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公元前2800年
就在伊南通過“時空隧洞”前往公元前2800之前:
在她一團黑暗的意識中, 丹尼爾的聲音突然響起:“研究員伊南,‘重溯文明計劃’正式通知你,賦予你的力量已經加載完成, 希望你負責任地使用。”
“此外, 你需要注意身體力量的使用在一定時間段內存在限制, 如果達到上限,你将馬上出現脫力的狀況, 無法再使用任何力量。”
“當然, 你也不必感到驚慌, 因為你的身體早已被設定為不可能受到來自外界的傷害……”
烏魯克修築城牆的工地上, 巨石早已被安然放置在事先挖好的地基之中。剛剛四散逃離民夫這時重新聚攏,心有餘悸地望着事發現場,望着将他們從滅頂之災中救出來的,烏魯克的王。
吉爾伽美什面沉如水,大踏步從用于沉降巨石的斜坡上走下來。
他雙臂的臂彎裏躺着一個瘦小的少年。旁人看不清那少年的臉,因為他此刻蜷縮在王的懷裏,只能看見他一頭黑發垂在腦後。他的膝彎被吉爾伽美什托着,垂下的一對雙腳上沾滿了砂土,幾乎将他白皙的膚色全部遮蓋了。
剛才所有人都看見這個年輕人以一己瘦弱的身軀,抱住了那條斷裂的纜繩,硬生生阻止了巨石的滾落。他一直堅持到了吉爾伽美什趕到。但在那之後,他似乎就不行了, 當一切都塵埃落定的時候, 他仰面栽了下去,再也無法起身。
所以吉爾伽美什才像是抱着一片蒲葉一般, 把這個少年抱了出來。
而王的臉色也很難看——他似乎是第一次對一個民夫的生死起了關懷。
剛才僥幸逃脫大難的工匠這時一臉悲傷地走過來, 撲通一聲就跪在吉爾伽美什面前, 哭泣着說:“王,恩奇都他……”
“這有什麽好哭的?”吉爾伽美什瞪了對方一眼。
“這家夥又沒死。”吉爾伽美什又朝臂彎裏瞧了一眼。小少年仰卧着,向他虛弱地擡了擡嘴角,沒能出聲。“應該只是脫力了。”
“倒是你們……所有在用的纜繩是否都事先檢查過?”
那工匠唯唯諾諾,竟然再也不敢講“檢查過”這話了。
“去,傳王命。現在所有的工地停工,檢查一切可能導致事故的隐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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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以後,所有編織繩索的匠人,在他們編織的每一條繩索上,染上他們的徽記。”
“以後只要有一條繩索出事故,就追索一條。只要是經手過的人,核驗的人,檢查的人,還有你們這些口口聲聲一應措施都已做好的人……”
“王不想再看到任何一個尋常民夫傷亡。”
所有的工匠這時都聚攏在吉爾伽美什身邊,一邊聽王的指令,一邊點頭稱是,心中都在想:看來今天這事鬧得足夠大,王開始痛下決心,要整治工地事故頻發的問題了。
這倒也是好事——以往王一味催促着要趕工,民夫死傷雖重,他也并不怎麽放在心上。今天親眼見了這一幕,看上去像是讓這一位的心思徹底轉過來了。
吉爾伽美什低頭瞅瞅,臂彎裏卧着的少年嘴角彎彎的,似乎聽了這一番話竟然有些滿意。他心裏竟然莫名有些得意:看,你在乎的那些,王不是一樣能做到?
伊南疲倦地閉上了雙眼,竟然還覺得挺欣慰。
——原來吉爾伽美什,并不是一個草包啊。
她被吉爾伽美什就這麽雙手抱着,親自送回了駐地,才被放下來。
伊南是真的脫力加累了,于是昏昏沉沉地躺着。她聽見有人在身邊小聲說:“看不出來,原來你,真的力氣很大。而且,王讓你擔的職責,你就真敢擔啊?”
