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禮物
暮色四合時分, 盛大的生辰宴開席,懸燈結彩的忠義侯府被必必剝剝的爆竹聲籠罩,繼而又是喧阗金鼓齊聲而奏, 滿座高朋争相敬賀, 歡聲不絕。
跟上回端午家宴不同, 這次摘星閣內擺筵款待一衆女眷,由文老太君攜壽星嘉儀帝姬做東,前邊的宴客廳則由褚怿撐場, 負責同前來赴宴的男客應酬。
閣前的小湖岸上搭建有高高的戲臺, 唱賺、合生、雜辦;爬杆、幻術、踏索……一樣一樣展盡花樣, 輪番登場,精彩得閣裏喝彩聲此起彼伏, 一衆女眷目不轉睛,膝不移處。
容央坐在席間, 燈輝映照的一張臉上興致缺缺, 眼雖然也是朝前面看的, 但心思顯然并不在那一場場表演上。
不多時,閣外有一列內侍打扮的人提燈行來, 文老太君眼尖,忙吩咐人去把戲臺上的表演叫停, 繼而領着一衆女眷起身準備——原是宮內給帝姬送的賞賜到了。
官家給最疼愛的帝姬賀生辰, 那賞賜自然是叫人心馳神遙,目不暇接——頭一撥翠羽明垱, 再一撥綢緞绫羅, 往後還有一大批夏鼎商彜、和璧隋珠……也不管平日裏是不是能用上,總之是極盡富貴,展盡尊榮。
然而這一大批賞賜下來以後, 帝姬被變幻彩燈照着的臉依舊是淡淡的,甚至相較之前,越見得沉悶了。
席間很快有人竊竊私語,議論起帝姬這郁郁寡歡的模樣是為哪般來,褚苓天真直率,想着那一大堆的禮,歆羨道:“該不會是愁今夜收了這許多禮物,不知該如何搬回帝姬府去吧?”
除開官家剛剛的賞賜外,阖府上下、府外親友亦齊齊送了禮物上去,據剛剛搬禮的丫鬟小厮講,聞汀小築都快裝不下了。
褚琬白她一眼,冷峭道:“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帝姬殿下,還缺人給她搬東西?照我說,八成是因為大哥現在還在前廳宴客,沒能來給她獻禮。”
褚苓恍然,意外道:“說起來,好像是還沒看到大哥給她送禮物呢。”
褚怿是帝姬之驸馬,他今日給帝姬送什麽做生辰禮物,自然是萬衆矚目的,衆人此刻雖然面上不顯,但內心多少都是在等着褚怿的大禮登場。
褚琬因曾經私下議論容央,被其當場訓斥過,心裏一直耿耿于懷,故相較他人,更關心送禮一事。
前廳越是沒動靜,她便越安心,容央越是不高興,她便越竊喜,只恨不能褚怿在前邊喝個爛醉,徹底把送禮一事抛之腦後去。
“大哥平日裏對殿下那麽好,不該現在還沒來獻禮的,是不是憋着什麽大招,預備一會兒給她一個驚喜呢?”
褚琬冷笑一聲,鄙薄道:“這筵席眼看就要散了,還能憋什麽大招?再說了,大哥是那種肯為送禮挖空心思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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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苓啞然,想想褚怿素日裏那直來直去的軍漢作風,也感覺他擺弄驚喜的可能性不大,努努嘴,不再多問了。
這時,有丫鬟上來傳話,說是大街上人聲鼎沸,賞花燈、猜燈謎的良辰已至,問各位女眷可要前去賞玩。
褚苓心裏偷笑,自知這摘星閣是不會再有什麽羨煞人的驚喜了,對褚琬道:“走,叫上雁玉姐姐,我們去看花燈。”
扭頭朝主座,語調慢而長:“這裏,沒看頭了。”
※
宅邸東南角門外,一輛闊大的漆紅馬車穩穩地停在白牆下,百順提着一盞六角燈籠候在車前,一看金柱大門被打開,立刻颔首行禮。
燈光洩開,雪青、荼白簇擁着嚴妝盛服的容央走出來,百順朗聲道:“小的給殿下請安,恭祝殿下金桂生輝,萱草長春!”
