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夜談
雪青捧着一盆清水走入內室, 擰幹巾帕給容央洗淨臉上的粉脂。
唇上的蒼白一點點褪去,恢複原本的血色來,肌白唇紅的美人重新在燭光裏煥發光彩。
容央擺手把雪青屏退, 合衾平躺下去,對窗邊靜坐的男人道:“有什麽瞧不起我的話, 直說吧。”
燭燈後, 褚怿摩挲茶杯,挑唇答:“沒有。”
容央默了默,哼:“巧言令色。”
褚怿扯着唇,不多解釋了,起身往衣架邊走, 開始寬衣。
容央眼跟過去, 緊張起來:“你, 洗了沒有?”
橫裥一解, 外袍從肩後滑落, 褚怿偏頭:“殿下要檢查麽?”
容央盯着他這副衣裳半解的模樣,臉一紅, 默默撤回視線:“沒那功夫。”
褚怿笑, 把外袍挂上去, 整理完後,走至床榻邊來。
容央因等候官家探視,睡得靠外,後來躺下也沒往裏面挪, 褚怿肯定是不會爬去裏面睡的, 便等在那兒。
容央極快反應過來了,心念急轉,裝死不挪。
褚怿唇角微動, 低頭把她整個往裏一抱。
容央大驚兼大窘,給他放回裏面去後,臉漲的更紅了。
褚怿半跪在床上,低着頭看她:“殿下睡覺不老實,放裏面,臣安心些。”
帳裏逼仄,他靠得又近,身上沐浴後的清香就萦繞在鼻端,兼一絲男性特有的氣息。容央眼神閃爍,乖乖地躺住不動了,褚怿唇邊有笑,掀開被衾躺下,兩人并肩而睡,頭一回在榻上保持這樣近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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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
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噤聲。
褚怿默了默,道:“腳還疼嗎?”
容央支吾:“還行吧。”
褚怿道:“這兩日少走動,消腫後便好了。”
容央嗯一聲。
帳中陷入沉默,褚怿一條胳膊往腦後放,容央望着被燭光照得昏紅的重紗疊帳走神。
不知靜了多久,容央道:“你爹爹有納妾嗎?”
褚怿似有點意外她突然問這個,一怔後方道:“沒有。”
容央轉頭看過來,昏暗裏雙眸清亮:“你爹爹是忠義侯,就只娶一個?”
褚怿淡聲:“娶那麽多幹什麽?”
容央:“侯府不是缺子嗣?”
褚怿:“長房有我一個,夠了。”
容央:“……”
“那是你爹娘相愛,不然,你庶出的兄弟姊妹不知有多少。”容央哼哼,轉念想起他常年佩戴的那塊玉佩,越發肯定自己的觀點。
玉佩原是忠義侯褚泰送給雲氏的定情之物,刻字“悅卿”,是傳情達意,後來給褚怿取名定字,更是足見情意之堅。
褚悅卿
那不就是褚泰悅于卿之意?
心中驀然有歆羨之感蔓延,容央默默抑住,道:“其實,我爹爹也是很愛嬢嬢的,只是……”
只是,他到底是一國之君。
一國之君,就必須先是君王,後是丈夫,再往後才是父親。
他必須要把後嗣看得跟社稷一樣重,必須要和并不知心知意的女人同衾共枕,生兒育女。
官家如今有多少個孩子呢?
在大鄞,他并不算瓜瓞綿綿的君王,但如今也前後和不知多少位娘子生育過八位皇子,十一位帝姬。
他的頭幾個孩子甚至都不是和齊皇後生的,大皇子是做王爺時身邊的侍妾所出,大帝姬的母親是他登基後第一位侍寝的周娘子,至于其他的……
容央悵然,腦海裏浮過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都不耐煩逐一去數了。
那麽多的孩子,那麽的母親,卻只有一位父親。而這位父親,又必須先是君王,先是丈夫,最後才是父親。
他做父親時,還能有多少精力,傾注多少愛?分攤下來後,每一個孩子又能得到多少溫暖和關懷?
母親們為得丈夫的垂憐明争暗鬥,孩子們為得父親的疼愛,何嘗不也是絞盡腦汁。
被偏愛的要被不被偏愛的妒恨,被重視的要被不被重視的根除。各人有各人的悲歡,怎樣的陰謀詭計都自有一套說辭。
爾虞我詐,波雲詭谲;你來我往,口蜜腹劍。
皇家要天下的家庭和睦融洽,可皇家,大概是天下最不和睦、最不融洽、最不像家的家了。
“在想什麽?”