伊南很想翻個白眼,可惜她沒力氣。
她也不知道吉爾伽美什在她身邊停留了多久,接下來的時間裏,她一直身處半夢半醒之間,她似乎見到了過去認識的許許多多夥伴,正想要向他們打招呼的時候,打扮得像是只孔雀一樣的吉爾伽美什突然跳了出來,從所有人大聲喊:“不許靠近,他,恩奇都,是王最喜愛的朋友——”
伊南猛地睜眼,一下子翻身坐起來。
力氣已經全部回歸到位,她推地面時用力過猛,竟把自己推了個跟頭,“咕咚”一聲。
囧——
當她再坐起來的時候,渾身上下都只感到力量充盈——她這一睜眼,立馬又是一條好漢。
但是身邊早已沒有吉爾伽美什的身影。伊南擡頭向高處的窗子看了一眼,只見皎皎的月光照進來。
原來她已經昏睡了這麽久,連天都黑了。
伊南盤腿坐着,先把此前發生的事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遍,好确定自己下一步需要做什麽。
正想着,門外那屬于大型貓科動物的低吼聲又響了起來,似乎有利爪在門板上劃擦,接着有人壓低了學着獅子的吼聲:“嗷嗚——”
伊南又好氣又好笑,直接跑去打開了門。門外,果然站着穿得如同一只孔雀一般的吉爾伽美什,他身邊蹲着哈基什。
月色中的吉爾伽美什,身上的衣衫十分光鮮亮眼,但卻刻意去除了那些屬于“王”的标記——他把那些金色的飾品都去了,頸飾換成了一條用羊毛和亞麻混編的線繩,挂着那枚雞血石護身符。
他穿着一身和伊南差不多式樣的袍子,總算沒有再袒着他的八塊腹肌,袍子的下擺也總算不再有金色的流蘇。但是這袍子的花紋異常精美,顏色繁多,胸前甚至用七八種顏色的羊毛線編出了一個大型花樣——乍看之下,伊南才會覺得一只孔雀來到了她面前。
“昨天剛到烏魯克的?”
吉爾伽美什居高臨下地明知故問。
伊南點點頭。
吉爾伽美什突然伸出左手,拉住伊南的右手手腕,拉着她就往外走。這個年輕的王一邊走得腳下生風,一邊喜滋滋地說:“剛到烏魯克,想必還沒在城裏好好玩過……走,王帶你四處看看。”
伊南猝不及防,就被他這麽一把拉着,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哈基什在一旁快步跟着。
兩個人,一頭獅子,快速穿過空曠無人的營地,走上了烏魯克的街道。
她偏頭看吉爾伽美什在月光下的那張側臉——哪裏像是烏魯克的王,分明是個大孩子?似乎夜是王最好的保護色,夜幕一旦降臨,王就可以擺脫身上縛着的那些條條框框,像一個尋常少年一樣,在烏魯克城裏自在逍遙。
雖然號稱什麽“萬王之王,衆君之君”,眼前的吉爾伽美什,到底只是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
伊南忍不住笑出了聲。吉爾伽美什頓時一陣羞惱,直接松開了手,皺着眉頭掉臉問:“你笑什麽?”
誰知他剛好看見了“恩奇都”那張秀美的面龐,白皙的皮膚在月色下像是被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她眼裏的神采讓她整張面孔、精致的五官更添了一種勃勃的生機。這樣的活力是吉爾伽美什以往從沒在別的女人……別的人那裏見過的。
吉爾伽美什頓時忘記了自己的羞惱,開始自省:為什麽總是情不自禁地把眼前這個少年和女人相比,對對方似乎有點兒不大公平?
可能是這個少年的骨架生得太小了——吉爾伽美什想起自己小時候,不止一次挨過王父盧伽班達的打罵,說他長的還不夠高大健壯,說話沒有氣勢,沒有一個“王”的樣子。直到十幾歲他的身材徹底長開,在長老們的教導下他開始變得力大無窮,吉爾伽美什才覺得自己真正有資格成為一個“王”。
因此吉爾伽美什心頭立即對“恩奇都”生出同情,不再計較他的偷笑,而是心平氣和地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如果不是烏魯克本地人,不會有人指點你去那裏。”
伊南聽對方這麽說,心裏生出好奇,小聲問:“……那是什麽樣的地方?”
吉爾伽美什心想:竟然又沒有用敬語。
但他趁夜出來,就是想放下屬于王的身份和包袱,真心實意地帶一個外鄉來的“小朋友”好好在烏魯克“樂一樂”。
于是吉爾伽美什不再計較“恩奇都”的直接,而是反問:“朵,啤酒你喝過沒有?”
伊南:……啤酒我喝過沒有?
兩千多年前她和朋友們一起釀制啤酒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兩千年後烏魯克年輕的王問自己有沒有喝過它?