荼白道:“那是人家賀七十大壽的詞兒。”
百順面紅耳赤,忙賠着笑掌嘴,轉身示意容央上車:“小的才疏學淺,請殿下恕罪,驸馬爺在車內候着,好的詞兒,由驸馬爺給殿下說。”
容央眼神冷淡,盯着馬車看了一會兒,暫且按捺下心裏的火氣,踩上杌凳登車。
百順麻溜地把杌凳一收,請雪青、荼白二人去坐後面那一倆小車。
這邊,容央掀簾,定睛環視廂內。
車壁兩側燃有暖雪燈,一盞盞清輝熒然,褚怿金刀大馬地坐在窗邊,膝前的小案上只放着一壺小酒、兩碟糕點。
容央視線再往別處放,一個個旮旯地搜尋過去,無果後,緩緩挪至褚怿身上。
他今日穿的是右衽的交領窄袖玄袍,衣襟處用銀絲繡着忍冬紋,平整地順着脖頸壓至腰側,整個胸膛前全是平的,半點東西也藏不住的平。
褚怿眼眸一深,勾唇:“看什麽呢?”
容央徹底拉下臉,漠然在另一側窗邊坐下。
褚怿一下把人拉至懷裏。
“你!”容央撞在他胸膛上,濃烈的酒氣沖入鼻中,前前後後的惱怒瞬間齊湧上來,“你放開!”
褚怿慢聲:“沒來由的,生什麽氣?”
容央氣咻咻:“你明知故問!”
褚怿一笑:“都收了一天的禮了,還沒收到手軟?”
容央瞪他:“你別避重就輕,你欠我的,跟別人送多少沒幹系!”
褚怿頭低下來:“這才到哪兒,就知道我定會欠着你了?”
他眼睫半垂,一雙黑眸又深又亮,唇間呵出來的酒氣就缭繞于彼此鼻端,容央臉頰生熱,錯開眼不去看他,板着臉:“那你倒是拿出來啊。”
褚怿靜靜把人凝視着:“不急。”
容央心道你是不急,可把我急一天了,忍耐道:“哼,緩兵之計,你就是拿不出來罷了。”
褚怿并不中她的激将法,淡淡笑着,轉頭吩咐外面的百順駕車,繼而道:“就那麽喜歡收禮?”
辚辚車輪聲起伏在耳畔,容央怼道:“俗人眼中見禮,雅人眼中見情。”
“俗人”薄唇一扯,點點頭:“是,受教了。”
不多時,大街上喧嚣的聲浪一波波卷來,馬車已不能再往前行駛了,褚怿吩咐百順把車交給後面的車夫,領雪青、荼白過來随行,五人主在前、仆在後,步行着沒入人潮。
七夕之夜,城中照例是張燈的,只是不如元宵那麽盛大,山樓影燈只集中在禦道兩側的主街,倒是勾欄瓦舍十分繁華,其中關撲的攤鋪最是人頭攢動,歡聲如雷,褚怿一行還沒走多久,就給層層人牆堵在關撲的攤前。
所謂“關撲”,其實就是一種賭博,最常見的玩法是擲銅錢——把一枚或幾枚銅錢擲入攤主擺放的瓦盆裏,擲出背面的便算贏。
贏吧,那自然要有所表示,故而大多攤主原本就是賣些小貨物的,顧客如感覺原價購下貨物吃虧,就可自掏腰包,拿銅錢在關撲上一搏,贏,就挑一個中意的貨物走。
大鄞律法明面上是禁賭的,像關撲這樣的活動并不是時時都有,就只新春、元宵、七夕、冬至等重要的節日時公開開放,所謂“物以稀為貴”,這一開,那前來關顧者當然趨之若鹜。
容央被堵在原地,進,進不成,退,退不了,心裏又還惦記着褚怿是不是領自己去收生辰禮物的,一時急起來,便嚷嚷道:“這是在幹什麽?”
雪青、荼白一聽這語調,就知道殿下是要發脾氣了,忙擠上前來,作勢要攆開人群,褚怿這時把容央一攬,眼朝那攤鋪看去:“挺有意思的,撲一個?”
雪青、荼白聽他這樣開口,攆人的動作便頓住了,用眼神朝容央請示。
容央心道“撲什麽撲”,白眼還沒翻開,霍然被褚怿推至一大張攤鋪前。
褚怿把一錠銀子放在攤上,對攤主道:“勞駕,換一袋銅錢。”
攤主正應酬着其他客人關撲,一瞅這茬,眼立刻就亮了,招呼着他老婆趕緊給貴人拿銅錢。
攤主老婆是個厚道的婦人。
容央盯着面前的一盆銅錢,臉色一時很不好看
這是要撲到猴年馬月?
褚怿拈起一枚給她,笑:“小壽星,撥個頭籌。”
容央腹诽“撥你個頭”,拿起那枚銅錢朝攤鋪內一丈開外的瓦盆裏信手一丢。
“哐當”一聲,銅錢入盆,攤主高聲唱道:“撲中!”
