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對決
車內光線一明一滅, 褚怿唇梢噙笑, 一雙深邃瞳眸随光黯下,蟄伏其中的凜然戾氣越顯嚣張。
劉石旌整個人立刻被一股森冷寒氣裹挾,胡須發顫:“你、你想幹什麽?!”
青天白日,攔截朝廷重臣上朝的車駕乃是重罪,劉石旌驚怒交集,錯愕地瞪着面前人如雕如刻的臉, 想到此人來意,臉色越發慘白。
褚怿屈膝在他對面坐下:“下官侍衛馬軍都指揮使褚怿, 忠義侯府大郎君,聽聞劉大人今日入朝, 欲就下官叔父在山西殺降一事傳達聖聽,請求正法,為确保劉大人秉公執政, 不辱禦史臺肅正之風,下官特來盡綿薄之力。”
劉石旌瞠目結舌, 這口吻和架勢,哪裏是來“盡力”,分明是大張旗鼓威脅恐吓!
劉石旌怒極反笑:“本官在烏臺執法二十多年, 豈還用得着你一個無知刁兒前來指手畫腳?!別以為我不知你今日意欲何為!”
褚怿面不改色:“那更好,彼此心意相通,更便于行事。聽聞六日前,朔州刺史派人快馬加鞭把一封檢舉信送入京中,信上所述, 皆褚大将軍在山西平亂之劣跡,現如今,此信以被作為褚大将軍抗旨渎職的一大罪證,被大人握于手中。下官鬥膽請大人一示,讓我看看那信上所列,可還有什麽不妥的地方。”
劉石旌七竅生煙。
把搶奪證物之行美化得如此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實在是猖狂至極,欺人太甚!
“你……”劉石旌咬牙切齒,“我奉勸你适可而止,莫要太過嚣張!”
官家最寵愛的帝姬夫婿又如何,公然威逼重臣,搶奪罪證,便是跟朝廷、跟天子兵戈相向,如此目無綱紀、以下犯上、膽大妄為之行,随便參上一本,就足夠他人頭落地!
劉石旌發怒穿冠,狠狠瞪着面前之人,卻見其人眉目軒然,揚唇一笑道:“我若偏是要嚣張呢?”
※
崇政殿,低壓氛圍裏,範申強壓心中不安,提議道:“禦史中丞不在,由其他侍禦史出面糾察,也是一樣的。”
周遭有低低議論聲,官家霜眉冷眼,道:“傳褚晏,朕親自審問。”
範申眉峰一斂,不動聲色低頭掩去,退回隊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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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內侍通傳聲響徹大殿,漢白玉鋪砌的地磚上,一雙麒麟金紋皂皮履逆光踏來,一步一聲。衆人視線上移,晨曦裏,褚晏袒胸露臂,被長年累月曬黑的上身疤痕嶙峋,或長或短,或新或舊,赫然被如一條條正在啃噬他血肉蜈蚣。
在場衆人不約而同倒吸口氣,那等平日裏連庖廚都不敢一下者,漲青着臉險些作嘔。
官家亦眉間微蹙,不知是惱是驚。
衆人駭然間,褚晏跪地行禮,官家賜平身。
王靖之按捺不住,冷嗤道:“堂堂一品大臣,衣冠不整,邊幅不修,成何體統!”
褚晏笑回:“古有廉頗妒藺相如德不配位,屢次刁難,明曉其先國家之急而後私仇的良苦用心後,肉袒負荊,登門謝罪。今晏鬥膽以廉将自比,為一己之淺陋無知,負荊向陛下告罪,并不覺有辱斯文。還是說,王大人連這‘負荊請罪’的典故都不知?”
“你!”王靖之氣得跳腳。
範申及時調解,把王靖之勸下後,對褚晏道:“為将軍殺降一事,殿內已快鬧成菜市場,将軍就莫再火上澆油,徑直陳情罷。”
說是“陳情”,可那眼神、語氣分明是“低頭認罪”。褚晏冷哂,目光投向正上方巍然而坐的帝王。
一眼之後,後退半步,伏地跪拜。
“臣褚晏粗蠢無能,有負聖恩,金坡關抗敵不力在先,朔州無故殺降在後,懇請陛下降罪!”
