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有驚
月上中天時分,臨時安紮的營地早已沉寂下來。鐘天羽安排好人手守夜,便抱着武器靠着一棵大樹閉目養神。
方越笙許如信幾人都在帳篷裏,白天跋涉了一整天,平日裏養尊處優的幾個人也都十分疲累了,湊合着擠在一起在臨時搭起來的床鋪上躺下,很快地睡着了。
方越笙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感到有人在搖自己。他勉強地睜開眼睛,看到許如信正蹲在他面前,雙眼發亮地看着他。
“越笙,起來,我帶你去看那些花。”
方越笙正是十分困倦的時候,懶怠起來,便往床裏縮了縮。
“我不去了,我要睡覺。”
許如信哪裏肯放過他,硬拉硬拽地把他扯起來,扶着搖搖晃晃軟成一團的方越笙坐在床板上。
“你答應跟我一起去的,這個時候又反悔算什麽。快點起來。”
方越笙眼睛都睜不開,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想要躺回去卻被許如信硬拉着不放,哼哼唧唧地道:“你不能找別人去啊,外面的人都沒睡呢,我要睡覺……”
“跟他們有什麽意思,咱們的關系豈比尋常,若不是得我看重的朋友,求我我也不想親近呢。”
方越笙向來受不住這樣的央求,頗有些吃軟不吃硬的禀性,這樣的話他聽着也舒心,因此強忍着倦意,拍了拍臉蛋使勁睜大眼睛,硬是讓自己清醒過來。
“好吧,你都這樣說了,我怎麽能讓你失望。”說着穿上靴子,“說上兩句話反而不困了。走吧,我們去看看你口中所說的曠世奇景。”
許如信帶着方越笙悄悄鑽出帳篷,守夜的人看到他二人出去,也只當他們是去方便的,只叮囑了一聲:“二位世子不要走遠,盡快回來。”
許如信答應着,一手扯着方越笙往林子裏鑽去。
二人一路朝前走去,幸好這一夜月光明亮,林子裏還能看得到些虛影。方越笙随着許如信趟着野草穿過一片密林,恍忽間突然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花香味,清爽爽地沁人心脾,一時間精神更加振奮起來。
這片密林不算大,二人走不多久就走到了林子邊緣,甫一鑽出林子,眼前的視野突然開闊起來,一片淡紫色的煙幕就這樣在腳邊向着遠處鋪展開來,輕輕袅袅延伸出了數裏開外。
待定睛一看,才發覺那并不是什麽煙幕,卻是一片紫色的花海,在微風之中輕輕搖晃着,晶瑩的細嫩花瓣閃動着月色的光輝,猶如浮在花海表面上的一層光暈,閃爍着柔和的光芒。
剛才在林中隐約聞到的花香味也陡然香濃起來,卻仍是清爽宜人的淡雅,聞到鼻中,仿佛周身經脈都被一片清流滌蕩了一遍,讓人瞬間精神百倍,只覺污濁盡去,通體舒泰,連五感都更加敏銳起來。
“果然是人間奇景——”方越笙忍不住贊嘆道。
許如信頗有些自豪地道:“若不是十分難得,如何能入得了本世子的法眼。”
“你想怎麽樣呢?”方越笙問道,“要把這些花移栽到你的那個園子裏去嗎。”
“那是自然的,只是暫時還沒有找到穩妥之法。不談這些,我們再往前走一些吧,我想看看這片花海到底盡頭在何處。”許如信說着,便向花海中走去,方越笙急忙跟上。
二人身後,一個身影從後方的密林中走了出來。
許如信帶着方越笙一直向前走着,卻只覺得這片花海越走越大,又是晚上,月光再亮也照不到花海的盡頭,此時向四周看去,竟然全是一片紫色的海洋,二人身陷其中,無論朝何處都望不到邊了似的。方越笙本來膽子就不大,起初的新鮮感過去了,現在再看看這片景象,心裏便有些驚怵起來。
