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我把狗子埋老家後院牆根底下了。”
一周後,關浔再說起這件事時語氣已經釋然了許多, “人年紀大了不都講究落葉歸根嘛, 我猜動物應該也一樣。”
“唔,我還給你帶了東西。”
他從書架上取下筆記本翻了幾頁, 找出夾在裏面的銀杏葉, “院子門鎖了。我翻牆過去撿了一片。”
“我覺得啊, 我大概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回去了。所以你就靠這片葉子想象一下那棵樹吧。”
路敞接過放在掌心裏。又輕又薄的葉片, 像翠綠色的長柄小扇子,葉脈細而密, 邊緣微微發黃。
“很漂亮。”他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 又夾進自己的書裏。
關浔托着腮, 偏頭看向他, 突然問,“哎你說,我是不是特別喜歡你啊。”
那會兒都喪成那樣了。遠遠地看見院子裏高大的銀杏樹生了新葉, 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待會兒一定要翻進去撿片葉子帶回來給他看。
路敞聞言便抿了笑, 有樣學樣地托着腮回望過去, “我很榮幸。”
他的眼神一投過來,關浔就不怎麽敢看他了。
平時你一句我一句地開起玩笑來不會覺得如何。但偶爾被他這樣誠摯認真的目光一看,總覺得是在說什麽特別深沉正式的情話——“下面請兩位新郎交換戒指”的那種。
讓人怪不好意思的。
“昨天晚上回家, 我把我們倆的校服外套給了關潼了,等下中午休息的時候去初中部拿。”
關浔認慫轉移話題, “不知道她給畫成什麽樣了。”
前段時間上一屆高三臨畢業的那幾天,學生中很流行玩這個。校服外套背後整個都是白底, 大家在上面畫畫,相互簽名,留作紀念。走在校園裏,随處可見各色的背影。鳴人和佐助肩并肩,新一跟基德手牽手,有些圖案精致得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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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浔讓關潼也幫忙畫了兩件外套,花樣簡單,是兩個q版小人的簡筆畫。兩人午休時候過去拿了穿在身上,一左一右分別是“→_→”和“←_←”的表情。
他說反正每天都要穿校服,萬一以後再吵起來就默契一點換位置走,這樣變成“←_←”和“→_→”,別人一看就知道這哥倆鬧別扭了,還能幫忙勸着點。
路敞不怎麽給面子地戳破他,“誰敢勸你啊。”別一言不合再跟人打起來。
“也是。”關浔垂頭喪氣地說。他脾氣上來根本就聽不進別人勸什麽。
“那我們以後都別吵架了行嗎。”
事情過去之後他再回憶起自己當時惡劣的語氣,真的很有自扇耳光的沖動,“我再也不想朝你發脾氣了。”
路敞點點頭,又像鼓勵小朋友一樣稱贊一句,“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啧。”關浔說,“別老誇我。容易驕傲。”
高二最後一學期馬上就要過完了。期末考試即将到來,大家都開始做最後的複習。老劉特意把這次考試的重要性強調了好幾遍——雖然在他口中,每次考試都特別重要。
于是每天發下來的試卷又多了兩張。關浔偶爾會抱怨兩句,抱怨完卻又規規矩矩地在卷頭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字跡都比從前工整了許多。
他的成績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蹿。課間前後左右桌圍在一起聊天,有人會好奇他怎麽突然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道路上撒丫子狂奔且一去不返。
關浔的回答充滿了真誠,“誰讓我有個優秀的同桌呢。不能給我同桌丢人呀。”
期末考試的時間一天天接近。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午,班裏的同學們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午休。
窗子開了一半,偶爾有涼爽的風吹進來,溫度宜人。關浔也像無數個普通的午休時一樣,枕着胳膊趴在桌子上睡覺。
睡了一半,他卻突然擡頭,直起身來,怔怔地看着前方。
路敞被吓了一跳,低聲問他怎麽了。
“我今天......是不是忘了什麽事?”
關浔揉着眉心,自言自語般回憶着。
腦海裏像缺失了某一部分,或許早就缺了,可他剛剛才發現,并且怎麽都想不出是缺了什麽。
路敞心裏一沉,下意識地看向教室門前挂着的日歷。
“啊,今天是十五號。”
關浔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恍然大悟般點點頭。自己又低聲重複了一遍,“......今天是十五號啊。”
“嗯。”路敞放下筆,在課桌底下拉起他的手捏了捏,“別難過,我在這兒。”
關浔任由他牽着,低下頭沒說話。另一只手卻放在桌洞裏,摩挲着書包裏的手機。
得知爺爺猝然離世的那瞬間,他并沒有感覺到多麽強烈的悲痛。
卻在這樣一個平淡的午後,他突然意識到,再也沒有人會在每個月的十五號雷打不動地給他打電話了。
曾經固定準時得像是能延伸到一輩子那麽長的陪伴,突然靜止在不久前的某一天。且以不容拒絕的姿态宣布,将在他以後的人生裏永久缺席。
他一直在拒絕接受這個事實,不去想也不去提,從來沒有真正覺得自己的爺爺已經離開了。
若無其事地過了這麽久以後,直到這個瞬間,他突然無比清晰地意識到,那個陪伴他長大的老人已經不在了。
一整個下午的時間裏,關浔都沉默地坐着。講臺上老師在說什麽,他完全沒有聽見。
他至今為止的短暫人生中,好像有一半的記憶都跟那個院子,那個人有關。從小到大,相伴度過的一幕幕,每一幀畫面都無比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然後一點點褪色,消失在空氣裏。像是最後的告別。
關浔難得一見的過分安靜招來了不少詢問。路敞不想他的思緒被打擾,替他婉拒了其他人的關心。
從日懸中天到夜幕降臨,一直靜止如雕塑的人終于有了動靜。
他嘆了口氣。
“我好想他啊。”關浔說。
路敞點點頭,“我知道。”
“我想他。”
關浔喃喃地重複着,積蓄已久的情緒洪水般傾瀉出來,“我想我爺爺。”
他的眼淚砸在桌子上,啪嗒一聲響。像直直地砸進人心裏。
難以喘息的感覺又翻湧上來,像有力的手緊攥着整個心髒。路敞深吸一口氣,還沒來得及說什麽,看見他胡亂地擦了眼眶,噌地一下站起來往外走。
晚自習預備鈴響過一陣,班裏人都已經坐齊了。他突然一聲不響地出了教室,動作格外引人注目。
路敞只能跟穆漾說了聲“幫我們請假”,就摘掉眼鏡跟着他跑出了教室。
晚飯時間已經過了,校門關閉,關浔也根本沒往那邊走。他繞過食堂,助跑了兩步流暢地躍上牆頭。
“......”
