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38
徐朗月沒聽到溫鴻玉內心這恬不知恥的自信感想,他自欺欺人地捂住了耳朵,搖頭道:“算了算了,我不問啦,你們家的事還是少講給我聽,就算真是你幹的也別告訴我。”
溫鴻玉拉開了他的手,在他耳邊低語道:“不行,你已經算是半個我們家的人了,該聽還是得聽,我不希望我們之間再産生更多誤會。”
徐朗月沉默,聽他娓娓道來:“這事得從十多年前說起,你可能不了解,但我家祖上轉運的是地下流通的信息素藥劑,其中有相當多違禁藥品。”既然溫五黑了病房的監控,正好利用這個不會被人窺視的機會解釋一番。
“我父親接手後,這部分業務大多割裂,僅剩的也暗藏深處,由專人負責,比如溫五這樣的危險人物。”溫鴻玉面色複雜,說不上是諷是嘆,“但我父親本人其實并沒有多高的道德感——從我這個私生子身上就看得出來,天知道我還有多少兄弟姐妹流落在外,你也知道他之前出了事故,身體大不如前,這才逐漸對我委以重任,他不是信任我,只是力不從心,別無選擇。”
“我勸過他,家裏人也都勸過,遵醫囑靜養治療,該放手的放手。”溫鴻玉聳了聳肩,“但要是能聽得進去,也就不是他了,他一直在私下服用刺激alpha信息素分泌的激素類藥物,副作用很強。”
徐朗月一驚:“老爺子年紀這麽大了,總不會是還想要孩子吧……他服藥是為了強撐着精神繼續掌權?”
溫鴻玉面色漠然,點了點頭:“醫生是溫五引薦的,不是什麽正經醫生,和他搭上線費了我不少功夫,溫五對他威逼利誘,他一家老小的命都在溫五手裏,心懷積怨已久,我給的錢足夠,他兒子也送走了,所以他會私下告訴我老爺子的真實健康狀況。”
徐朗月有點尴尬,他是想知道溫家的事,但沒想到一上來就這麽細:“這麽詳細的隐秘你可以不用告訴我,我自己能理解。”
“你理解是你的事,我一定得解釋,否則……”溫鴻玉苦笑一聲,“全憑自己腦補早晚會壞事,我已經受到教訓了。”他說着舉了舉被徐長明折斷的手臂,徐朗月忍不住笑了,雖然有點缺德,但看他倒黴,真的很快樂。
“總之,老爺子的情況我心裏有數,就在這一兩年之間,所以我才敢回來,順從他的意思訂婚,再不回來只怕來不及。”
徐朗月能理解副作用積累的效果,之前每次見老爺子,他都精神矍铄,眼中神采奕奕,想必用藥甚猛,而且這種信息素藥劑都有成瘾性,一旦形成依賴,只會越注射越多,希特勒便曾被私人醫生蠱惑,從注射動物激素開始,一步步沉溺于止痛藥、古柯堿,死前身體和精神狀态都已經趨于瘋癫,也因此造成了更多戰争慘劇。
溫鴻玉知道以徐朗月的專業水平,一定能明白,故此也不多講細節:“所以他這次出事我是真沒想到,我就算要動手也不會這麽草率,更不會選在這個關口。”
徐朗月幽默地自嘲道:“是呀,現在我哥在後面虎視眈眈地盯着你,你還要照顧我這個麻煩。”
溫鴻玉求生欲發作,立刻道:“你不是麻煩。”
“那就是累贅——講得好聽點也不過是責任、贖罪,反正你不喜歡我。”徐朗月剛一說完,便發現這口吻近似于賭氣撒嬌,連忙翻過身去,回避溫鴻玉的視線。
溫鴻玉深知這種時候自己說什麽都是錯,老實挨打就好,遂明智地繞開了這個話題:“……說句大逆不道的真話,我等着他自取末路也就是了,憑什麽要冒着嫌疑髒了自己的手?”
小少爺長舒了一口氣,回身拍了拍溫鴻玉,這次很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口:“不是你幹的就好……雖然知道你是個什麽德行,但如果真是你,我會很害怕。”
溫鴻玉無言,試探着一點點伸出手指,回握住了徐朗月漸漸溫暖起來的指尖。
“看來這次純屬意外?”
