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願為奴
次日,方一睜開眼睛,天色大亮,身側人已沒了身影。疏月倏地坐起身來,許是這床榻過分暖了些,她一時放松竟睡過頭。
管事的王婆子時常教導,當奴才的就要有當奴才的樣子,必定要在主人醒來之前,提前做好一日的侍奉準備。可眼下,慕霁已經起身,她還在榻上。
正當疏月準備下床之際,雪白的褥子上竟沾染着一絲血跡,花婆婆說過這血意味着什麽,她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衣衫還完好,身子也并未感覺到異常。
偏偏此時,慕霁掀了內室的簾子進來,見她詫異的模樣,走到她身側坐下來,玩味似地用手指刮了下她的臉。
“你怎麽……”疏月用疑惑的目光看向他,卻瞥見他拇指的指腹上有一個小小的口子,臉上還挂着惡作劇得逞的笑,便改口道:“這麽不小心。”
她拉過他的手,傷口沒有包紮,若是不仔細看,定是看不出來的。他是這府裏衆人捧在手心裏的人,就是掉一根頭發絲也能傳到夫人那,沒有包紮,自然是為了她好。
“上過藥了,我自己悄悄上的,別人不知。”慕霁邀功似地湊到她面前,疏月不着痕跡地推開他道:“你出去一下,我換身衣裳。”
“在丫鬟婆子的眼裏,姐姐已經是我的人了,哪還有避嫌的道理。”話雖這麽說,慕霁卻還是配合地轉過身。
疏月趁機利落地起身将昨日便備好的衣衫穿戴整齊,又檢查下慕霁的衣裳,饒是他沒有自己動過手,衣衫看似平整,腰帶卻沒系好,只是随意地打了個結,松松垮垮地搭在外面。
“你啊。”疏月又恢複了往常伺候他的那副秉性,一邊唠叨着替他整理腰帶。本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句話,偏偏此刻聽在慕霁的耳朵裏,就有些寵溺的意味,話還沒過腦子,他的嘴角已經不自覺地微微上揚。
“少爺,洗漱的熱水準備好了,花婆婆吩咐我們來收被褥。”門外有小丫鬟禀報道。
“進來。”許是心情愉悅,慕霁的聲音懶懶的,話中也沒有往日的不耐煩。
進來的兩個小丫鬟目光掃過疏月和少爺,見她正為他整理貼身衣物,少爺的臉上還帶着笑,驚訝地面面相觑,待看到那被褥上的血跡時,不覺羞紅了臉,利落地拾起被褥,捧着出了門。
疏月知道小丫鬟們的表情代表着什麽,只當看不見,去外室拿了熱水,侍奉慕霁梳洗。往日他總是會趁這功夫打趣,或将水蹭到她臉上,或撥亂她的發釵,今個倒是乖巧,只是看她的眼神像剛娶的媳婦似的,眼中盡是柔情蜜意,讓她承受不來。
***
已是二月,天氣回暖。
自上元節那夜後,疏月便沒再回丫鬟房的大通鋪,終日睡在慕霁的榻上,她每每婉拒,便被他以暖床的借口壓下來,若她不允,便吵着要通知他母親,拗不過他,疏月便随了他去。盡管如此,他舉止間并無逾越,仿佛僅當她在暖床,可在外人眼裏,卻不這麽認為。
這日,剛用過早膳,慕霁在沁芳園的院子裏練劍,疏月備好茶水,站立于長廊中觀望。
作為三大家族的武林世家,慕霁從小就被慕君虞督促着練武,他揮劍的動作行雲流水,劍氣淩厲,劍鋒流轉而蕩氣回腸,還真有翩翩公子的潇灑模樣。
身側路過的兩個小丫鬟不禁被慕霁練劍的模樣吸引,停在長廊上,其中一個小丫鬟感慨道:“少爺身姿真潇灑,又生的那樣好看。”
“那是自然,咱幕府是武林世家,舞刀弄劍自然不在話下。”
“難怪少爺體力那麽好,夜夜召暖床丫鬟。”其中一個打趣道。
疏月縱使不上心,既然被提及,隐約感覺被冒犯到,她回頭看向那兩個丫鬟,有幾分面生,又瞧見她們手中捧着新衣物,想來是夫人那邊派來送東西的。
那兩個人瞧了疏月一眼,不知是沒認出她來還是故意,音調提高了幾分道:“我聽說這暖床丫鬟再怎麽受寵也成不了小妾,聽起來還挺可憐的。”
“那有什麽,若是我能被少爺寵幸一回,當個暖床丫鬟又算什麽。”
“你害不害臊,将來還嫁不嫁人了。”
“是哦,暖床丫鬟嫁不了人,一輩子只能當個發洩玩物,年輕時還好,若是人老珠黃——”
一道淩厲的劍氣閃過,那兩個丫鬟的話戛然而止,啪地一下,丫鬟手中的托盤掉在地上,衣裳散落一地,二人猶如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動也不敢動。
“再讓我聽到有人嚼舌根,就把你們逐出府送到無憂閣,無憂閣是什麽地方知道嗎?臨江城最大的青樓。”五尺開外的慕霁收回手中的劍。
二人終于回過神來,齊齊跪在地上。
“少爺饒命,是奴婢們多嘴。”
“問疏月求饒。”慕霁臉上還帶着練劍過後的汗珠,面上怒意未消。
那兩個丫鬟換了個方向,跪到疏月面前道:“是我們口無遮攔,還請疏月姐姐原諒。”
疏月冷笑一下,并未出聲,既然她們知曉是她,還刻意在她身邊說三道四,顯然是說給她聽的。她走到慕霁身前,從袖間抽出手帕将他額上的汗擦掉,“旁人說就叫她們說去,何苦生這麽大的氣,若是氣壞了身子怎麽辦?”