褚怿不知何時側躺了過來,聲音低低的,但有一種綿長堅定的溫暖。
容央的心動了動,由衷答:“我在想,以後,我想要一個不一樣的家。”
褚怿蹙眉,在被衾裏把她的小手找到,握住,容央扭過頭來跟他對視,長夜寂靜,他們的對視也深長,寂靜。
“會有的。”
褚怿親上去,先親她的眼睛,然後往下,親她的臉頰。
容央閉上雙眼,在黑暗中感受他輕而細密的親吻,最後找到他的唇,和他一起觸碰,輾轉,然後探尋,侵占。
床帳裏窸窣聲起伏,兩人抱在一起,動情深吻,纏纏綿綿,分分合合,最後,情動的熱化作細汗,蒙在額頭,蒙在鼻尖。
褚怿眸深如海,把咫尺間的人看着,再低頭去吻時,傾身壓覆下來。
容央抱緊他,回應他,寝衣被他剝去,一條腿被他擠開。
褚怿去扣她的手,去撫她的臉,吻得溫柔又性感,虔誠又熱烈。容央抵不住,腿下意識往前一抻,撞上他,疼得抽了口氣。
褚怿的唇停下。
容央眉心蹙着,被親得微腫的唇翕動,褚怿眼神炙熱,胸貼在她胸上起伏片刻,起身去檢查她的腳踝。
“沒事。”容央作勢抽回。
褚怿看着那傷,繃着臉,放回去後,躺回原位。
容央驀然一陣失落。
“睡吧。”褚怿啞着聲道。
容央默默不答。
今日在馬車上時,他已經很越軌地親過她,她喜歡他親她,喜歡他脫自己的衣服,摸自己的身體。
她也知道他很喜歡。
如果不是腳崴,如果不是她喊了疼,他剛剛一定不會停下。
容央有點感動,也有點懊惱,側過身去抱他。
褚怿緊閉的眼睫動了動,沒拒絕,容央把滾燙的臉頰往他肩膀貼去,小手順勢往下。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摸到他身體上的痕跡,不知道是怎樣的一條疤痕。
容央便又難受起來,想象那些鋒利的箭镞刀劍穿入他身體的場景,心髒一下一下地抽疼。
瑩白無瑕的手在傷痕累累的身體上撫摸着,安慰着,卻不知,于被撫摸、安慰的人而言,實在是一種煎熬和懲罰。
褚怿一把抓住她,往最底下放。
容央一凜,聽到他充滿警告意味的聲音:“睡不睡?”
掌心底下是前所未遇的陌生和堅硬,容央的心髒在胸口嘭嘭地撞動,屏息片刻後,小手慢慢握攏。
褚怿的下颌線一瞬間緊繃。
容央定定看着他的側臉,咬住唇,小手試探着動起來。
“咕咚”一聲,他喉結像石頭滾入一大片水中,容央一邊驚愕,一邊用力,額心滲出細密的汗。
褚怿一條長腿慢慢屈起來。
他拿開她的手,往裏面放。
長夜如水,大聒一日的蟬聲終于消歇,風靜谧,月靜谧,一室旖旎的燭光也無聲無息。
只有帳中動蕩,有人躺着,有人坐起來,坐着的被躺着的攬住往下,剪影重重,疊滿帳幔。
※
守夜的雪青聽得吩咐後,把幹淨的熱水提進內室裏來,退下後,褚怿坐在床邊,給容央洗手。
容央靠着床柱,紅着小臉細細端詳他,燭光裏,他的臉也緋紅。
如果貼上去,一定還是燙的吧?
就像剛剛最後那一下時,他拿臉頰貼着她臉頰喘息時那樣。
突然又想到另一事,容央小聲求證:“像你剛剛那樣,如果真來,我是不是會很疼?”
褚怿給她擦手的動作微頓:“頭一回會有點。”
容央眨眼:“那往後呢?”
褚怿:“……”
褚怿看她一眼,容央忙收場:“算啦,你也不知道。”
褚怿:“……”
“先睡。”
褚怿給她擦洗完,留話後,徑自把水桶提了,合衣往外,回來時,換了身幹淨的亵衣。
容央躺在帳裏,朝他笑。
褚怿躺上去,一把把人摟入懷裏。
“妖精。”
※
綴錦閣中,一對璧人相擁入睡,朝鳳閣帳內的那一位卻正孤枕難眠。
呂皇後撐着床榻坐起來,撩開帳幔喚來剪彤,再次詢問:“官家還沒有回來?”