一言畢,座下阒然,官家臉色鐵青,似沒有想到他在殿外長跪一個時辰後,入殿沒有任何辯白,直接就把罪認下,郁聲道:“無故殺降,視同抗旨,其罪當誅,你确定沒有一句辯解?”
褚晏道:“誠如各位禦史所奏,臣的确下令招安在先,無故殺無罪八千降匪在後,湯蠖斧钺,臣皆無怨怼,只有一腔肺腑之言,願能在赴死前得陛下垂聽。”
官家沉默片刻,正聲道:“講。”
褚晏道:“國朝外敵強勁,內寇奸猾,為以應對,軍隊之龐大前所未有,每年國庫十分之八、六分之五皆用以養兵,百姓賦稅繁重,苦不堪言。然縱使如此,邊關将士依舊艱辛貧窘,逢戰時,所食米飯粗糙稀糜,不足抵一役;所佩衣甲軟脆破敗,不足當矢石,偶有捷報,全靠置己于死地求生。
“再說各地廂軍,招募者有之,發配者有之,受降者有之,編制龐雜,良莠不齊,每年消耗軍饷數以百萬計。然因軍中将校不肅,斂掠乞取,士卒備受盤剝,輕者未嘗得一溫飽,重者采薪織屦,掇拾糞壤,以度朝夕。臣此番入朔州,親眼目睹有軍人之妻女塗脂抹粉,倚靠市門,名曰乞食,實則是變賣肉*體填補家用,荒唐至斯,冗兵問題之大可見一斑。
“可就是在這種情形之下,各地鎮壓亂民依舊動辄招安,一以重金勸降暴民首領,二以本就捉襟見肘的軍饷供養大批降匪,美其名曰‘以彌內亂’、‘以禦外敵’,實則養虎留患,促使他地無知難民争相效仿,以至各地叛亂屢禁不止,冗兵之弊雪上加霜。
“臣深知,招安之策自先帝始,不敢妄下雌黃,然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對如今的大鄞而言,招安亂民已是弊遠大于利。臣只悔朔州之行,優柔寡斷,不能堅定己志把暴民屠于城外,反引狼入室,至無辜百姓蒙難受辱。種種惡果,皆系臣三番四複,首鼠兩端,臣死而無恨,只求陛下以臣為鑒,自今以後,慎用招安之法!”
話聲甫畢,大殿之內久久靜默,官家攥着那塊冰冷的白銅鎏金鎮紙,指節泛白。
“你說的……都是真的?”
邊關将士食不果腹,各地廂軍變法乞食,他大鄞嘔心瀝血養着的百萬士兵,竟是貧窘潦倒到這種地步?!
褚晏輕笑:“都說‘将死之人,其言也善。’臣戴罪受刑在即,又何必再欺瞞陛下呢?”
大殿內一派阒寂,官家悲怒交集,繃緊臉色幾次動唇,卻根本發不出聲音。
便欲去審問範申,範申已主動出列,道:“‘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國朝冗兵之現狀,确乎已是迫在眉睫,不過究其根源,恐怕還并不止是褚大将軍提及的招安罷?”