“算是因果有報吧。”溫鴻玉淡淡道,“自從訂婚時我舉止忤逆,他就一直看我不順眼,說好的放權期限被一再延後,和你家談合作時也刻意把我的人排除在外,然而要應付這些事是需要精力的,我剛剛和醫生談過,他最近注射得太兇,身體撐不住也是必然。”
親爹又咎由自取地少了好幾年壽命,溫鴻玉卻沒有半點悲傷,反而坦然自若地在徐朗月面前表示:“我還是得去他病房裏表演孝子,不過一有機會我就趕過來陪你。”
徐朗月倒也能接受他這點冷漠,比起先前那副溫柔款款的面具,眼前這個愛憎喜怒都格外尖銳的溫鴻玉反而真實許多:“那會不會很不方便,我還是別轉院了……”
“你不用管。”溫鴻玉斬釘截鐵道,“明天你哥會帶人過來接你。”
徐朗月想了想:“走之前我還是去看看老爺子吧,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肯定有話要跟我講。”
溫鴻玉挑眉,再次訝異于徐朗月的聰穎:“是這樣沒錯,但今天我已經回絕了。”
“沒事,我并不害怕他。”徐朗月嘆了口氣,“我父親去世得太早了,現在又一個認識他們的人也快要離開了,我心裏有點難過。”
他不會強行建議溫鴻玉“珍惜和父親和平相處的最後時光”,但他認為自己應該去探望一面。
溫鴻玉沉默半晌,不知在想什麽,最終颔首道:“我陪你去,待不下去了就給我使個眼色,我們立刻走人。”
翌日,徐朗月在轉院之前去探望了溫老爺子一次,對方身邊除了護工以外,還有康念。
溫鴻玉見到康念,第一反應是驚訝:“譚秘書不在?”
康念一推眼鏡,無奈地笑了笑:“譚老師也有年紀了,連着忙幾天撐不住,所以換了我來。”
溫老爺子已經醒了,但在阖眼養神,對此的态度是默許,徐朗月敏銳地意識到,康念已經完全博得了老爺子的信任,搞不好比信任自己的親生兒子還多幾分——溫家的父子關系和古往今來所有野心家家族一般無二,越是血緣相近的親人,越是随時可能取代自己的仇敵。
溫鴻玉眉頭緊皺,大約是為了避嫌,僵硬道:“還沒祝你新婚愉快。”
徐朗月聽着都替他尴尬,難為康念還能笑得令人如沐春風:“多謝,朗月身體還好嗎?如果不舒服的話我們可以改天再談。”
以康念的八面玲珑,一定也聽說了他倆的争端,但在老爺子面前,最好對這件事絕口不提,徐朗月又靠得離溫鴻玉近了點——倒不是為了秀恩愛,只是因為在他身邊比較舒服,唉,可悲的生物本能。
“我還好,念哥有什麽事找我?”
康念俯首在老爺子耳邊,神色鄭重地聽了他幾句吩咐,老爺子交代之後便又閉上了眼,看起來很是疲累,康念則不徐不疾地拿出了文件:“是溫老先生的意思,接下來和徐氏的合作條件裏有需要你同意的部分,溫老先生希望自己還來得及親眼見證兩家順利合作、攜手共進。”
話說得好聽,然而徐朗月接過條款一看,眼皮驚跳不已,新增的條款裏赫然包括”鮮花美人”的專利權全權歸屬溫家,徐家只能撈口湯喝喝,生意做到這份上還不如幹脆被人家收購算了!