“如信,我們白天再來看吧,現在太晚了,這裏有些吓人。”方越笙道。
許如信卻毫不在乎地道:“這花只有晚上開,白天這裏只有野草,能看到什麽?越笙你就是膽子小,有我在你怕什麽。”
方越笙即不好意思扔下許如信一人獨自回頭,也不敢獨自回去,只能勉為其難地跟在許如信的身邊續續朝前走去。
許如信走得不慢,方越笙落後他一步左右,二人在花海中行了半柱香的時間,一直睜大眼睛看着許如信的方越笙突然發現許如信的身子一歪,似乎踩空了什麽地方,快要跌倒。
“如信小心!”方越笙忙喚了一聲,伸手拉了他一把。
許如信腳下一空的時候也是心頭一驚,借着方越笙的力氣使勁向後一撤,将自己拔了出來。方越笙雖然身形修長,平日裏嬌生慣養又疏于練武,因此力道不大,下盤亦不穩,被許如信這麽一借力,竟然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兩步,腳下一空,猛地向下墜去。
方越笙吓得大叫了一聲,雙手四處亂抓,慌亂之中抓了滿面的草莖,卻都承擔不住他身體的重量,一路扯斷了不少草葉根莖,最後不知道抓到了什麽植物的根須,才堪堪停下了下墜的趨勢。
方越笙向四周一看,只見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巨大的深洞,向下看全然一片黑咕隆冬,一眼望不到底,向上看卻是一個徑約丈許的圓洞,此時他離洞頂已經是兩人多高的距離,抓着根莖的手被勒得生疼,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墜在兩只顫抖不停的手臂上,只能勉強維持住自己不再下墜,卻再無一絲力氣向上攀爬。
“如信,救我!”方越笙顫聲喊道,又驚又怕,已是帶上哭腔。
許如信着急地在洞邊來回走了兩趟,一副束手無策的模樣,末了一跺腳,朝下喊道:“越笙,你堅持一會兒,我去找人來救你。我馬上回來!”說完也不待方越笙回答,便飛快地跑走了。
“如信,等等,你別走……”方越笙眼睛望着腳底下濃黑未知的黑暗,已是吓得六神無主,只能緊緊閉上雙眼,擡頭向上仰着,不敢再往下看。聽着許如信跑遠了的腳步聲,雖說是找別人來救他,他此刻卻只覺得他被孤身一人抛在這可怖之地了,心頭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淚水早已忍不住落了下來。
他們來的時候走了很遠的路,許如信回去搬救兵,這一來一回還不知道要耽擱多久。想到自己要獨自一人在這可怕的黑暗裏呆這麽久,方越笙只覺得怕得手都要軟了。身體猛地向來滑了一下,他忙又抓緊了手裏的根藤,再不敢在一絲松懈。只是身體如此疲累,他又能堅持多久呢?
方越笙正是六神無主之際,卻聽頭頂又傳來腳步聲。他以為是許如信去而複返,忙瞪大眼睛望向上面,顧不得淚水流進嘴裏,張嘴顫聲叫道:“如信?你回來了?!”
那個身影卻只是居高臨下地望着他,沉默着并不開口。
方越笙使勁眨了眨被淚水模糊的雙眼,那道身影才清楚地印入他的眼簾。
來不及再喊第二聲,他便察覺出來,這個人影根本不是許如信!方越笙陡然驚恐起來。
夜半時分 ,人跡罕至的深山裏,在這鬼魅一樣的花海當中出現的陌生身影,又會是什麽人?莫不是這山裏的什麽什麽花精山怪?
