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徹查
華燈如晝, 茶香氤氲的明德殿內,官家正坐在上首,聽底下兩溜交椅上的大臣就和談一事抒發己見。
“這耶律齊畢竟只是遼王派來迎親的使臣, 雖然貴為王爺,但對一國外交并無決策之權, 那日在長春殿上所下的賭注, 多半是做不得數的。如果我等當真把合約作廢,不給予大遼像樣的補償,就算他耶律齊迫于壓力點得下頭,遼王那邊也勢必不會答應。”
耶律齊在長春殿裏提出以球賽定乾坤時,開的最低條件是——大遼輸則心服口服娶恭穆帝姬。
換而言之, 對于耶律齊而言, 所能承受的最大損失是保證有一位嫡帝姬和親大遼。
至于後來答應褚怿的挑戰——敗則一切條件由大鄞來開, 不過是顧及臉面, 騎虎難下, 如果大鄞真的順水推舟,把恭穆和親一諾都撤回, 甚至三言兩語把遼使打發回去, 那結果可想而知。
朝中剛垮掉兩位相公, 邊關又是一方守将被緝捕回京,亟待審判,大鄞內政繁亂,這種時候, 邊境絕對不能再有烽火。
官家沉吟道:“耶律齊現在是什麽态度?”
禮部尚書餘敬英道:“自然是希望陛下給他留點顏面, 不把事情做得太絕。臣今日同他去珍禽園散心,幾次聽他誇起恭穆帝姬之賢淑溫柔,爛漫可愛, 言外之意應該十分明了了。”
衆人聞言一哂。
前兩日還在長春殿裏把恭穆帝姬一貶再貶,如今眼瞧着連恭穆都要還回來,就開始馬不停蹄地擡高吹捧,這小王爺人不見得多大,臉皮倒是夠厚了。
吳缙道:“褚驸馬在賽場大捷,令耶律齊铩羽而歸,已算為陛下争回顏面,為大局考慮,這和親一事,還是就照常進行吧。”
其他幾位大臣聞言,相繼點頭附和,官家摩挲着桌案上的茶盅,欲言又止。
照這種局勢,慧妍是必然不可能再保的,可是那天在八仙館內……
呂皇後所求一聲聲在耳畔響起,官家長嘆一聲,對餘敬英道:“原定的嫁妝規格如何?”
餘敬英照實回答。
官家道:“在此之上,再翻一倍,另外,盡量把婚禮弄得盛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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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微微一怔。
嫁妝再翻一倍固然能體現大鄞的民殷國富,但那不也是給大遼占便宜了嗎?
何況原定的數額就不算小的,這翻一倍下來,可是國朝史無前例之奢侈了……
餘敬英神色複雜,朝對面的吳缙示意,吳缙領會,便欲進言,官家道:“今夜先如此,其餘事項,明日再議,散了罷。”
※
一衆官員退下後,大殿空空蕩蕩,官家靠在椅背上阖目沉吟,越想越心煩意亂,揭開茶蓋大喝了兩口。
剛放下,崔全海從外入內,面色肅然。
這表情一看就教人發憷,官家郁聲道:“死人了?”
整這副模樣!
崔全海眼皮抽跳,在禦前行了禮,恭敬禀道:“恭穆帝姬跟前的宮女巧佩,剛從雁池裏面打撈上來,人已經沒了。”
官家愕然。
崔全海道:“禁衛已驗過屍,估算是昨夜裏失足掉進去的,另外,尚宮局昨夜丢了個在花園值守的小宮女,眼下還在尋。”
官家鳳眸生寒,一錯不錯把人盯着。
崔全海颔低頭。
官家冷然:“這二人有關聯?”
崔全海道:“有人懷疑,是這二人生了罅隙,尚宮局的宮女把巧佩推堕湖中,因怕事情敗露,便畏罪潛逃,目前禁軍正在搜捕。”
官家疑信參半。
崔全海猶豫少頃,又道:“也有人懷疑,是巧佩昨夜受了責罰,夜中在外散心時,郁郁惚惚,失足落下去的。”
官家疑窦更深:“受責罰?誰責罰她?”
崔全海輕笑:“巧佩是恭穆帝姬跟前的老人,能責罰她的,自然是帝姬本人了。”
官家眉峰斂起,崔全海道:“昨天深夜,恭穆帝姬前往綴錦閣,因去得不湊巧,把閣裏折騰得雞飛狗跳,走時形色倉皇。後來,有內侍目睹帝姬在雁池邊打了巧佩一大耳光,巧佩随後跪下嚷嚷着什麽不是奴婢的錯,故有人認為,巧佩是被責罰後心中郁郁,在雁池便不慎失足溺亡的。”
官家的疑團卻集中在另一處,眸心漸冷:“昨天深夜……她去莺莺的綴錦閣幹什麽?”
