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7
甲板上風很大,海上天氣多變,方才還是烏雲密布,風雨欲來,一陣風過,卷走了黑暗,空氣頓時清明起來。
藥效上來,腦子裏不甚爽利,可跟在療養院裏的劑量相比,還在能承受的範圍之內。
姜以湛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額際的鮮血已然幹涸,罩在那處有些糾擰,許是因為給他注射了藥劑,他被推至甲板時,并沒有被捆綁。
他擡起手背輕輕擦拭了下嘴角,放眼望向廣闊無垠的海面。
幾只雪白的海鷗拍打着翅膀,海鷗飛得很低,堪堪略過海面,帶動着幾點漣漪。
姜以湛想要擡步,卻發現身體酥軟,根本無法動彈。
“将他綁好。”
身後的男人開口了,口吻平淡,仿佛對自己做的這些違法之事,毫不在意。
随着男人的吩咐,姜以湛察覺到自己的腳腕被套上了束帶,身後是機器轟鳴的聲音,他想要往後探去,眼罩再次覆上,遮住了一片光明。
男人靠得很近,即便看不到他的神色,姜以湛也能從他興奮到癡狂的聲音裏,窺探一二。
“傻孩子,仔細感受一下曾經最讓你着迷的東西,嗯?”
男人推了他一把。
姜以湛被迫往護欄處走去。
“別怕,衛叔叔在這裏等着你,等你——”
男人又靠近幾分,嗓音壓得越發低了,幾乎可以稱之為調笑,“等你來殺我,嗯?”
猝不及防之下,他被推下了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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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海面炸起一朵巨大的水花,在陽光的映照下,格外美麗。
衛臨淵單手扶着欄杆,探頭朝下望去,嘴角翹了翹。
驀地,心口處一陣劇痛,緊接着,頭也像是要炸掉般,目呲欲裂。
衛臨淵一手按在心口,單膝跪在甲板上,像是一條幹涸的魚,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衛老師!”
夏葵察覺到他的異樣,忙不疊地跑過來,憂心忡忡地望着他。
“給我。”
衛臨淵像是陷入魔怔般,抓着夏葵伸過來的手臂,他扣得很緊,絲毫不顧及到女孩子手腕上的淤青,整個人因這不在意料之中的劇變而暴怒不已,“拿給我,快!”
夏葵拿過藥劑,她原本想要輕柔地給他注射,卻被他不耐煩地奪了過來,急不可耐地刺入肌膚。
藥物所致的迷幻觸覺,教他心馳神往。
衛臨淵癱倒在甲板上。
“夏葵。”他額際滲着汗水,邊喘息邊吩咐道:“看着他,別讓他在下頭待太久,我還不想讓他溺死在裏頭。”
……
平安夜總是伴随着飄雪。
這年的平安夜,也是如此。
地下室陰冷潮濕,即便是生了火爐,也難以抵擋酷寒。
他縮在羽絨服裏,小手交替地揉搓着,實在耐受不了冷意,只好不斷地往手心裏哈着氣。
地下室沉重的鐵門“吱呀”一聲,門開了,有微弱的光芒透過來。
女人穿着紅色羊絨大衣,戴着黑色貝雷帽,一頭卷發是精心打理過的,妝容也比以往更加精致幾分。
他下意識地往牆角靠了靠,一雙澄淨的眼睛怯怯地盯着她。
女人脫去皮靴,哼着小曲,徑直走向冰箱,冰箱是兩開的,很陳舊,面板已然泛黃,制冷功能也不盡如人意。
女人拉開冰箱門,彎腰從冰箱裏取出一罐啤酒。
室內彌漫着冷氣,可她卻絲毫不覺,拉開啤酒環,晃了晃,仰頭一飲而盡。
她不說話,可他能感覺到她今天心情很好,至少沒有向往常一樣,見到他先是冷嘲熱諷一般,若是不順着她的心意,便是一陣毆打。
“今天是平安夜呢。”
他聽到女人如是說道。
其實她不失控,不發瘋時,他還是喜歡的。
她的聲音很好聽,輕輕柔柔的,跟她的人一樣美。
所以,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爸爸會不要她,以至于讓她變得歇斯底裏。
臆想間,就見女人随手丢棄了空酒瓶,朝他走來。
他瑟瑟發抖,忍不住将臉孔埋在了羽絨服裏。
女人彎腰迎向他,他像是誤入迷途的小獸,吓得閉上了雙眼。
沒有預想而來的疼痛,反而是揉了揉他的黑發,動作溫柔得教他不知所措。
“以湛,媽媽帶你去看雪好不好?外頭下雪了呢,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嗎?”
他愣住了,小孩子心性,到底是藏不住心思,他擡起頭直勾勾地望着她,澄淨的眼瞳裏閃着幾分渴望。
女人顯然捕捉到了他的渴望,她笑得譏诮,言語立即變得刻薄起來,伸手攥着他的黑發,将他拖過來,“你果然想要離開我,是不是?就跟姜亦澤一樣,慣常僞裝着愛我的模樣,其實一直在心裏咒罵我,憎恨我,恨不得我去死,是不是?”
