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舊疾複發
轉眼四年已過,這四年來一直在山裏,師父的師父翁老也沒有回來過,自然沒聽過半點外面的消息。
疏月又長了四歲,身量卻未長高,醫理已被她吃的通透,過往的幾個月,清明偶有空閑會帶她進山采藥,她也得以從最初的書本上騰出精力,接觸更多的藥草。在慕府過往種種恍如隔世,一切都被藥草的氣息驅散了。
上元節剛過,天氣陰沉,外面淅淅瀝瀝地下着冬雨,因着天公不作美,今日沒能入山,木屋內冷飕飕的,疏月百無聊賴地翻着醫書,種種症狀僅能在書面上觀摩,不能親身診治,心癢難耐,始終靜不下心來。
按往日作息,師父這會兒該出來喂鴿子,也不知是下了雨的緣故還是其他,隔壁連半點動靜都沒有,饒是她坐不住,出了房門,朝隔卧房走去。
在門外僅能聽見雨打屋檐滴滴答答的聲音,屋裏靜悄悄的,疏月心生疑惑,手背扣向緊閉的門板,試探地問道:“師父,你起了麽?”
沒有回聲。
“師父?”疏月又叫了一聲,依舊沒收到回應。難不成是偷偷下山了?往日清明下山,她總纏着要跟去,清明總以她不便露面為借口回絕。可眼下正下着雨,非但山路不好走,還陰冷難耐,并非下山的最佳時機。
“師父?”已經是第三聲,室內仍沒動靜,她推動門板,裏面沒上鎖,門輕易就被推開了。
“師父,我進來了。”
話音未落,疏月已踏入房內,窗戶關着,加上天色較暗,室內略顯昏暗,借着慘淡的光線依稀能辨別出床榻上正躺着個人,那人一動未動,連有人進門的腳步聲都沒察覺。情況有些不對,疏月加快腳步到床榻前,清明正躺在榻上,無聲無息,恍若死人。
“師父?”疏月探上他的額頭,手生生地被冰了回來,又探向他的脈搏,脈象虛弱,氣若游絲,仿佛随時就沒了聲息。
她心覺不妙,趕上這天氣寒冷,師父身子骨又單薄,怕是舊疾發作了,思及至此,忙回房将自己床上的被子取來為他蓋上,又急匆匆地走進廚房,将他每日服用的湯藥熬上,還煮了碗熱騰騰的姜湯。
湯藥還得些時候,疏月端着姜湯返回卧房,這次他倒是有了些動靜,卻是整個人在微微發抖。
“師父,醒醒,喝碗湯暖和一下。”疏月招呼着,榻上的人置若罔聞,她索性将姜湯放到床頭坐在榻上,把他扶起來靠坐在床頭。
清明面色慘白,仿佛随時會撒手人寰。
“對不住了,師父。”疏月一手托住他的頸部,另一只手取過姜湯往他的嘴裏灌,過程并不順利,他不肯張嘴,姜湯撒了幾乎大半碗,到後來唇上暖了些,他才恢複些意識,把剩下的半碗姜湯吞咽下去。
可能是姜湯太燙,清明的雙唇被燙的微紅,臉色縱使依舊慘白,卻恢複了幾分氣色,疏月将湯碗放回床頭,俯身撐着他的肩膀讓他躺回去,昏迷中的人還沒醒,雙手卻攀上她的後背,将她帶到身前。
疏月身形一滞,輕聲喚道:“師、師父?”
清明沒回應,應是睡夢中無意識的行為。
疏月将他的手腕拿開,碰觸到他的手時,感覺他已恢複一些溫度,而後又幫他把兩床被子蓋好,才出了門拐進廚房。
爐火上的藥咕咕作響,室內藥味濃重,她拿起抹布掀開蓋子,見藥熬的差不多了,方端起藥爐,将裏面的湯藥倒進瓷碗,重新回到清明的卧房。
等她再進去的時候,床上的人不抖了,脈象平穩,氣息恢複正常,疏月方才松了一口氣。
“師父?”疏月探上清明的肩頭輕輕推他,這次床上的人緩慢地睜開眼睛,看到床邊有人時眼神閃過一絲警惕,瞧見是疏月,方才放松下來,緩慢坐起身。
“你怎麽在這?”清明方開口,喉嚨有些嘶啞,又瞧見床頭的湯藥和身上多了的那床被子,心已了然。
“喝藥吧,師父。”疏月将床頭的藥碗遞到他面前,清明掃了一眼,見上面漂浮着藥渣,眉頭微皺起來,嘟囔道:“熬過頭了。”
雖嘴上不滿,他還是接過藥碗,如飲水般一飲而盡。
要不是為了給他灌姜湯耽誤了時辰,也不至于熬過頭,盡管心中牢騷,疏月卻沒有說出來,只是聞着空中彌漫的苦味,不覺走了神。
記得有一次慕霁染了風寒,不過是一碗湯藥喝了整整半個時辰,喝兩口便問她要蜜餞,連藥性都沖淡了。眼前這人倒是一點都不嫌苦,也許是時常喝藥,已經習慣了。
疏月搖搖頭,已經離開慕府這麽久了,每當遇到似曾相識的事,總能扯到慕霁,或許并非是念想,只是熟悉罷了。
清明将藥碗放回到床榻邊,見疏月正立在床頭發愣,不禁問道:“昨日讓你背的可都背熟了?”