她想了想,反問:“啤酒嗎?我昨天晚上在民夫的營地好像喝過……來烏魯克之前真的沒想過,像我這樣的普通民夫也能喝到啤酒。”
吉爾伽美什把話看成了一種贊美,頓時肆意地大笑一聲,說:“那今晚帶你去見識烏魯克的小酒館,那裏可不止有啤酒……”
烏魯克的小酒館?
伊南的雙眼立即亮了起來——小酒館呀!
按照她的經驗,這樣的地方一定與文化的發展息息相關。後世的酒館、茶館裏,有屬于“地下”的樂隊,跳着弗拉明戈的舞蹈家,也有講相聲的和講脫口秀的;而古時的小酒館裏,有樂手、舞者,游吟詩人,來自四面八方的商旅……
而且讓人想不到的是,要帶她去見識這種地方的人,是這烏魯克的王。
有這樣牛哄哄的家夥在身邊,她至少不用擔心兜裏沒錢的問題。
“可是你難道去酒館也帶着這家夥?”伊南突然想起了哈基什。
吉爾伽美什卻拍拍小獅子的頭,說:“好啦,帶你見過新朋友了,你可以乖乖回去了!”
哈基什戀戀不舍地蹲在伊南身邊,伊南無奈之下,只能單膝跪下,伸手又把小家夥好好揉搓了一頓,才拍拍它,示意她和它的主人要暫時離開一陣。
哈基什喉嚨裏呼嚕呼嚕一陣,向兩人告別,自己上了一條岔道,據吉爾伽美什說,那裏通向“獅舍”。而伊南跟着吉爾伽美什,很快來到了一座“小酒館”跟前。
這座“小酒館”是半露天的,建在一座小院的廊下。
這時民居的建築形式已經很明顯地與兩千年前有所區別。陶磚砌成的屋子與外面的庭院之間,開始多出了帶棚頂的走廊,走廊一側連着陶屋,另一側由廊柱和拱頂共同構成。走廊下就是既開闊又能遮風擋雨的空間。
走廊下與牆壁上,到處都安裝着烏魯克常見的油燈燈座——“V”字形燕尾狀的幾何形,兩個尖角之間夾着一只盛放着燈油的淺缽,燈芯在裏面活活潑潑地燃燒着,将這座小酒館照耀得如同白天般明亮。
夜幕之中,酒館裏十分吵鬧,這裏的笑聲、樂聲,人們說話的聲音,在兩個街區之外都聽得很清楚。歡樂而輕松的氣氛就像是從一只盛羊乳的陶罐裏被整個兒倒了出來,然後像夜霧一樣,向烏魯克的每一個角落靜靜填充。
吉爾伽美什很明顯是個常客,進院之後不用店主招呼,只是點了點頭,就自顧自拖着伊南,在一張矮幾面前坐下。
這矮幾是用陶磚砌起來的,表面又抹上了一層泥漿然後曬幹。伊南和吉爾伽美什一樣,都盤着腿坐在矮幾跟前。夜間的風向陡變,烤肉的香氣混着強烈的煙火氣息,還有那油脂滴入火焰時的滋滋聲響,突然就向伊南這邊轉了過來,讓人一下子生出食指大動的食欲。
不用吉爾伽美什吩咐,他們兩人落座之後,立即有兩大陶杯的啤酒送上,緊接着就是穿在枝條上的烤肉。
啤酒是好酒,比她昨晚在民夫營地喝到的更好更清冽,當然酒精的含量可能也要更高些。店家不知是用什麽方法,這啤酒的溫度比室溫的低,陶杯拿出來的時候杯壁外還沁着細細的水珠。
肉也是好肉,羊肉肥而不膩,汁水豐富,又沒什麽膻味。伊南頓時覺得這啤酒加撸串成為人類社會中最為經久不衰的娛樂休閑活動——實在是太有道理了。
還沒等她向身邊的吉爾伽美什說出這個評價,只聽一連串的鼓聲響了起來,她昨晚在營地聽過的那種撥弦樂器也同時響起——
但是這一次,那種類似班吉琴的樂器竟然有了五聲音階:樂師手裏撥動着的琴弦,竟能發出後世五聲音階才能組成的各種調式。伊南真的很想過去把樂師的琴借過來看看。
吉爾伽美什在伊南身邊,見她聽得出神,懶洋洋地說:“西帕爾沒有這樣的琴吧?”