容央一愣。
撲中,那就是可以挑選禮品了,容央兩眼立刻朝琳琅滿目的貨車上看,攤主老婆卻提醒道:“夫人夫人,您只是撲中一錢,兌換的禮品只是攤前這些。”
容央垂眼看下去,眉頭便一擰。
歪歪扭扭的一堆泥巴玩意兒,都是些什麽東西!
褚怿笑着又拈起兩枚銅錢來,遞給她:“下注越多,回本才能越大,敢賭麽?”
攤主夫婦看褚怿熟悉行情,很是附和,熱情地鼓勵容央再來一把。
容央哼一聲,把那倆銅錢拿過來,定睛估算距離後,放手一擲。
攤外衆人探脖看去,攤主把瓦盆拿過來,展示道:“可惜可惜,這回只撲中一錢,既撲兩錢,那就得兩錢都是背面方能算數。夫人,您要不再來一把?”
圍觀衆人起哄:“來一把,來一把!”
“要來就來把大的!”
容央眉微挑,心裏一念閃過,看回滿當當的一盆銅錢,抓起一大把去褚怿面前,眼往貨車最上層瞟:“你來撲,我要那個。”
褚怿看過去,貨車頂層,放着最精致的一個摩睺羅——雕木彩裝欄座裏,一位集衣帽、金錢、釵镯、環佩、珍珠、頭須及手中所執戲具等七寶為一體的小美人兒。
褚怿一笑,倒不急着接錢,而是先問撲那座摩睺羅需要多少銅錢,攤主答“十個”,褚怿便把容央小手裏多餘的銅錢一枚枚撿去,繼而握托住她手背,把人拉至胸前。
“來。”
容央一怔,不及回神,一掌心銅錢在他帶動下往外一振。
圍觀衆人聚精會神,只見燈下十枚銅錢成群掠過,一個個跟生了翅一樣,齊齊整整地往那瓦盆裏一躍,繼而各自轉上兩圈,“當”一聲躺倒下去。
衆人探脖跂踵,雙雙眼睛瞪得比銅錢還圓,攤主夫婦上前去看,“呀”一聲,捧着瓦盆過來。
“神了神了,二人貴人,這夫妻同心,比翼齊飛,效果的确不一般哪!”
褚怿對這贊詞頗為滿意,頭一點,示意攤主去取那摩睺羅。
攤主臉上帶笑,但到底還是有些不舍,把摩睺羅深看兩眼後,方送至褚怿面前。
褚怿拿來,遞給容央。
“生辰快樂。”順道捎上一句祝福,聽得容央笑容僵住。
“就……這?”容央心往下沉。
褚怿:“禮輕情意重。”
容央堅決反對:“這東西我都快有一百個了!”
褚怿揚眉:“俗人眼中見禮,雅人眼中見情。殿下有的再多,這也是我對你的一片情不是?”
“……”容央惱羞成怒,“你故意的!”
褚怿唇微動,不及回應,百順突然擠至他身後,在他耳邊低語。
褚怿眉峰一點點蹙起來。
容央驀然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百順彙報完後,褚怿立刻朝尾随附近的護衛打手勢,繼而看回容央。
容央壓住不安,懸着心:“你……要走?”
褚怿答:“去去就回。”
容央眼眶驟然一紅,倔強地把臉轉開。
褚怿長睫垂下,低頭去她耳邊哄慰,容央根本不聽,一把推開他:“走走走,趕緊走,不要再來陪我了!”
說罷,竟沒頭蒼蠅也似的沖入人群裏去,雪青、荼白二人大驚失色,趕忙去追。
褚怿眉峰緊斂,瞄向百順。
百順打包票道:“郎君放心,前面就是潘樓街,保準一切都妥妥的!”
※
人潮前端,雪青、荼白拔腿追上容央,把人拉住時,容央怫然把那摩睺羅丢開——卻是看準了朝雪青懷裏丢的。
雪青抱住,極力勸道:“殿下息怒,驸馬爺想是有重要的急事要辦,只是去去,很快就能回來的!”
容央擡袖往臉頰上抹,委屈嚷道:“誰還稀罕他回來啊!”
一天不給禮物,一提就岔開話題,現在又随随便便拿東西來糊弄她,拿話來嗆她,折騰到最後,竟然還把她丢在大街上……哪裏有一絲一毫看重她、看重她生辰的意思?!
這樣的男人,還要他來幹什麽啊!