衆人齊刷刷注目過去,褚怿微微側目,淡哂不答。
範申道:“先帝有言:世之危亂,民之失業,此所以各地盜賊橫行。誅之不可勝誅,且同胞相殘,有違天道,與其趕盡殺絕,不如招納之以為我用。除大将軍剛剛頗為不屑的兩大利外,招撫的暴民,善良脅從者,可散而歸田畝;強猾勇敢者,可驅而攻寇仇,勝,則朝廷享其功;敗,窮兇之徒,亦不足惜也。
“朝廷之所以下令讓大将軍勸降朔州暴民,除以寬仁體恤為本外,更欲假大将軍之能,收服馴化,教其本性,健其體格,以便遣至淮南路,平蕲州之亂,救百姓于水火。朔州暴民既降,便與大将軍麾下親兵無異,士卒酗酒犯法,将帥難辭其咎,衆文官彈劾,其因便在于此。
“退一步講,如誅滅暴民首領當夜,大将軍僅是殺雞儆猴,待他日蕲州之亂平定後,大将軍将功補過,招撫所産生的費用亦可因降匪之傷亡而削減大半。相比邊關連年征伐,窮兵黩武,招安所費之錢財,實在九牛一毛。且西、北兩條邊防線上,屯兵共一百二十萬餘,單只忠義侯府,就手握重兵二十萬整,此等數目,堪比兩省之廂軍,冗兵現象,遠勝于內地。
“再者,邊防固然軍隊龐大,可軍力羸弱,勝少敗多,上不能收失地,下不能安關城,就連大将軍最能打的褚家軍,這回也得靠和談善後。平心而論,求和所費,遠在征伐之下,百姓之負擔,亦遠輕于戰時。故臣以為,冗兵之弊,招撫暴民只是末,邊關戰火不休,揮金如土,令百姓賦稅無止,不堪其重,方是本!”
把冗兵之禍根氣勢洶洶地從招安轉移至戍邊,順道再一提褚家軍金坡關之恥,在場的寥寥幾位武官直氣得怒火中燒。
一國邊防,重于泰山,可因朝廷缺錢,邊疆将士飲食不飽,裝備不利,戰敗後,用事者不思考如何改善解決,反而認為屯兵戍守逼窮百姓,抵禦侵略不如奴顏婢膝……
知樞密院事吳缙渾身發抖,便欲破口大斥,卻聽褚晏一聲冷笑。
他像是終于等來這一句般,頭一昂,道:“邊關戰火不休,揮金如土,不比求和經濟實惠……所以,範丞相解決冗兵、為百姓造福的方法,就是不擇手段坑害忠良,親手把六萬國軍葬送在關外嗎?”
聲如雷滾,大殿內一陣轟動!
嘈嘈非議聲烈如油鍋煮沸,衆人駭然相觑,議論不休。
範申怒喝:“崇政殿內,你在胡言亂語什麽?!”
褚晏不應,目眦盡裂,直面禦前放聲道:“臣——忠義侯府褚晏,狀告丞相範申及參知政事上官岫勾結邊将,謀害國軍!”
※
鄰牆狗吠聲此起彼伏,往日暢通無阻的小甜水巷內一派阒寂,便衣裝束的褚家軍扣押着馬車外戰戰兢兢的小厮、護衛,看似平靜無波的眼底,俱是刀鋒凜凜。
車內,驀然一記慘叫。
褚怿抖開那封從劉石旌懷裏奪來的舉報函,草草過目一眼後,慢吞吞撕毀。
劉石旌攥着脫臼的手腕,氣得呼天搶地,嘶嚎叱罵間,差點兒背過氣去。
褚怿面不改色心不跳,把信撕幹淨後,自衣襟裏抽出一封密函。
慢條斯理道:“此乃參知政事上官岫私通冀州節度使梁桓生,命其在遼軍進犯時假意戰敗,繼而向朝廷請旨,要求褚家軍派兵前往支援的證據。劉大人是聰明人,執掌烏臺二十多年,應該明白此事背後,絕不止假意戰敗和借兵那麽簡單。
“另外,褚家軍大戰期間,上官岫和範申一人主和,一人主戰,人前争鋒相對,人後珠胎暗結,多次煽動幕僚攪亂應敵戰略,致使官家錯下軍令,六萬褚家軍葬身金坡關的罪證,以及戰敗後,上官岫請纓前往北邊和談,在會上以嘉儀帝姬美色相誘,慫恿遼王向國朝下聘的罪證俱在其中。
“煩請大人拿好,稍後上朝,便于檢舉揭發,一濯乾坤。”
朔州刺史提供的舉報函被毀,劉石旌便已臉青筋暴,這廂再聞褚怿讓自己拿着他所謂之罪證前去反咬上官岫,饒是手腕劇痛難當,也不由罵道:“你……簡直癡心妄想,喪心病狂!”