伊南搖搖頭。
吉爾伽美什頓時得意了,好像他總算壓過了伊南一頭。伊南不理會這種孩子氣的得意,全神貫注地聽着樂師奏樂,甚至還自己伸手跟着打打節拍。
王再次被冷落了,只好小聲嘀咕:“這……其實也不能算什麽,待會兒還有更厲害的。”
他話音還沒落,那“更厲害的”果然就飛快地從庭院的另一角轉了出來。
那是一個年輕女郎,黑發,赤足,身上的衣物與伊南在這個時代見過的蘇美爾人的長袍完全不同,倒是令她回想起了當年烏魯克的巫的裝束。
女郎的上半身就只有一整幅染成玫瑰紅色的亞麻布,幾個來回纏繞,将她的關鍵部位都裹住了。
女郎還穿着一條寬大的長裙,只不過長裙就像是吉爾伽美什昨天穿着的那條直筒長袍一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的胯上,女郎的纖腰和上腹部就明晃晃地露着。
她正随着“班卓琴”和鼓點的節奏起舞——這種舞蹈除了轉圈和手臂的動作之外,還有大量的扭腰、擺臀和十分花哨的胯部動作。女郎的舞姿因此也顯得無比熱辣,妩媚多姿。
伊南看傻眼了:這難道是……肚皮舞的原形。
她知道肚皮舞的發源地,就在埃及到中東這一大片區域內;舞蹈的發源則可能與當地女性向司職繁衍的女神祭祀有關。她真沒想到在公元前2800年,烏魯克的一個小酒館裏,就能看到這麽火辣勁爆的表演。
吉爾伽美什看見伊南這副模樣,裝作無趣地搖了搖頭,喝了一口啤酒,大聲嘆息道:“從西帕爾這樣的小地方來到這烏魯克,果然是大開眼界啊!”
他只是在嘲笑身邊的瘦小少年,他的話卻引起了周圍人的一片哄笑,有幾個烏魯克人小聲說:“原來是西帕爾來的鄉巴佬。”
吉爾伽美什臉上立刻有點兒挂不住,伊南卻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女郎的舞蹈,對身邊的嘲笑絲毫不在意。
吉爾伽美什:……還真看呆了呀?!
随着樂師一曲終了,女郎終于停下了舞步。只見她香汗淋漓,胸脯不斷地起伏,低頭向酒館裏的人行禮之際,曲線畢露。伊南聽得見周圍的男人都在直抽氣,吉爾伽美什倒是恰如其分地表現了他的“王之冷靜”。
女郎行禮,伊南趕緊熱烈地鼓掌——正符合她“西帕爾鄉巴佬”的人設,倒惹得那女郎向這邊看了看,突然一個媚眼就抛了過來。
小酒館裏本就坐了不少喝到醺然的家夥,見狀一起大聲起哄。
“西帕爾來的小哥,你不如今晚就将這舞女帶回去——準保讓你滿意!”
“什麽叫‘準保讓你滿意’,你這家夥難道和人家睡過不成?”
“我當然沒有——我哪兒敢啊?”
“這城裏所有的女人都屬于烏魯克的王,王如果沒睡過第一夜,誰敢睡?”
伊南頓時一扭臉,盯着吉爾伽美什。
她早在西帕爾就聽過吉爾伽美什的“洗腦包”,其中就有關于初夜權的這一條。她剛開始的時候還真的以為只是洗腦包,但誰曉得這個傳聞竟然是真的?
吉爾伽美什坐在伊南身邊,臉色有點兒黑,但是他并沒有發作,只是好端端地坐着,手裏托着他面前的啤酒杯。
但只有伊南注意到,他的右手拇指正用力按着那陶杯上的手柄,只怕再用一點力那陶杯就要碎了。
伊南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不是真的——初夜權什麽的都不是真的。
只是不曉得為什麽明明有這條傳聞,吉爾伽美什卻不願出面澄清。
跳舞的女郎似乎是外鄉人,聽不懂底下的流言蜚語都在說些什麽,依舊按照她的習慣,向周圍觀舞的酒客行禮。末了沒忘記最捧場的伊南,又轉過身來,沖伊南行了一禮,飛了一個妩媚的眼神。
起哄的聲音就更大了。有人故意捏尖了嗓子,細聲細氣地學那舞女說話:“來自西帕爾的小哥,如果烏魯克的王吉爾伽美什長得像你一樣俊美,我一定不介意和你共度美妙的初夜,但現在……你只能多等等了。畢竟,等待王臨幸的新娘在烏魯克排成了行……”
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吉爾伽美什手中的陶杯真的被他大力捏碎了。未喝完的啤酒流了一地。
店家看見了,趕緊過來,為吉爾伽美什換了一杯滿的,還連連道歉,似乎在抱怨自家的陶杯質量不夠好。
伊南卻拉着他小聲地問:“……你明知不是真的,你為什麽不辯解?”