還折騰得雞飛狗跳?
崔全海垂眸道:“據宮人的口供,昨天夜裏,恭穆帝姬因失眠想去找嘉儀帝姬敘話,被宮女以帝姬就寝為由阻攔,恭穆帝姬想是心焦如焚,不顧阻攔執意闖入,結果沒想到進屋時,正巧碰上嘉儀帝姬和驸馬在帳中……”
崔全海适時一頓,放低聲音:“恭穆帝姬畢竟是還沒有出閣的姑娘,又曾經心儀于驸馬,面對這樣的場面,自然不能泰然自處,當場就羞憤難當,倉皇而去了。”
官家臉色鐵青,轉過頭看着桌上的茶盅,突然“嘭”一聲把茶盅拂下地去。
崔全海忙跪下:“官家!”
官家憤然道:“她不知道如今嘉儀和褚怿已經做了夫妻,大半夜的,定然是睡在一處的嗎?!”
官家越想越氣:“還找人敘話,執意闖入……她這究竟是什麽行徑!還懂不懂禮數,知不知廉恥了?!”
崔全海噤着聲不敢應。
官家胸口起伏,板着臉道:“莺莺呢?莺莺可有什麽反應?”
崔全海道:“殿下沒有外傳此事,只是今日一早,就跟驸馬外出,前往小松山裏的寺廟禮佛去了。”
官家痛心道:“她這是在盡量避讓着她……”
什麽失眠,什麽敘話,八成是看不過嘉儀嫁了她心儀的郎君,又不用前去和親,所以心生怨怼,屢次刁難!
上回是在長春殿外滋事,這回是在綴錦閣大鬧,難道非要把嘉儀逼得退無可退,她心裏那口惡氣方能咽下嗎?!
官家又恨又悲,自知于慧妍有愧,然事态發展至今,竟不知是該心疼這位自小就不得他關懷的小女,還是心疼對她一避再避,三番兩次禮讓的嘉儀。
本來決議讓她替嘉儀去大遼和親,官家一度是心存愧怍的,故而哪怕她大鬧禦前,哪怕她先後兩次對嘉儀不敬,他也沒有對她有過任何實質性的懲治,只想着畢竟處事不公,而今就縱容一些,權當彌補虧欠,誰知……
竟是越縱容越無法無天!
官家失望至極,便在煩躁之時,有內侍進來禀道:“官家,嘉儀帝姬跟前的雪青姑娘求見,稱是受帝姬所托,給官家送一樣東西。”
官家一怔,默了默,用眼神示意崔全海收拾地上的殘局,斂容道:“傳。”
不多時,雪青垂首入內,行禮後,禀明來意,把一條燙着經文的紅綢呈上:“這是殿下今日在寺中為官家求來的祈福紅綢帶,恭祝官家百事順心,吉祥如意。”
崔全海上前把紅綢接過來,捧至禦前,官家看着那暖融融的八顆小字,胸口驀然一酸。
——百事順心,吉祥如意……
現如今,前朝忙着要他費心勞力,後宮忙着要他體貼呵護,就連慧妍那邊,都忙着要他補償隐忍,哪裏還有誰來在意他究竟順不順心?
官家深吸一氣,把那條紅綢緊緊握在手中,驀地想起什麽,擡頭道:“莺莺怎麽沒自己來?”
雪青道:“今日登山時,殿下不慎崴了腳,此刻正在閣中休憩。”
官家立刻蹙眉:“嚴不嚴重?可曾傳召禦醫?”
雪青忙答:“官家放心,禦醫已看過,只是小傷,養養便好。”
官家一顆心落回去,又站起來,吩咐崔全海道:“擺駕,朕過去看看她。”
崔全海應是,雪青起身候至一邊,和崔全海對視一眼後,一并随官家往殿外而去。
不想剛一至門外,恰逢一行人自廊室拐角處迤迤然行來,呂皇後在前給官家行了禮,目光略過其身後的雪青,微笑道:“官家去哪裏?”
官家欲言又止,此刻如提嘉儀受傷一事,呂皇後必定是要跟着去探望的,但依照嘉儀的脾性,恐怕并不樂意被她探視。
官家心念一轉,道:“剛同大臣完議完國事,有點憋悶,朕去外邊轉轉。”
呂皇後便笑:“妾給官家準備了清熱消暑的蓮子百合蜜豆糖水,官家喝了再去罷。”
官家沉默少頃,點頭,把剪彤捧上來的白釉瓷碗端起來,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那朕去了。”
“官……”呂皇後張口結舌,看着極快消失在轉角處的那抹褚紅背影,眸色漸黯。
※
夏夜的蟬聲空而大,把一座本就安靜的閣樓襯得越發深幽,伴随內侍的通傳,官家大步流星越過低頭行禮的一衆宮人,一徑入內。
絹紗屏風後,容央披着墨發躺在床上,素日裏昳麗奪目的一張小臉被昏黃燭光映得憔悴不堪。
官家心裏一揪,上前道:“怎麽臉色難看成這樣?”