他此時簡直懊惱後悔得無以複加。為什麽要跑到這深山裏來?為什麽要跟着許如信那個家夥來看什麽花海?他老老實實地呆在府裏,即便是呆在帳篷裏,也不用在這裏陷入如此可怕的境地。
不等方越笙想清楚什麽,那個身影卻突然動了起來。他竟然跳了下來,徑直地向着他滑了過來。
“滾開不要靠近我!”方越笙吓得閉眼大叫,雙腿也亂踢起來,一時失了章法,手上抓着的根藤也滑了開來,他又開始向下滑落。
方越笙一聲驚叫堵在嗓子裏,整個人卻被一個帶着火熱暖意的懷抱緊緊摟住了。一絲有別于這濃郁花香的有些熟悉的味道鑽入鼻中,再加上那令人安心的溫度,讓方越笙的身體遠比頭腦更早一步地放松了下來。他有些愣愣地被那個人攬在懷裏,任他帶着自己向上飛掠了出去,遠遠地離開了這可怕的深洞。
那人輕功極好,負擔着一個人躍出洞口,還又輕盈地掠出幾丈之外。方越笙只覺得腳下的花朵飛快地向後退去,而後整個人便落在了這一片柔軟的紫色之中。
兩只腳剛一沾地,方越笙卻是雙腿一軟,倒了下去,壓倒了一片幼嫩花株。那個剛才還輕盈而有力的人影此時卻只是随着他的力道,一起輕輕地倒了下去,陷在這一片花海之中。
方越笙仰倒在花朵鋪就的錦被之上,視野當中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頭頂是一輪亮如銀盤的滿月,月色的光輝卻也照不透那人墨色的眼眸。
“淩戟……”方越笙喃喃地喚了一聲。
“少爺,你沒事吧。”淩戟擡起手,溫柔地撫了一下他的鬓角,像是尋常的安慰一般,只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只手碰到他柔軟光滑的肌膚之後,竟不複之前的穩重,微微有些顫抖起來。
淩戟捏了捏手指,坦然地将手收了回來,仿佛剛才只是一次不經意地觸碰。
方越笙看着這個白天才讓他恨之入骨煩躁不堪的男人,此時心底卻不知是個什麽滋味,只覺得有這個人這樣守在身邊他竟是安心極了,這片剛才還甚是詭異可怖的花海,此時竟又恢複了那般柔和美麗。
明明已經得救了,溫熱的淚水卻再一次止不住地湧上眼眶。方越笙不想在這個處處壓他一頭的昔日家仆面前哭泣,但是心裏的委屈就像是漲潮一般,一次次地沖刷過來,讓他完全無法克制地抽泣出聲。越是想忍,卻越是哭得可憐,連肩膀都忍不住一抽一抽地顫抖起來。
最後方越笙索性不忍了,反正在這個人眼裏自己不就是又無能又沒本事麽?哭又怎麽樣出醜又如何?他還敢說出去不成?
“淩戟,我警告你,你不準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否則,我就——”方越笙瞪着一雙哭紅的淚眼威脅道,說到最後卻猛然發現,他根本沒有什麽可以拿來威脅淩戟的。
淩戟輕輕地環住他的肩頭,虛着懷抱将這個溫軟柔韌的軀體裹在懷裏,面上仍是淡然:“少爺,你放心,你的事我從不會說出去的。”
“最好是這樣,不然我絕對饒不了你。”方越笙色厲內荏地道,只是配着抽泣的聲音和哭紅的雙眼,威脅的力度又更加削弱了不少。
索性已經出醜了,方越笙又覺得周圍的風很冷,地上也很涼,只有淩戟的懷裏溫熱又舒适,還有着他不願意承認的令他感到安全的穩重有力。方越笙将臉埋進淩戟的肩膀上,雙手緊抓着他的衣襟,放縱地将心底的恐懼與委屈盡數宣洩。
這個可惡的家仆,白天的時候夥同他的狐朋狗友欺負他,羞辱他,現在又來充好人,實在是十分讨厭。
肩頭上感到一只手輕柔地握了上來,順撫着他的後背仿若安慰。越是這樣,方越笙卻只覺得越是委屈,只覺得這個男人越是可惡。這萬般的委屈竟是無法訴諸于言辭的,莫名地不知來處,即便對着抛下他一人在此的摯友許如信他都沒有這種感覺。心底萬般複雜滋味,卻只化作滾滾而下的淚水,漸漸打濕了淩戟的衣襟。
一片濕意漸漸透過衣衫傳到肌膚,淩戟擡起另一只手,猶豫了片刻,輕輕撫在方越笙順滑的頭發上。
“笙兒……”他動了動唇,用悠長的嘆息無聲地喚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