褚怿一笑,并不惱火:“大人如今年知天命,但膝下公子,似乎只馬軍司三營副指揮使劉綱一人?”
劉石旌驀然聽得兒子姓名,瞳孔一縮:“你想幹什麽?!”
褚怿仍舊是氣勢十足地坐在那兒,往外打一個響指,片刻,便有沉甸甸的腳步聲近。
劉石旌不敢越過他下車,撲至窗前朝外看去,只見晨曦映照的牆垣下,兩個壯漢擡着人事不知的劉綱往地上一扔。
劉石旌心驚膽裂:“綱兒!”
褚怿淡然:“令郎貫來眠花宿柳,昨夜在前街的凝香居放歌縱酒,眼下只是宿醉不醒,大人不必心慌。”
不等劉石旌心落回胸口,又話鋒一轉:“不過這種煙花之地,向來最耗人精元,令郎雖然年紀輕輕,但如長期這般縱欲過度,哪一次精盡人亡,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大人,您說呢?”
劉石旌悚然而栗,瞪着面前這個氣度軒昂的青年,切齒道:“你不過是區區都指揮使,早晚被降職褫權驸馬都尉!汴京城中,天子腳下,怎敢如此嚣張?!”
褚怿靜默注視劉石旌,倏然道:“大人見過邊關的戰場嗎?”
劉石旌一愣。
褚怿道:“不嚣張的人,是活不下來的。”
劉石旌愕然瞪大眼睛,便在這時,小巷口傳來低低訓斥聲,依稀是有人想要駕車闖入,卻被褚怿的人阻攔。
劉石旌急中生智,電光火石間奪窗而出,他體格瘦長,竟堪堪從那半臂大小的車窗跌落下去,摔倒在地後,也顧不上渾身疼痛,一徑地匍匐往前。
“來人!來人!……”
劉石旌舍命奔逃,不出兩步,被一個褚家軍撂倒在地。這時巷口不知為何,竟沒能攔下那駕馬車,伴随辘辘車輪聲,一輛玉輪金鞍的華貴馬車駛入巷內。
繼而停下。
劉石旌大喊:“我乃朝廷命官禦史中丞劉石旌,現有歹人欲行兇于我!煩請閣下速速報官!”
一名鮮衣亮眼的侍女從裏把車簾拉開,車內,嘉儀帝姬趙容央蹙着眉、冷着臉,困惑地注視車外情形。
劉石旌一看是她,又驚又喜:“殿下!救臣!……”
也不顧不上被人押着,聲嘶力竭:“驸馬都尉褚怿欲當街謀殺老臣,殿下英明,速替臣殺此奸賊——”
巷中死寂,劉石旌驀然反應過來什麽,臉上狂喜漸漸凝固。
作者有話要說:劉石旌:無語。jpg
朝堂對白文獻參考:
“本朝財用不足皆起于養兵,十分中八分是養兵,其他用度止在二分之中。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朱子語類》卷一一〇《論兵篇》)
“(宋)衣甲皆軟脆,不足當矢石。”(《歷代名臣奏議·田況上兵防十四事疏》)
“而為軍士者顧乃未嘗得一溫飽。甚者采薪織屦,掇拾糞壤,以度朝夕。其又甚者至使妻女盛塗澤,倚市門,以求食也。”(《朱文公文集》卷11《戊申封事》)
“将校不肅,斂掠乞取,坐放債負,習以成風。”(蘇轼《乞增修弓箭社條約狀二首(之一)》)
“世之危亂,民之失業,與夫兵之潰散者,多聚而為盜賊。誅之則不可勝誅,而力有所不給,惟因而招納之以為我用,其利有五:以彌內亂,一也;以禦外敵,二也;善良脅從者,可散而歸田畝,三也;強猾勇敢者,可籍以備行陣,四也;以盜賊攻寇仇,勝則享其功,敗則不足惜,五也。”(李綱《論盜》)
感謝在2020-06-28 18:00:00 ̄2020-06-29 12: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緣願 3個;小哆嗦不哆嗦 2個;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吢丕 35瓶;荷塘月色fz 1瓶;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