容央越想越氣,越氣越傷心,荼白心疼地掏來絲帕給她揩淚,嘴裏也不住地罵着褚怿沒良心,正罵至激情澎湃處,一行人突然頓住腳步。
大街前方,一幢幢燈樓鱗次栉比,宛如一條銀河在長夜裏綿亘開去,又或是天幕星光倒傾而來,熙熙攘攘的人流穿梭其中,夢幻之至,竟不知是煙火在人間,還是天上燃煙火。
荼白呆呆道:“天哪,好美啊……”
容央被突如其來的美景所震懾,熱淚汪在眼裏,忘了落下。
這時人潮湧動,三人被推搡着往前,步入燈海裏後,越發有不知身在何處、今夕何夕的入夢之感。
只聽得耳畔喧嚣四起,盡是在贊嘆燈景之絕妙,荼白展眼四看,驚訝道:“這些花燈上,怎麽都畫着……”
荼白越看越驚,驀然一個激靈,把一爿店鋪前懸挂的花燈拿過來,扯容央道:“殿下殿下,這花燈上畫着的人,怎麽那麽像你呀?”
絹紗燈罩上,一位美人立于小虹橋上,臻首娥眉,顧盼生輝,那眉眼,那神态,可就是當日在金明池的嘉儀帝姬嗎?
容央一震,雪青亦一凜,環目看去,整整一條街的花燈俱是美人如畫。
“嬢嬢,嬢嬢,燈上的仙女下凡來啦!”
“嬢嬢,那些花燈上的燈謎是不是可以解開啦?”
“快走快走,帶仙女去解燈謎、領禮物,大哥哥說天亮後仙女是要飛走的,可不能再多等了!”
震驚中,不知是哪家孩童嚷嚷起來,簇擁過來,拉着、推着、扯着容央往前而去。
雪青、荼白也被推搡着跟上,及至一家賣糕點的店鋪前,孩童們叫道:“店家店家,仙女來解燈謎啦!”
立刻便有店家眉歡眼笑地迎出來,指着門口最大最亮的一盞花燈道:“燈謎便在畫上,貴人請猜罷。”
這一盞燈不同其他,畫上乃是倆人,一個是剛剛那如畫美人,一個是如松肅肅的英俊郎君。
畫上所處乃是一座寺廟裏的庭院,小美人站在嫩綠春枝下,手裏握着一串紅彤彤的糖葫蘆,倨傲地朝那郎君送去。
謎面是:糖葫蘆滋味如何?
容央噗嗤一笑,眼淚竟然跌出,忙擡袖擦去,甕聲道:“酸。”
店家撫掌點頭,從夥計手裏捧過一個精美的錦盒送給容央,荼白要去接,店家笑着擺手道:“不可不可,送禮之人特意交代過,禮物只能收禮之人親自接的。”
荼白怔然,容央爽快地把那錦盒搶過來抱住,一衆孩童哄笑,又簇擁着她前往下一間店鋪。
這一次的花燈上畫的乃是瓢潑大雨天,英俊的郎君一身濕漉,疲憊又傲然地站在雨裏,漆黑的衣袍底下洇開鮮紅的血。
小美人在他對面,瞠目結舌,茫然無措。
謎面是:苦不苦?
容央胸口遽然一酸,想起當初褚怿抵抗和親而被杖打的情形,想起他那天在大雨裏的回應,含淚重複:“不苦……”
店家一笑,取來禮物送上。
容央低頭抱住,再次被孩童們推往下一處所……
——湛藍的雲天、褚紅的宮牆,小美人被英俊的郎君橫抱在懷,握着一塊羊脂玉佩抵在紅腫的臉頰上。
玉佩上所刻何字?
“悅卿。”
——落日熔金,大河如鏡,戴帷帽的小美人和戴鬥笠英俊郎君在舟中垂釣。
一共釣上來幾條?
“六條。”
——長街寥落,攤鋪人稀,小美人一身丫鬟裝扮,坐在長桌對面和英俊郎君埋頭吃面。
吃的是什麽面?
“拔刀面。”
……
“呀,這姑娘,怎麽燈謎一猜一個準呀?”
“你懂什麽,那都是她家郎君專門給她制定的燈謎,夫婦間的私密事,這世上,自然只有她能猜上來了!”
“……”
一街的花燈河流一般,一盞盞、一幕幕掠過——他們在盛京裏大婚,他們在宅邸裏拌嘴,他們在落日熔金的大河上嬉戲,他們在人影寥落的象棚外呢喃……
長街走盡,花燈看盡,容央艱難地抱着一大堆禮物,駐足在華彩盡頭。
褚怿提着一盞六角蓮花宮燈,靜靜地站在那裏。
“禮物拿到手軟了麽?”
容央把往下掉的禮物一摟,哼的一笑,別開眼,又默默看回去。
“你手上那盞花燈,也是能猜的麽?”
“能。”
“猜中送什麽?”
燈火闌珊,彼此臉孔卻更鮮明溫暖。
褚怿一笑:“我。”
作者有話要說:哎呀,我真不行了,後面這點明天再爬起來潤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