慘烈。
釋放出投降信號的執政官沒有被阻攔,而是被直接迎進了聖殿中。
出乎他的意料,聖殿中那位年輕而英俊的王,非但沒有指使身邊的親衛搗毀神廟的打算,此刻反而正立在聖殿中的神像跟前,雙手捧着一枚用橄榄、月桂和銀柳枝條共同編成的花冠,雙手将那花冠遞給神廟中的女祭司,由祭司奉至月神辛的神像跟前。
執政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知道烏魯克的王這是在最大程度地表達善意。
阿摩利的執政官這是第一次見到吉爾伽美什。烏魯克年輕的王那張俊美到極致,卻又冷峻威嚴的臉留給他極其深刻的印象。
強到極點卻又極度克制,優勢盡顯卻又有所保留,絕不逞一時之快——這樣的王,阿摩利的執政官只能心悅誠服,他再也不敢生出任何別的心思了。
他雙膝一軟,拜倒在吉爾伽美什面前。
“萬王之王,衆君之君,三分之二的神祇與三分之一的人類,最偉大的烏魯克的明君啊……”
執政官說起這些長長的頭銜說得真誠無比,可見人在壓力之下是什麽都能做得到的。
“阿摩利人在您面前臣服,請您指示卑微的阿摩利人,怎樣才能消弭此刻在您心中燃燒着的怒火?”
執政官低垂着頭,在強勢的吉爾伽美什面前,他自知沒有半點讨價還價的餘地,只能盡一切可能承受。
“王的怒火?——你擡起頭來。”
吉爾伽美什的聲音沉穩,卻不帶半點感情。
執政官疑惑萬分地擡起頭來,正對上吉爾伽美什那張俊得人神共憤的臉。這張臉上沒有半點怒意,眼神卻像是籠罩了一層深林裏終日不散的雲霧。
“王什麽時候因為阿摩利燃起過怒火?”
阿摩利人的首鼠兩端,在吉爾伽美什眼裏看起來算得了什麽?如果不是他想要震懾所有幼發拉底河流域的小城邦,順帶讓自己的軍隊有些實戰經驗,吉爾伽美什哪裏需要如此大費周章,一路打到阿摩利來?
阿摩利的執政官認為吉爾伽美什出兵真是為了阿摩利,那也确實是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那,那您……”執政官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吉爾伽美什神色寂寥地轉過臉,面向月神辛的神像,外人看他大費周章,逆流而上一直打到阿摩利,可是這在他本人看起來,卻像只是打了個寂寞。
“王到阿摩利來,只是想像母神致以敬意的。”
這位烏魯克的王在以行動向世人表态——他打到阿摩利來,并非真想妄動幹戈,他只是……來看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