在她看來,這一切再簡單不過了,烏魯克的王昭告天下,沒有“初夜權”這回事,這事兒就結了。
誰知吉爾伽美什扭過頭,也一樣壓低了聲音,語氣兇狠地說:“我是烏魯克的王,這世上除了神,誰能要求王來辯解?”
伊南:……
她有點兒理解對方的心意了:吉爾伽美什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他擁有對整個烏魯克極其人民的統禦權,如果吉爾伽美什真的就“XX權”這件事加以澄清,就會顯得他自降身份。
這……難道他就真的一點兒也不在乎這種流言蜚語,敗壞他的名聲,影響烏魯克人民的團結,削弱烏魯克對周邊地區的影響力嗎?
不,不可能不在乎。
伊南親眼看見眼前這家夥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眼裏都是氣惱的神色,胸口微微起伏——他手上還有捏碎陶杯劃出的小小傷口……他怎麽可能不在乎?
伊南卻也不可能不在乎——她自己就是一個年輕的女性,雖然她所學的是歷史,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歷史上客觀存在過的一種踐踏女性權利的卑鄙陋習,可是她聽見身邊的這些男人們滿不在乎地說起這個,她就很難心平氣和。
于是伊南伸手抓住了吉爾伽美什那只稍許受了點小傷的右手,沒顧上他手上的創口,而是繼續小聲說:“你不願意出面澄清辯解,只是因為你自己也覺得無所謂,你認為身為一個男人和一個王,手中攫取這樣的權力是天經地義,你不會在乎那些可憐的新娘會怎麽想——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想去行使這樣的權利,你也會毫不猶豫地去行使……”
她這些話飛快地說出口之後,就在吉爾伽美什眼裏看見了一點點,受傷的神色。
在這一刻,伊南才突然反應過來,她可能說得太重了——或者說,她真的誤解了吉爾伽美什。
在吉爾伽美什心中,大約正想着,世界上什麽人都可以誤解王,可為什麽今天才剛剛認得的新朋友,世上唯一一個,力氣跟王一樣大,什麽話都敢跟王說的小朋友,也要誤解王?
烏魯克年輕的王,眼中那一點點受傷的神色,陡然間變成了暴怒。
——王什麽時候這樣隐忍過?
——你既然認為王不會在乎那些可憐的新娘,那王就不在乎給你看!
吉爾伽美什突然甩開伊南的手,抄起桌面上那只陶杯,一揚脖就咕嘟咕嘟地全灌了下去。
随後他長身立起,右手一揚,“砰”的一聲,手中那只陶杯頓時摔了個細碎。整個小酒館因為這一聲突如其來的變故,瞬間靜了下來。
酒館的老板忙不疊地搶了出來,突然發現當衆發作的人竟然是吉爾伽美什,整個人都傻了。
只見吉爾伽美什一伸腳,“砰”的一聲踩上了面前那只用陶磚砌成的小矮幾,腳下一使勁,那只矮幾頓時四分五裂,裂成幾條碎塊。
酒館裏的其他人幾時見過這樣的陣仗?
只聽吉爾伽美什大聲問:“今天烏魯克城裏,有哪家在辦婚禮?哪家在結親?”
沒有人應答。
“說——”一聲暴喝,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結果真的有人說了:“離這裏兩條街,向左手邊數第七戶……好,好像,在辦喜事。”
吉爾伽美什伸手攥着伊南的手腕,一陣風地就沖出這座小酒館,留下身後一地掉下來的下巴。
在出門的時候,伊南聽見吉爾伽美什磨着牙在自己耳邊說:“你不是說王應該去‘初夜’的嗎?”
伊南:……我哪有?
吉爾伽美什:“恩奇都,王今天就‘初夜’給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