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挑釁
翌日上朝, 官家公布最終決定,不出衆人所料——聯金滅遼。
聖旨宣告完畢,全朝震動,有人歌頌英明, 撫掌相慶, 也有人心有戚戚, 相顧無語。
這一日的早朝一共上了足足三個時辰。
據說, 有一半的時間是官家在吳缙等大臣的反對聲中大發雷霆。
然而無論那肅穆莊嚴的大殿內究竟如何血雨腥風,聯金的決策,終究還是成為了大勢所趨的定局。
巳時三刻,褚怿在侍衛馬軍司署衙巡查完, 百順終于能上前去彙報。
褚怿聽罷, 眉心深蹙:“三座關城?”
百順點頭:“昨夜範申入宮面聖,帶去金國使臣的文書,稱只要我們出兵,大金皇帝願在事成前給我們三座關城, 聊表誠意,官家一看之後, 大喜過望,立刻就決意聯金, 并派人扣押了的大遼的使臣。這一回,無論吳大人他們怎麽勸, 都再難勸動了。”
官家太想建功立業,原本那燕雲十六州就已經夠讓他心馳神往,現在再抛來三個熱氣騰騰的香饽饽,擺着不讓啃,于他而言, 實在太強人所難。
褚怿心中郁郁,解開小臂臂褠,大步往署衙內走。
百順懸着心跟上去。
“何人領兵?”
及至庭院,褚怿開口。
百順瞅他臉色,小心地答:“賀淵父子。”
褚怿:“四叔沒請纓?”
百順道:“請了一回,但被賀大将軍截去了,說什麽跟金人打交道,是他們賀家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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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怿:“殺的是遼人。”
百順一凜,顯然感覺到了他話裏的殺氣,喉頭一滾,嚅嗫道:“但殺人的地盤,還是在賀家軍那兒……”
褚怿駐足,一襲官袍被風吹得烈響,轉頭看來時,臉龐逆光,眉骨處暗影重重。
百順忙低頭。
褚怿眼神深冷,壓下心頭暗流,再問:“褚家軍令是什麽?”
百順頭依舊低着,聲音甚至也低下去:“回易州……待命。”
褚怿繃着臉,立于飒飒風中。
朝廷決議聯金滅遼,卻放着對大遼仇恨最深、了解最多的褚家軍不用,這背後的意思,嚼起來,實在是令人齒冷了。
初冬的嚴風密針一樣地紮在身上,不知過去多久,百順眼皮底下的一雙官靴邁開,徑直往署衙舍內而去。
百順一愣,趕緊去追。
出乎意料,這一次,褚怿沒有再往下質疑。
然而越是如此,百順心裏反倒越不安了。
※
三日後,有關朝廷聯金滅遼的諸多消息在汴京城中炸開。
茶館酒肆,勾欄瓦舍,無一處不在就這一轟動性的決策議論紛纭。
老百姓的思維和情感歷來都是最簡單而熱烈的,擁護就是擁護,憎惡就是憎惡。
和吳缙等政治要員所看不一樣,京中百姓對于這個決策的态度,八成以上是心神大振,歡欣鼓舞。
他們太痛恨大遼,甚至比官家趙啓晟更渴望借助這次金遼之戰徹底把宿敵打敗,繼而在青史上一雪前恥,是以,他們在一片片激烈的議論聲裏盡情地宣洩着對大遼的仇恨,縱情地憧憬着北方的故土,自然,也就慷慨地稱頌着朝廷的英明決策。
中原自古有句箴言,叫“得民心者得天下”。國朝百姓對大遼的恨,轉化成了對聯金大計的擁護,這一份份擁護,又轉化成官家派軍援金的最大動力。
一道道诏令不分晝夜地從紫宸殿、文德殿、垂拱殿中傳出,洶洶激流一般,推着國朝的聯金大計飛速前行。
一切反對的大臣被訓斥、被疏遠、被罷黜,所有在京的遼使被羁押、被羞辱、被斬首。
但凡是對聯金一計鼎力支持者,只要請纓,哪怕不是武将,也能破格領兵上陣;反之,就算往昔戰績累累,只要查證此人對聯金之計心存質疑,哪怕任令已下,照舊撤職解任。
褚家被夾在其中,賴于褚晏的虛與委蛇,不屬于後者。
但基于褚怿當夜在文德殿裏的發言,也并不能屬于前者。
對于調回易州的軍令,官家給出的解釋是:駐守三州,穩住後方。
但褚家人知道,那不過是提防忠義侯府在這一史無前例的大戰中掠取功名、威高震主的說辭罷了。
盛京的天一日陰過一日,雲層低壓,冬風四起,眼瞅着便該降下第一場雪了。
午後,賀平遠帶着軍令,率人抵達侍衛馬軍司,前來向都指揮使褚怿讨要人馬。
褚怿從馬場上下來,拿過軍令和文書,查驗無誤後,交給李業思去點人。
賀平遠環胸,眼神促狹地往四下裏看。
馬場不同署衙舍內,除兩棵參天的刺槐外,只剩清一色的馬廄和兵器架,根本無甚看頭。
賀平遠卻看得起勁,一邊看,一邊誇。
“這京城裏的馬場就是不一樣,那馬槽裏的草料,都新鮮得快趕上我賀家軍的軍糧了。”
賀平遠身後親信聞言,應聲附和,不忘把語氣揚得更諷刺揶揄。
褚怿眉眼不擡:“你賀家軍裏就沒個人嗎?”