他劇烈搖頭,牙關直打顫,雖然很怕她,可是讓她去死這種事,他從來沒想過。
頭皮傳來一陣陣的疼痛,他咬着牙,憋回眼淚。
他知道她不喜歡看他流淚的模樣,更厭惡他膽怯的樣子,他想,也許只有變得強大了,才能保護自己,只有不在敵人面前露出怯意,才能保持自我。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遭受什麽,頭皮的疼痛消失了,他錯愕了下,悄悄打量女人。
女人絕豔的臉上挂着一抹毫不掩飾的空虛和茫然,這是他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諸如此類的表情。
“以湛啊,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聽到女人低柔的聲音。
……
草莓味的冰淇淋,很甜。
第一次嘗到冰淇淋的味道,總歸是新奇的。
平安夜,大街上四處可見高大挺拔,裝潢精美的聖誕樹。
他跟在女人身後,他不敢去牽女人的手,又跟不上女人的急促的腳步,只好攥着女人大衣的一角。
天寒地凍,冰淇淋融化得很慢,他覺得很冷,一雙裸露在外的小手凍得通紅,鼻尖也紅紅的,好像有液體流出,他怕沾染了得之不易的冰淇淋,忙吸吸鼻子。
明明冷得不行,但他卻開心極了。
他低頭咬了一口冰淇淋,牙齒涼得發酸,混合着草莓的香甜,觸動了他的味蕾,他眯眼竊喜,愛不釋手地又舔了一口。
他們住的地方,旁邊就是公園。
這麽冷的天氣,公園裏人跡罕至,氣溫偏低,飄搖的雪花落在地面,很快就鋪滿一層。
他踩在松軟的雪地裏,腳下“嘎吱”作響,趣味橫生。
不知走了多久,女人終于停了下來。
行了一路,冰淇淋只消滅了一小半,因為珍惜,他一直克制着大快朵頤的沖動,只是一點一點舔咬着。
悄悄關注着女人,她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漫無目的地行走,這讓他覺得反常。
他邊吃着冰淇淋,邊觀察着女人的動向。
女人忽而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驚慌失措,忙低下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
她沒有責難他,她蹲了下來,他本能地後退了幾步,女人也沒在意,反而耐心十足地等待着他慢悠悠地吃完冰淇淋。
終于。
他吃完最後一口,依依不舍地舔了舔粘在手指上的奶油。
女人竟然笑了出來。
他驚愕地瞪着她,他很少見她笑,即便是笑,也是那種讓他恐懼的冷笑,可這會兒,也不知道是燈光太溫柔,還是雪夜太美好,他竟然覺得她的笑意真是美麗極了。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掌心的溫度很溫暖,他僵硬地躲避着,她也沒生氣,他看見她垂下頭,憐惜地親了親他的臉頰。
他的眼眶開始發脹,明明說好再也不要在她面前流眼淚,可是偏偏眼底的霧氣越發濃重。
他想要的不多,只是偶爾的一點溫情,只是一點點,就好了。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他怯怯弱弱地伸出了雙手。
然後,他聽到女人對他說:“以湛,媽媽帶你去一個再也沒有煩惱,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背叛的世界,好不好?”
他不懂。
興許是她的語氣太過溫柔,他竟然迷迷糊糊地就點了點頭。
他被抱起。
湖面蒸騰着霧氣。
身體觸及到湖水時,他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
也許,閉上眼睛就好了。
也許,一切就這樣結束,才是最好的結局。
意識模糊之際,他被推開。
他驀然睜開眼睛,隔着清澈的湖水,他清楚地看到了女人流淚的樣子。
女人嘴巴張張合合,好像在對着他說些什麽。
究竟……是什麽呢?
意識越來越模糊,女人的臉龐卻越發清晰起來。
他終于聽到了女人心底的呼喚。
原來,原來是這樣子的嗎?
他拼命地想要抓住她,她卻越飄越遠。
……
好像……快要窒息了。
海風呼嘯着,他趴在甲板上不斷地嗆咳着,不斷有海水咳出,藥效未退散,意識卻異常清明。
衛臨淵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掐着他的下巴,擡高。
那雙向來住着星辰的烏瞳,霧蒙蒙,空洞洞,熟悉的感覺躍上心頭。
是他想要的感覺。
衛臨淵滿意地笑了,嘉許地揉了揉他的黑發,贊嘆道:“好孩子,想起來了?”
姜以湛恹恹地趴在甲板上。
“就連自己的親生母親都不曾真心愛你,你在抗拒什麽?”
姜以湛雙手縮緊。
腳腕上的束帶被解開,他沒什麽力氣,既不搭腔,也不擡眼看他。
“啊,對了。”
衛臨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衛叔叔特意為你準備了禮物,不想看看嗎?衛叔叔保證,你一定會跟衛叔叔一樣,愛不釋手,嗯?”
姜以湛沒理會他。
衛臨淵也不惱,他朝身後彈彈手指,兩名黑人架起姜以湛,走進船艙。
是一間畫室。
跟當初的設置一模一樣。
即使做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在瞧見那一張張不堪入目的油畫後,姜以湛的心髒依舊不受控制地猛地震了一下,心口處仿佛有一把鈍刀,一刀一刀割裂着原本就潰爛的心房。
察覺到他的驚痛,衛臨淵被極大的取悅了。
“好孩子,喜歡嗎?”
衛臨淵壓低嗓音,故意講得暧昧十足,“衛叔叔知道,你自然是喜歡的。當初不就想要不顧一切地占有她嗎?現下,得償所願的感覺如何?”
姜以湛俊美的臉上驟然變色,額際青筋暴起,衛臨淵笑得越發肆意,“你想說,你跟我不一樣嗎?傻孩子,承認欲.望并不可恥,掩蓋事實才會遭人唾棄。”
他不理會他的蠱惑,只是問道:“林沅……呢?”
這麽久以來,才開口問出這個,衛臨淵有點佩服他的定力了。
“不急,你很快就能見到她了。”
姜以湛擡眸望向他,衛臨淵跟他四目相接,只覺得他烏黑深邃的眼瞳裏,幽深冷靜,好似他剛才看到的空洞只是錯覺。
衛臨淵突然覺得無趣極了。
原本還想要多看看他失控的模樣。
劇本偏離了軌道,着實不爽。
衛臨淵扭頭看向夏葵,“去将那個小東西帶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啊,我無話可說。
我已經快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