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浮生八苦(十一)
畢竟是在府門街前,李孝廉雖心中不快,卻也不打算在這裏發作,只長袖一甩,沉聲道一句“進府”,便大步向前進了李府大門。
換了套便服,李孝廉便背着手,踱步進了花廳。
司馬良辰正等在廳裏,見了李孝廉,急忙撂了手中茶盞迎上前來見禮。
“下官司馬見過大人。”
李孝廉唔了一聲,徑直到上首椅上坐了,端起老管家親自上的雀舌,揭開碗蓋,呷一口,喝罷,這才将茶盞往桌上一放,慢條斯理道:“坐吧......那倆小子又在耍什麽猴戲,你且給我說說。”
司馬良臣被上官這不倫不類的話哽了一下,硬着頭皮挨着椅子面兒放了半邊屁股,這才将這些日子諸般情形巨細靡遺一一道來,也便将李家兩兄弟的行蹤交代了個清楚。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李孝廉終于開口,面無表情:“這麽說.......李玳那混小子将趙家村命案中的那名男子帶到別院養起來了?”
司馬高大的身形彎了彎:“.......回大人,是。”
“他不回家,就是為了陪着那個男人?!”
司馬臉上的汗刷地下來了,有心伸手去擦,卻是不敢動,只将腰彎得更低了。
“那李珏呢?”
司馬不敢擡頭,老實道:“回大人,大爺去城西普濟堂了,道是已經幾個月不曾去瞧過了,如今回了京,便先去瞧瞧再說。”
李孝廉“啪”地一掌拍在了茶桌上,驚得那描金彩紋細瓷茶碗歪了歪,便骨碌着滾到了地上,摔得個七零八落,慘不忍睹。
李孝廉怒聲道:“這可是說謊了!普濟堂何時去瞧不好,偏要趕在這一時三刻不成?!”
司馬不敢答話,嗫嚅不知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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束手侍立于李孝廉身後的老管家暗暗嘆了口氣,目光停在那只原本精致無比,如今卻已粉身碎骨的細瓷茶碗兒上,心裏多少有些心疼。這麽個茶碗可不便宜,要一兩多銀子呢,老爺這可是敗家了。
又見司馬良臣偌大個塊頭兒被李孝廉訓得跟個三孫子似的,老管家知道自己這回無論如何也該出馬了,便自主子身後轉了出來,躬身道:“老爺,司馬大人沒有說謊。”
司馬立即遞過去一個感激涕零的目光。
李孝廉“哦”了一聲,眼中卻滿是懷疑。
老管家依然木着一張老臉,徐徐道:“二少爺說了,哪次歸家您不拾掇了幾十張姑娘的畫像硬要塞給大少爺,那苦口婆心費盡心思的勁兒跟上門來提親的媒婆兒們都不遑多讓......如今您若是再搞這麽一套來迫害您的親生兒子,二少爺說了,他就慫恿大少爺離家出走......”
老李語氣平和,表情木然,卻不知為何總能讓人從這段轉述李玳的話裏聽出股子取笑的意味兒來,令得李孝廉一張老臉當場挂不住,又是紅來又是綠,瞧來十分古怪。
老管家似乎根本未曾察覺主子異樣,繼續自說自話:“二少爺還說,他知道司馬大人必會将這些日子所有的事情毫無隐瞞地禀報給您,自然也會知道那位花公子的事情.......二少爺說,他愛男人的性子,這輩子估計也好不了了,打了這麽些年您也該打累了,事到如今若您是還看不慣.......”
話到這裏,老管家故意拉長了音,李孝廉一張老臉氣得通紅,正要開口斥道“那逆子若不願意回來那就永遠也別回來了”,卻聽老李話鋒一轉,嘴角扯出一絲笑紋來:“......事到如今若您還是看不慣,那以後刑部的卷宗您也就別再帶回來了.......”
——言下之意,以後刑部的案子我再也不管了。
“混賬!”李孝廉暴怒了,立起身來,在花廳裏來回走了兩圈,又恨聲道:“混賬!混賬東西!”