剪彤似沒想到皇後竟還醒着,歉疚地答:“官家剛剛差人來傳了話,明德殿內還有些政事着急處理,讓娘娘不必等他,奴婢那會兒看娘娘帳中無聲,還以為是睡熟了,故而不曾禀報……”
呂皇後示意她不必多解釋,滿心裝着官家今夜的形态,越想心裏越七上八下。
在明德殿外撞上時,官家口稱是心裏煩悶,要去外邊散散心,可那會兒除崔全海以外,他身後明明還跟着個雪青。
是雪青面聖完後順道回綴錦閣,還是……
呂皇後心頭突跳,想起巧佩在雁池溺亡一事,驀地凜聲道:“去把靈玉叫來。”
剪彤一愣:“娘娘,眼下不早了,且六姐剛沒了巧佩,靈玉想必正在勸着,這時候,當真要去叫嗎?”
呂皇後堅持道:“要去,越快越好。”
剪彤勸不住,只能聽令,往外吩咐守夜的內侍快快去跑一趟。
不多時,前去傳人的內侍只身一個匆匆回來,在外間給剪彤回話。
剪彤聽罷,眉頭一皺,肅着臉入內禀道:“娘娘,半個時辰前,靈玉……就被官家叫去明德殿了。”
作者有話要說:最近大家都在讨論賢懿,我也來聊聊吧。
主要是兩位公主的前塵往事。
在呂氏沒有被官家注意到以前,賢懿和她母親一樣,也是後宮裏很不起眼的一根小草。後來,呂氏因為關心呵護容央,慢慢被官家看到,她也得以比其他孩子多地接觸官家。
但是那時候,賢懿已經不算小了。
童年對一個人性格的塑造還是很深刻的,因為小時候沒有親近過,所以哪怕後來有了親近的機會,也還是膽怯小心,畏手畏腳。官家不喜歡這種拘謹。官家喜歡容央那樣的,率真,爛漫,靈動,天然。有一點小脾氣,但又知道在該收斂的時候收斂。這些被愛的點,一小部分是天生的,一大部分是官家和齊皇後乃至周圍的人愛出來的。這是容央的幸運。這些幸運在客觀上剝奪了賢懿的父愛,一次次對賢懿的內心造成了沖擊。
賢懿不喜歡容央,從一開始就是。後來更是。
後來,呂氏對容央好,越是在賢懿面前,越要對容央好。她不單要自己對她好,還要求賢懿也對她好。
原本的父愛一直被她占着,原本完整的母親也被分割給她了,打心底對她好,賢懿做不到。可是她沒有力量,沒有決斷,她只能像她母親說的那樣,去順從,去親近,去裝。
但是,又裝得不夠好。
容央不是全然懵懂的天真公主,她懂得察言觀色,她知道宮廷的生存法則,她抵觸呂氏模仿自己的母親,抵觸她通過“愛”自己的被官家“愛”,同樣,也抵觸她的女兒裝模作樣地來親近自己。
很多時候,悲歡是并不相通的。那些年裏,相比賢懿的“慘”,容央更多看到的是她的“假”,乃至她的當面一套,背面一套(參考王忱一事)。她也不喜歡賢懿,她把她和呂氏等同為一類人,并不充足的宮廷生活經歷告訴她,她應該盡量地疏遠這一類人。
如果沒有替嫁和親這件事,這兩個公主可能也就是各自婚配,最多一方在婚後繼續跟另一方暗中較量罷了。
但是事實沒有如果。
容央的原則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斬草除根”。因為愧疚,在該“斬草除根”那一步時,容央還是禮讓了。如果綴錦閣一事性質不那麽惡劣(一旦如賢懿的願,後果可想而知),容央應該還是會繼續讓。
賢懿的悲劇令人嘆惋,但賢懿的悲劇并不是容央造成的,我想,更多的責任應該在呂氏和官家那裏。或者說在命那裏。無論是哪一個,賢懿都對抗不動。她對抗不動命,對抗不動呂氏,對抗不動官家,所以她拿唯一能放手一搏的容央下手,借以宣洩自己的仇恨。人被逼上絕境時,可憐又可恨,可恨又可憐,我覺得都正常。塑造這個人物,并沒有想刻意地往惡裏寫,只是想盡量按照這個人物的邏輯去探索、呈現一種“人”。上篇文的反派塑造得不成功,這篇我想盡量取得一點點進步。看到大家讨論(無論是怎樣的評價),我很開心,後續的寫作也被注入了很多動力。不敢承諾一定會把這位公主寫好,但會盡最大的力氣。
肥珠珠,沖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