路敞無奈地後退幾步,緊跟着翻了過去。
街道上行人稀少。隔了兩三米的距離,路敞一直不遠不近地跟在他身後。關浔走了一陣,突然停下來看着他,“你跟着我幹什麽?”
路敞想了想,沒說話,只是側過身露出校服背後的表情,“→_→”的箭頭指着他。
“......”
關浔說,“你先回去。”
路敞看了看他行走的方向,“你要去幹什麽?找個人打一架?”
前面路口轉過去就是那條髒亂差的街道。以他現在的樣子,一走進去,不用開口就會被當成挑釁的圍起來。
“別去。”路敞說,“我陪你打一架?”
“跟你有什麽好打的。”關浔說:“你又舍不得打我。”
“......啊。”路敞笑了起來,“我确實舍不得。”
“那你繼續往前走吧。”
他建議道,“适量的運動對舒緩心情有好處。要不改成跑?好像更适合發洩情緒。”
心裏憋到快要爆炸的委屈和發洩欲,被這樣一本正經的冷靜分析卸掉了一半。關浔啞口無言了半晌,才咬牙切齒地擠出一句,“......我真是服了。”
他憤憤地轉過身,也不管路敞是什麽反應,真的撒開腿往前跑起來。
還是肯聽話的。路敞欣慰地蹲下系了個鞋帶,再直起身發現轉眼就要跟丢了,于是立刻追了上去,依舊跟他保持着距離一前一後地在街邊狂奔。
轉過一個又一個路口,熟悉的建築一片片變得陌生。關浔閉上眼,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用盡全身的力氣。當耳邊呼嘯的風聲一點一點減弱,心裏積壓的沉痛好像也一點一點輕快起來。
終于停下來的時候,路敞喘着氣環顧四周,發現周圍都是待開發區的荒草枯地,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關浔随便找了塊空着的地方,在稀疏的草坪上躺了下來。
“我是不是反應有點遲鈍?”
他看着陰沉沉的天空,胸口起伏着,氣息還沒平穩回來,“這都多久了。我是在矯情些什麽啊。”
路敞躺在他身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麽。但我反而很高興,看到你這樣。”
關浔笑起來,胳膊肘子捅了他一下,“就不能盼我點好是嗎。”
天空中有什麽在一閃一閃地發亮。路敞剛要指給他看,就聽見他說,“那是飛機,不是星星。今天是陰天。”
“......”不好意思我近視。
“我突然想起來,小時候放暑假的時候一起在院兒裏乘涼。他跟我說什麽人死了就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關浔笑着說,“放屁,死了就是死了。”沒有了,消失了,再也看不見摸不着了。
他想起幼時的夏夜裏,院子上空清晰明亮的星星。想起有個搖着蒲扇的老人一邊往他手裏塞着西瓜,一邊指着天空說,以後我死了就住那兒。
其實那個時候他就是不相信的。但是西瓜太甜了,他沒空貧嘴。
實在笑不動了。關浔面無表情地看着頭頂漆黑一片的天空,心想我現在當然也還是不相信了。
那些是漂浮在宇宙中的塵埃,是公轉或自轉的遙遠天體,是被引力收縮凝聚在一起,光年之外的未知星球。
不是我爺爺。
天空越發陰沉。不多時,一點冰涼落在他的額頭上,緊接着越來越密集,甚至直接砸進他眼睛裏。
“操。”關浔小聲地罵了一句,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有沒有人性。連個星星都不給我看啊。”
路敞看着他,伸出手,指腹在他臉頰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是熾熱的雨。
作者有話要說:
來遲啦。這章寫的有點艱難,修了幾遍都不太滿意。
想起之前見過的一段話,找了很久,跟你們分享。
“宇宙初生,元素大概只有氫氘氦锂。碳基生命所需的碳氧等元素,都是恒星煅燒出來的。恒星死後,這些元素被釋出成為宇宙塵埃,宇宙塵埃又凝成行星,行星再逐漸演化出生命。我們确實都來自已逝的恒星,仰望星河,是在凝視未死的同伴。”
——Brian Cox《宇宙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