有心再砸個茶碗兒洩憤,目光瞄到凄慘着癱在桌底早已碎成碎片的描金茶盞又無可奈何,李孝廉走了兩回,幹脆走到司馬良辰身邊,大袖一揮,将給司馬上茶的茶碗兒也給砸了,這才平了幾分心氣兒。
随即,李孝廉也不管猶在花廳裏杵着的司馬良辰,居然翹着胡子,氣呼呼地走了。
且不管老管家如何心平氣和,佯作無辜粉飾太平,也不論司馬良臣如何目瞪口呆,單說李孝廉,一邊走還在一邊生着悶氣,心中發狠,這兩個死小子,看老子我以後怎麽收拾你們......
畢竟管家老李一大把年紀了,在李府服務了一輩子,李孝廉總不能拿他來撒氣,而司馬良臣就是條被殃及的池魚,李孝廉再怎麽盛怒也不可能繼續揪着他不放。想來想去,李大人只好将這口悶氣噎在了心裏,尋思着這倆小子難道還真不回家了不成,總有落到老子我手裏的一天,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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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就在李府主子發怒,一片雞飛狗跳的時刻,李玳卻正在別院裏陪着花子堯,一副優哉游哉的惬意模樣。
花子堯身體還沒好利索,是被李玳從馬車上打橫抱進院子裏的。別院的下人管事們都道這是二爺的新歡,絲毫不以為怪,又見李玳對這花公子萬般細致照料,甚而帶了些許讨好,與往日其他公子們大為不同,一時更是不敢怠慢,只打疊起萬般心思小心伺候着。
花子堯只是懶懶的,似乎對什麽都無動于衷,特別是與李珏分開之後,就更沒有精神了,被李玳抱進了屋裏也不肯大方給予幾分反應,只倚在床頭,目光散漫地瞧着屋裏的陳設,骨子裏的疏離與冷淡卻是漸漸彌漫開來。
李玳這麽個精明人物,也沒有必要再遮着掩着自己這番性子了,花子堯心想。
目光卻在散漫中突然一凝,定在了不遠處的琴案上。
花子堯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眨眨眼,繼而扶着床頭就要下床。
李玳正倒了盞茶,剛一回頭瞧見花子堯的動作,忙不疊扔了茶盞便上前一步将他攬住,口中忍不住責備道:“大哥不是讓你好好卧床休息麽?怎這般孟浪。”
花子堯不答,一雙細長勾人的眼卻直勾勾地盯着案上的琴,一眨不眨。
李玳立時明白過來,忍不住一笑,手下使力,已将花子堯半扶半抱地攙到了琴案後,随即一撩衣擺,亦然在旁坐了下來。
擡手按弦,李玳沉思片刻,指尖一勾,弦音铮然,清亮動人,李玳且歌且唱。
有匪仙人/風華絕代
雲袍廣袖/踏雲而歌
有匪仙人/惑我心神
朝不成歌/暮鬓如雪
李玳停下來,歪頭看着默然不語的花子堯。
花子堯出神片刻,手指觸摸着琴尾那灼焦的痕跡,口中吐出幾個字來:“焦尾琴,天神曲。”
李玳揚了揚眉,有些意外:“焦尾琴乃是上古名琴,你認得出來倒也罷了,如何能一口叫出這曲子的名字?要知道天神曲早已散佚多年,這幾篇還是我無意間得來的。”
花子堯眼神飄渺,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只淡淡道:“我聽我娘彈過......只不過也是殘篇罷了。”
語罷,花子堯細長的手指按在弦上,頓了一頓,亦然彈了起來,口中唱道:
鬓生華發/心枯成灰
只怨這天高雲闊兮/觸手難及
......
你看南燕雙飛/鹣鲽情深
我只恨
思慕君兮君不知
思慕君兮君不知
花子堯眼睫微顫,眸中流露出淡淡的哀傷之色,卻是想起已故的娘親。雖然未曾在她那裏得到如其他孩童一般兒時便應得的關愛,到底是在這世間一道血緣牽念,如今生死兩茫,再唱起這首曲子,終歸有些心酸。
李玳在旁邊默默瞧着花子堯,瞧他神色卻是會錯了意,心道這首曲子如此之長,如何單唱這一段“思慕君兮君不知”,可是想起了自家大哥?
一時心中滋味兒,不知該如何言說。
作者有話要說:為嘛俺看到花公子的時候會突然想起花姑娘呢?大囧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