康念等他緩了緩,才貼心地指出:“當然,兩家情分不同,還是有洽談空間的。”
徐朗月按着他的指示繼續向後翻,二選一的條件是此後徐朗月二十年內的研究專利都将被溫氏買斷,而且有指标要求,他想消極怠工就得付天價違約金。
徐朗月忍不住被氣笑了:“恕我直言,如果你們一開始拿出的是這種條款,我哥絕不會答應和你們談合作。”
康念也顯得有幾分為難——如果譚秘書在場,當然是他臉嫩,他來唱白臉,然而老爺子坐山觀虎鬥,要眼看着他得罪徐朗月和溫鴻玉,以此判斷他對自己納的投名狀是真是假,他就只能把黑臉唱到底。
這對習慣了潤物細無聲的康念來說,也是一種挑戰:“很抱歉現在才提,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他嘆了口氣,看向垂垂老矣的溫老爺子,“情況你也看到了,希望你們能認真考慮。”
溫鴻玉心裏的怒氣大多是沖着父親,然而此刻他連看一眼父親都不屑,便只能怒視着康念,這次終于懂得先要把自己老婆護在身後:“別說徐家很難同意,我也不會坐視這麽荒謬的‘合作’!”
利益是一回事,把行業內的名聲和關系徹底搞臭是另一回事,溫鴻玉還不想竭澤而漁,尤其相處過這段時間,他深知徐家人對這款新藥投注的不僅是心血、時間,還有濟世的理想,這種東西他沒有,但他至少不像父親,他還懂得尊重。
徐朗月目光複雜地看着溫老爺子,老爺子似有所感,忽然招了招手,聲音沙啞地喊他名字:“朗月,來。”
老爺子有話要單獨和他講,先把其他人打發了出去,徐朗月留了大概半個鐘頭,最終立刻時只見溫鴻玉單獨一個人在等他:“咦?念哥呢?”
“呵,他徹底投誠到老爺子麾下,怎麽好意思見我?一出門就借口公務繁忙跑了。”溫鴻玉說是這麽說,但語調并不如何尖刻,徐朗月隐約懷疑他和康念是合起夥來對着老爺子演戲——既然他能買通醫生,當然也可以送一位心腹到父親身邊玩無間道。
小少爺此時并不是很相信溫鴻玉,他真怕這人演戲上瘾,是和康念在唱雙簧,目的是騙得自己死去活來,于是只笑了笑:“念哥真懂得避嫌啊。”
溫鴻玉不敢接茬,喉結滾動,難掩緊張地看着他:“老爺子跟你說什麽了?”
“沒什麽,就講了講我小時候的事,也講了講你。”徐朗月瞥了他一眼,“真是高明,當爹的親自跟我說兒子靠不住,為了我自己打算,還是現在就投靠他比較好,他在的時候還能看在過往情分上相對完整地保留徐氏産業,要是等到你自己出手,那可就不一定啰!真是說得我都快心動了。”
“……哈!”溫鴻玉短促地笑了一聲,“我們家還真是好一個父慈子孝,他為了自己臨死前虛無缥缈的成就感可以撕破臉栽贓我,而我呢,為了繼承家業可以日夜祝禱他早死!好笑,實在好笑。”
溫老爺子這一手布置如果成功,算是徹底絕了徐家和溫鴻玉的情分,他安排的接收人員也絕對是溫鴻玉的敵系,在他故世後很可能引起溫氏內部分裂。但他即便拆散自己親手定的婚約、埋下可能摧毀家業的炸彈,也要給溫鴻玉下絆子,可見真是對兒子厭憎到了極點。
徐朗月略想一想,也能明白,父親死期越近,溫鴻玉小動作越多,溫老爺子到底還沒傻,當然能察覺,聊天時還雲淡風輕地順口提了一句:“我已經換了醫生,這條老命能多活一天是一天,對家裏那些人,也算是個倚仗。”
乍聽像是拉家常,威脅之意卻是不言自明。
而溫鴻玉笑過之後,也不得不低首凝視徐朗月:“我爹那個人我了解,很擅長打感情牌,你要是真的被他說動……我不會怪你。”
溫鴻玉唇邊勾起自嘲弧度,先前告密的事他沒能相信徐朗月,如今徐朗月便握着他的命脈,真是一報還一報。
小少爺望着他,目光始終清澈:“你們家的人,包括念哥,我一個也不信,我只信自己的哥哥。”
他的态度證明事情尚可轉圜,從大局來講,溫鴻玉本該松一口氣的,不知為何,卻仍覺惱怒——
像他們這樣的契合的伴侶,本該擁有“無條件的信任”,是他親手催毀了徐朗月依賴他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