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少年已狂
二月中旬,天回暖,山中鳥兒叽叽喳喳地叫着,林子裏郁郁蔥蔥,春意盎然,路旁偶然能瞧見一株探出來的杏花,在路過時從耳際掃過,鼻翼間彌留着一抹清香。
清明那一病病了大半個月,又修養幾日後真的同意帶疏月下山歷練。說起來,出山本應是件值得高興的事,想到那天看見的“萬事俱備”四個字,疏月就怎麽都高興不起來,總覺得師父在暗暗籌劃些什麽。
疏月從沒問過清明為什麽住在山裏,是何來歷,只是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判定他并非僅僅是一個江湖郎中那麽簡單。
“看我做什麽,看路。”清明突如其來的這句話讓疏月愣了一會兒,他一直走在她前面,怎麽知道她在看他,莫不成是腦後長了眼睛不成?
“師父,還有多遠啊?”疏月順勢轉移了話題,早晨天剛亮他們便已出門,這會兒快到晌午,他們還在這山林裏繞圈子。
前面帶路的人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道:“累了?歇會兒。”說罷,便在一旁橫卧的樹幹上坐下來,看這情形俨然是自己累了。
疏月以前在慕府跟着慕霁東跑西跑鍛煉出來了,體力驚人,并不覺得累,但見他額頭滲着汗,便也停下來,順手抽出袖子裏的手帕要給他擦汗,清明微微側身躲開了。
疏月回神,意識到可能是習慣了以前給慕霁擦汗,這會沒想太多便已經伸手過去,遂悻悻地收回手,“師父,這山裏這麽偏僻,你為什麽要住到這裏來?”
清明抽過她手中的帕子,在額頭上擦了幾下,順手揣進自己的袖口,“我身體不好,喜靜,山裏清幽,還有取之不盡的藥材,調養方便。”
疏月瞧見已落入他袖口的帕子,沒有追問,他說的這個理由倒也合理,如果沒有看過那個信箋,一切都說得過去。見她不再追問,清明的側頭,目光在她的臉上打量。
“怎麽了師父?”疏月在臉上摸了摸,沒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
“沒什麽,我日日同你見面,可能看不出什麽,就想着你若是出去,會不會被人認出來,畢竟當初慕小少爺為你發過尋人帖,怎麽說當初你也算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大紅人。”
疏月面色一僵,不知作何反應,她的确沒想過這件事,山裏消息不通,清明倒是出去過幾次,她也沒有問過,眼下慕霁如何,是否還在找她,以及有關他的一切她全然不知。
清明以為她在擔憂這件事,收回目光,故作大度道:“別擔心,回頭我給你買個面紗。”
“不勞師父破費,過去那麽久,我的模樣大致也變了。”若說是一日兩日還有人提起,倒也沒什麽,既然已經過去四年,應該沒人會記得她。人都是善忘的,回頭新發現什麽樂子,或又有什麽新鮮事,也就把原本的事抛到腦後。
疏月始終覺得,縱使轟轟烈烈,也一定有歸于平淡的那一天。至于慕霁,許久未見,也不知他現在過得如何,或許已經娶了親也未可知。
到山下的鎮上時,太陽已經落山,街上人來人往,小販叫賣着各式的玩物與吃食,疏月恍然有種從仙都下凡,一頭紮進世間煙火的感覺,再加上許久沒見過這等熱鬧,心情相當愉悅。
清明倒是并不感興趣,依舊是面無表情,臉色慘淡,一副老子病嬌,生人勿近的姿态,差點沒把迎面過來的小童吓哭。
二人走進一家名為緣聚天下的客棧,這客棧內相當寬敞,僅僅是一個大堂就頂得上清明山裏的三件木屋外加一個院子那麽大,裝潢氣派,大堂內還設了幾個木桌,有三桌人正在坐在那一邊談話一邊用膳。
靠門的櫃臺後站着一知天命的中年男人,正皺眉低頭敲打着手中的算盤,見有人來,跑堂的夥計喜笑顏開地迎了上來,“二位客官住店?”
清明點點頭,被夥計引至櫃臺前,原本埋頭算賬的老板擡頭,看他們兩個的目光如同看見銀子一般,皺着的眉頭當即舒展開。
“兩間上房。”清明從袖袋裏掏出一錠銀子遞過去,老板笑呵呵地接過。疏月定定地看向那錠銀子,她這師父平常在山裏日子過的扣扣嗖嗖的,何時出手這麽闊綽了?
“上樓左轉走廊盡頭的兩間房,這是您的鑰匙。”老板将兩把挂着木牌的鑰匙遞過來,招呼着夥計送上樓。
“不急,我們先用膳,回頭自行上去即可。”清明謝絕,拿過鑰匙走進大堂,在其中一個靠窗的空位置坐下來,疏月跟在他身側,雖有話要說,卻趕上夥計來點菜,就壓了下去。
清明報了幾個菜名後,夥計便匆匆離開了。等夥計一走,疏月的好奇心便壓制不住,“師父,你哪裏來的銀子?”