坐在床邊的褚怿起來行了禮,官家都無瑕理會,在容央身邊一屁股坐下,探頭把人瞧了又瞧。
容央便來摸自己的臉頰,懵懂地道:“有那麽難看嗎?”
官家沉眉道:“兩眼無神,唇色蒼白,不及往日十之一二。”
十之一二都不及,自然是有誇張的成分,但在官家看來,眼前的莺莺的确是不如往日有神采了。
想想也是,因為和親的事,被人一欺再欺,如何還能風采依舊?
何況自打她大婚過後,自己對她就鮮少關愛了。
官家嘆息一聲,掀開被衾去看她崴傷的腳踝,越看越心疼難受,便欲推心置腹聊一聊,突然想起身邊還有人。
幸而這人是個十分懂眼色的,同他一視之後,立即颔首而下,官家點頭致意,等衆人屏退後,看回容央。
“悅卿待你,可有苛刻?”官家低聲。
容央立刻搖頭,坦誠答:“今日爬山的時候,我的腳就崴了,是他背着我去寺裏禮的佛,回來後,他還親自給我熱敷,給我擦藥了。”
官家欣慰:“那就好。”
容央眨着眼,道:“爹爹看到我給你求的紅綢帶了嗎?”
官家一笑,把那條紅綢從懷裏拿出來,在她眼前晃了晃。
容央便也笑:“那我腳上的疼也就值了。”
官家一怔,看着面前這張笑臉,驀然滿腹心酸。
“傻孩子……”官家低頭,笑,把那條紅綢默默折起來。
容央看着燭光裏的父親,看着他垂下的眉眼,默默不語。
官家道:“給自己求了什麽?”
容央靜了靜,答:“平安,喜樂。”
官家聽得這短短的兩個詞,想是聽明白了,心裏又一次揪疼。
“有朕護着你,悅卿愛着你,你的平安喜樂不用求。”
容央努努嘴,聲音輕飄飄的,沒有力量:“是嗎?”
官家擡頭,對上她難掩悲傷的眼神,心頭猛地一顫。
容央避開他的注視。
窗外的夏蟬還在放聲大叫,一聲一聲,叫得人頭皮發麻,官家斂笑道:“怎麽了?”
容央把臉轉開,聲音悶悶的:“沒怎麽。”
官家神色越凝重。
容央臉龐略揚了揚,似是個吞淚的動作:“爹爹,我心裏有個問題,很想問問你。”
官家下颌繃起來,聲音變沉:“你說。”
容央道:“小時候,你教我讀《論語》,讀過《憲問》裏的一則。有人問夫子:‘以德報怨,何如?’夫子反問他:‘何以報德?當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我記得那時你并不十分贊同夫子的話,你說,人總是會犯錯的,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還是應當積善行德,寬宏大量一些。我以前,一直照爹爹所說的那樣做,可是最近突然很困惑,如果積善行德并不能感化人心,如果一忍再忍的結果是一錯再錯,那,還應該再忍麽?”
官家擰眉,眸心的暗影一重重壓覆下去。
容央的聲音低而清晰:“如果我的德并不能化解仇怨,那,還應該以德報怨麽?”
官家緘默良久,啞聲:“可,以直報怨。”
容央把臉轉回來,瑩澈的眸中微波暗湧。
官家低頭,把她放在床邊的小手握住:“說吧,是誰欺負你了?”
容央目光岑寂,看着他蹙緊的眉心,低笑:“算啦。”
官家眉峰更沉。
容央淡淡一笑:“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簽文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大家說那家寺廟很靈的。”
——很靈的。
官家心頭一震。
容央莞爾:“所以,爹爹不用替我憂心了。”
※
綴錦閣外,夜風襲人,官家走在悉悉索索的樹影裏,崔全海等一應內侍默默跟随在後,不敢前去叨擾。
夏天的夜因這不敢而越顯空阒起來,令腦海裏盤旋着的聲音來來回回,揮之不去。
——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簽。
——逢兇化吉,遇難成祥。
——很靈的。
靈……了什麽?
胸口遽然蔓延開一股巨大的不安,官家駐足,垂頭立于濃重的一片墨影裏。
“崔全海。”
崔全海應聲上前:“官家。”
官家喉結滾動,聲音冰冷:“昨夜綴錦閣一事,徹查。”
作者有話要說:容央:其實我是一朵小白花。
感謝在2020-07-14 12:00:00 ̄2020-07-15 12: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哆嗦不哆嗦、菜菜 1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荷塘月色fz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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