百順在後噗嗤一笑。
賀平遠後知後覺,一雙眼怒視過來,恨意勃發。褚怿看也不看,把手裏卷好的馬鞭丢給百順,轉頭看場上的李業思點人。
冬風從場上吹來,賀平遠心裏更火。
“聽說這幫人都是你練的?”深吸一氣,賀平遠重新開口,森冷視線也開始往場上瞄。
褚怿淡漠答是。
賀平遠冷哼:“難怪跟你像,一個個細皮嫩肉的,這要往戰場上攆,只怕是會有人哭爹喊娘吧?”
褚怿:“不哭爹喊娘,哭你嗎?”
賀平遠:“……”
百順再次“噗嗤”。
賀平遠親信忙替主以眼神回擊,百順也很積極地效仿自家郎君,腦袋一轉,看也不看。
如此,更把對面一行氣得夠嗆。
一炷香後,李業思下來複命,賀平遠上場點人,無誤後,打道回府。
臨去前,頭一轉,朝褚怿道:“奉勸你一句,既然官家不強求,你最好還是踏踏實實地在京城裏待着。”
褚怿眉眼不動,等他後半句。
賀平遠自以為把人唬住,得意一笑:“帝王家的女人跟坊間那些個小娘子不一樣,耐不得寂寞的,你不守,等回來,就該是旁的人守着了。”
話聲甫畢,在場衆人屏氣噤聲。
百順氣得變色。
賀平遠揚眉:“畢竟是國朝最美的帝姬殿下,瓊姿花貌,卻要獨守空房,哪個男人能忍呢?”
褚怿眼眸深黑,勾起薄唇,散漫地笑:“滾吧。”
賀平遠也笑,越笑越張狂。
一行人揚長去後,百順跺着腳,憤然道:“郎君切莫聽這小人放屁,帝姬前日還特意為褚家軍的事進宮面聖,可見是時時刻刻把您惦記在心裏,怎麽可能……”
“她進宮幹什麽?”褚怿截斷,眼盯着賀平遠離開的方向,不知在想着什麽。
百順一怔後,答:“自然是因官家不讓褚家軍上戰場一事打抱不平啊。”
褚怿默了默,不再細問,只舉步往署衙舍內走。
百順跟上,沉吟片刻,小聲道:“郎君,算起來,您也有整整六天沒跟帝姬碰面了,這再過幾天就要啓程離京,您要不……抽時間去帝姬府一趟?”
李業思亦跟在後,聞言,立刻開始在腦袋裏捋褚怿後面的事務和行程。
大軍出征在即,無論是賀家軍調兵,還是褚家軍這邊清點人員、裝備,事情都千頭萬緒,足夠人焦頭爛額。褚怿那日又應了四爺褚晏的要求,每夜不是在署衙值守,就是回侯府跟其彙報公事,根本沒能回一次帝姬府。
這一場大戰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結束的,褚家軍這一走,少不得又是一年半載,甚至更長,帝姬雖然不是不忠之人,但畢竟只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這剛剛大婚半年,就要跟夫君同心而離居,分別前再不多聚聚,只怕是要令人家寒心。
李業思思索完,道:“稍後去樞密院交函複命後,将軍可順道回帝姬府一趟,查驗軍糧的事,挪至晚上也無妨的。”
褚怿沒有反駁,顯然便是同意了,離開署衙後,徑自登上馬車。
車駛至半途,褚怿倏道:“直接去帝姬府。”
百順很是開心,笑嘻嘻道:“其實去樞密院複命和查驗軍糧的事,都可以交給李将軍代勞,這樣郎君就能直接在帝姬府裏過夜,不用跑動跑西了。”
提及“過夜”,刻意把字咬清,暗示之情溢于言表。
褚怿斜乜他一眼,默然把眼皮垂下。
百順知道他這是沉吟的姿态,很體貼地從衣襟裏取出一包饴糖來,打開在他面前。
褚怿撩眼皮盯他一眼,拈來塊糖吃下,繼而環胸阖目。
“到了叫我。”
褚怿一側腮幫鼓着,眉眼卻依舊冷峻,睡顏裏透着一絲倦态。
百順小心翼翼地把他身側那扇車窗關緊,再看一眼他越發粗糙的臉,心疼之餘,眉頭漸蹙。
這個樣子去,也不知帝姬是會心疼,還是會嫌棄……
不不不……
百順擺頭甩開後者。
帝姬那樣癡情之人,看到郎君如此憊态,定然心酸心疼都不及的,怎麽可能會有半分嫌棄呢?
※
馬車在帝姬府前停穩時,褚怿已差不多補了一覺。
嘴裏的饴糖還沒融完,褚怿腮幫動着,撩簾下車,便欲拾級踏入闊大的府門,驀地眼鋒一凜,頭往右側大街轉去。
長街盡頭,一抹白影在岔口一閃而沒。
褚怿定定看着,沒做聲。
百順上來催。春宵一刻值千金哪,都這個時候了,還把時間浪費在這地方,圖什麽?
褚怿眼神卻久久不收,愣是在原地杵了半晌,方斂眸跨入府中。
很快有丫鬟上來相迎,驚喜交集,手足無措。
褚怿闊步穿過長廊,就身邊那名丫鬟問:“剛剛奚長生來過?”
丫鬟明顯一顫,繼而埋頭答:“是……前些日子殿下身體不适,奚大夫今日是過來複診的。”
褚怿不應,腳下生風。
丫鬟跟得步伐全亂。
褚怿聲音冷冷的:“殿下在哪兒?”
丫鬟吞咽唾沫:“殿下……在浴室。”
褚怿腳下停住。
百順也跟着急剎下來,轉頭瞅一眼亮堂堂的天色,張口結舌。
褚怿也往那天瞟一眼,繼而吞下口中的糖。
味同吞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