通過這幾年的觀察,他下山的時日不多,有時一月一次,有時間隔兩月,每出來一次大概要兩日,最多不超過三日,每回都買足了日常所需物品,但既然是買東西,應免不了花銷,可供給人看診的時間并不多,哪裏來的銀子?再說他這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又不像是打家劫舍之人。
清明擡頭瞧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說,看情形是不準備回答。他這個人比較冷疏月是知道的,他不想說話的時候怎麽逼他都沒用,反而會惹他反感,索性閉口不言。安靜下來的時候,大堂內其他人的說話聲就開始變得清晰。
“你猜我這次北上遇見誰了?”
“誰?”
“慕家少爺。”
慕家少爺這四個字生生地砸到疏月的耳朵裏,她下意識地朝那頭瞧了一眼,是兩個二十出頭的男子,椅子上都放着佩劍,雖不是慕家人,卻也是江湖中的練家子。
“是那個離家出走的慕少爺?”其中一人又問。
離家出走?未防止偷聽的太過明顯,疏月收回目光,途中撞見清明正瞧着她,眼中幾許探究之意,她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心思卻全被隔壁二人的談話吸引了去。
“對,就是那個怒發沖冠為紅顏的慕少爺,自那貼身丫鬟失蹤之後,就不顧慕家家主反對,一頭紮進江湖中尋人的慕少爺。”
“他怎麽跑到北方去了?慕家的勢力都在南方,他一個嬌生慣養的少爺獨自跑那麽老遠,慕家家主也放心?”
“害,別提慕家家主了,自被這慕少爺氣吐血之後,舊疾發作,都自顧不暇,哪有功夫管他,再說他想管那慕少爺也不聽。”
“那倒是,不過他北上做什麽去了?”
“還能去幹什麽?無外乎去尋人呗。自廣發尋人帖之後,有人說那丫鬟被人帶到北方,這慕少爺就追去了,從南到北這天大地大的,到處碰運氣。我也沒想到會碰見他,這樣想來,那丫鬟雖說是個奴隸命,碰上這麽個情種也算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聽你這意思,是找到了?”
“沒有。不過那慕少爺卻變了許多,模樣越發硬朗,只是不太愛笑了,原本就脾氣不好,現在那脾氣越發陰郁。我在街上撞見他生生打斷了一個老漢的腿,那場面,別提了。”
“啊?以前慕少爺頂多算行為乖張,如今竟這般殘忍?”
“誰說不是呢,只希望他能早點找到人吧,否則一不小心成了瘋子,可就麻煩了。”
“但願吧,原是那麽衆星捧月的一個人,瘋了倒可惜。”
……
那兩人還在繼續,疏月卻再也聽不進去,眼前忽然多了一方帕子,正是之前遞給清明的那條,她愣了片刻,方意識到臉上濕了一片,順手接過将臉上的淚擦去。
疏月是有些後悔的,後悔的并非是沒有回去,而是沒能叫人通知慕霁一聲她還活着,別再找了。她想象不出她心安理得在山中習醫的那四年,他是如何發狂,又如何挨過那麽多日子,更想象不出的是,他竟如此長情,到現在還沒能忘了她。可笑的是,疏月一直以為他所謂的喜歡,不過是少不經事的一時沖動,過段時間就散了。
“你要去尋他?”清明見眼前無聲落淚的人,慘白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疏月收斂情緒,定了定神,方搖搖頭。送菜的小厮過來見二人氣氛不對,吓得趕忙放下飯菜,急匆匆地退下去。大堂原本說話的那兩個人卻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為什麽不去?”清明見她情緒不佳,為她布了幾道菜。
“随緣吧。”從北方回來少說也要半個月,等她過去,慕霁不一定又找去了哪裏,更何況她去找他又如何,說她很心疼他,但并不确定自己的心意?那樣一來,他大概會更瘋。
用過晚膳後,天已經黑了,疏月回卧房後命小二準備熱水,沐浴過後方才覺得舒适些,只是心裏像堵了什麽東西,一時又說不清究竟是什麽。
推開窗,就能瞧見街上的燈火,上元節已經過去許久,街頭的花燈卻沒摘,橋頭巷陌依稀可見賞花燈的人。
出慕府之前,往年的上元節都在府內過的,主人們聚會,她們這些下人天還未亮就要準備晚宴所需的膳食,除了勞累,着實沒什麽趣味。唯有一次慕霁帶她偷偷溜出來賞花燈,回去還被家主罰跪,慕霁心疼她,便以生辰為由向家主求情,才免了責罰。
疏月輕嘆一聲,兀自收回目光,卻瞥見樓下匆匆離開的身影,那一身白衣略顯瘦弱的身影是清明無疑,只是這麽晚了,他要去哪?那身影拐進巷子後便不見了蹤影,疏月呆不住,索性出了房門。
清明就住在她對面,此時房門正上着鎖,她踱步下樓,大堂內聚集了幾桌用膳的人,停留片刻,沒聽見什麽有用的消息,遂出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