“早就背熟了,師父,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藥理我來來回回背了不下十遍,什麽時候才能出山給人看病?”提起看病,疏月來了勁頭,她的确在這山中呆了太久,另外,她心中還有一牽挂未了。
清明坐直身子,将身上蓋着的屬于她的那床被子掀開,試探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怎麽,你想下山?”
疏月被看透了心思,心裏惴惴不安,搪塞道:“我這不是手癢,學醫到底是為了救人,紙上談兵也不知自己幾斤幾兩,總得出去試煉試煉。”
許是她說的有幾分道理,清明倒是沒有反駁,目光落在身上的被子上,似是在思考什麽。疏月見狀獻殷勤地幫他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師父你剛出了汗,這會兒這麽晾着自己,當心着涼。”
清明沒有反駁,任她動作。說到這,疏月倒是想起一些事,“師父,往年冬日你都是怎麽過的?還是你身上的舊疾犯了?”去年冬日盡管天也冷,卻沒撞見過他這樣,疏月不禁有幾分擔憂。
“不礙事。”清明置若罔聞,似乎不願多講。
“師父啊,不是我說你,這多虧我在你隔壁,萬一我沒發現,你可怎麽辦?”疏月說這話本想着給自己邀功,讓他松口放她下山,誰料到清明耳朵裏卻成了別的意思,他恍然想到半夢半醒中抱住的那個軀體,這裏沒有別人。
“你作何想?像那老頭說的,想嫁給我,睡在我的榻上不成?”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四年過去了,她的長進他瞧在眼裏,她聰慧而心靈手巧,不但将他的日常起居打理的井井有條,在學醫這方面肯下功夫,進步也快。
若不是別有用途,将她長久收在身邊倒也不錯。
疏月被清明看的有幾分不自在,以前花婆婆曾□□過她,她也知曉他話中的調侃,這時候較真,反徒增煩惱,況且她還指望着他帶她出山,遂讪笑道:“師父誤解了,我沒那份心思,倒是師父你,方才喂姜湯的時候不由分地把我抱在懷裏,莫不是空虛了?雖然你身子骨弱,但到底也是氣血方剛的青年,要不咱聯絡聯絡太師父,叫他給你說門親事吧。”
往日教她的時候,知道她牙尖嘴利,只是沒想到她怎麽說也是一未出閨閣的女子,竟說出這等不知羞恥的話,清明一時間氣血上湧,控制不住地咳嗽起來。
疏月見狀心生懊悔,他正病着,本來身子骨又弱,被她這麽一氣萬一舊疾複發,以她現在學的那點未經檢驗的醫術,不一定能應付得過去。遂焦急上前,一手撫上他的後背輕拍着,一邊認錯道:“師父我錯了,你還是先把病養好,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原本清明咳了兩聲便停了,聽到以後再說這四個字生生被嗆了一下,捉住她的手腕捏的緊緊的,待氣息放緩,方壓着嗓子道:“還有以後?”
“沒,沒有了。”手腕被掐的生疼,她只知他體弱,卻不曾想他力道不小,眼下氣急什麽事都可能做得出來,萬一氣壞身子更是她的不是,便一心服軟。
身側人終于平靜下來,她收回放在他後背的手,單手将被子拉過披到他的肩上,他握着她的雙手卻還沒松開。
“師父?”她往外扯了扯,晃動手腕。清明的目光終于落在抓着她的手腕那處,方才松開,一時心中懊悔,才覺是他失了态。
疏月收回手腕,低眸打量着床榻上的人,與他相處這幾年,他雖面子冷淡,卻态度随和,對她亦是極好的,還從未像今日這樣情緒失控,但發病的時候,又過分可憐。
“師父,你的舊疾可有根治之法?這樣下去,終歸不是辦法。”
“我自有打算。”清明對她擺擺手示意她出去,又自顧地躺回床榻。見他不願多提,疏月端起藥碗出了卧房,順手将房門幫他掩上。
屋檐下的鴿子聽見關門聲倏地一下飛出老遠,只有一只還蹲在那裏,疏月喂了些吃食給它們,靠近時才發現蹲在屋檐下不動的那只鴿子腿上還綁着一個東西,是一根細小的竹管。
她抓住鴿子把竹管取下,裏面竟然有東西,遂順手撿了只木棍把東西怼出來,是一個信箋,打開來,上面只有四個字:萬事俱備,結尾的那個“備”字沾了雨水,墨跡被暈開。
察覺到看了什麽不該看的東西,她匆忙将信箋塞回去,把竹筒重新綁在鴿子腿上,逃避似地回了藥房。
外面的雨停了,山林似是被洗刷一番,空氣中隐約聞見草木的清香,可能春日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