慕霁伸手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我沒那麽大度。”
說完轉身對那兩個丫鬟道:“還不快滾?”
那兩個丫鬟撿起地上的衣裳慌慌張張地跑出沁芳園,連夫人派的差事都忘了。疏月将手從慕霁的手心抽回,拿過他的佩劍放到一旁,倒了杯茶遞給他解渴。她雖看起來面色如常,對那兩個丫鬟的話到底還是在意的,這半個多月來,她也并非一次聽周圍的丫鬟婆子們嚼舌根,久而久之,也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幕府的規矩,丫鬟就是丫鬟,永遠也不可能翻身,即便是妾室,也要從除三大家族外的貴府小姐們中挑選。她的身份注定她與他之間沒有什麽好的結局,即便現在,他們終夜同床共枕。
慕霁見疏月若有所思,放下茶杯,當即拉住她的手問:“姐姐,你可信我?”
疏月仰頭,不解地看向他。
“我想娶你為妻。”慕霁的眼中滿是認真,這樣的神情她是見過的,也知他說的是真話。
疏月倏地将手抽回,方意識到他定是察覺到她方才的情緒,搪塞道:“你在說什麽胡話,你是幕府的少爺,将來要娶的人必定是世家小姐。”
“可姐姐,我喜歡的人是你。”
疏月轉過身,避開他的眼神,“你涉事未深,還未到娶親的時候,以後會遇到很多合适的女子,莫要胡說。”
“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你說我涉世未深,那就等我,待我去江湖上闖蕩一番,回頭定要娶你做我的妻子。”
疏月笑着搖搖頭,他到底還是年輕,不知道他與她之間的差距是多麽大,不是時間和年紀的問題,而是身份。
身後人忽然貼上來,手臂順勢環住她,“姐姐,你喜歡我嗎?”
疏月身形一抖,正準備推開他之時,卻瞧見夫人謝倩茹帶了幾個人氣勢沖沖地朝她走來,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際,啪地一巴掌已打在她的臉上,謝倩茹還準備打第二巴掌,被慕霁及時攔了下來。
“母親,你這是做什麽?”
臉上火辣辣的疼痛,疏月擡頭,瞧見剛剛來送衣裳的那兩個丫鬟正跟在謝倩茹身後,面上隐隐有幾分得意。
謝倩茹目光如炬,指着疏月厲聲道:“我讓你暖床,可沒叫你使出狐媚子功夫迷惑霁兒。”
“疏月不敢。”她微微彎腰,将這質問照單全收,語氣仍不卑不亢。
“來人,将疏月這丫頭拖下去,關到柴房。”
“誰敢動?”慕霁順手抽出一旁的佩劍擋在面前,原本跟在後面的小厮杵在原地,無一敢上前。
謝倩茹也被他這架勢吓了一跳,生生退後了幾步,額上青筋爆出,質問道:“霁兒,你當真被她迷惑了不成,她只是個卑賤的暖床丫鬟。”
“在我這裏,疏月不是丫鬟,她既然是我的人,就輪不到母親做主。”慕霁面帶倔強,以前每當他發脾氣的時候,疏月總奇怪他這股倔強的性子是從哪冒出來的,見謝倩茹如此,倒也了然。
眼下二人劍拔弩張,她開口只會添亂,索性閉口不言。
“好,好,我管不了你,回頭和你爹說去吧,至于你……”謝倩茹看向疏月,慕霁将她拉至身後,隔開謝倩茹的目光。
“他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世。”謝倩茹帶着丫鬟和身後的一衆小厮氣沖沖的出了沁芳園。
疏月盯着眼前高大的後背,一時失了神。
在她成為暖床丫鬟的那一刻,她曾想過生活會發生一些變化,只是沒想到這變化來得這麽快。謝倩茹說的沒錯,慕霁的确沒辦法護她一世,今天鬧到這個地步,慕霁敢為她頂撞他母親,她和謝倩茹的梁子便結下了,謝倩茹對她下手不過是早晚的事。
“你不該頂撞她的。”疏月喃喃道,他雖是護她,卻也将她推到絕地。
慕霁收了劍轉過身面對着她,不解道:“姐姐,你在怪我?”
“我怎麽敢,我只是個暖床丫鬟。”話一出口,疏月便後悔了。身份卑微是她的事,與慕霁無關。
慕霁拽住她的手腕,“你果然是在怪我。”
疏月輕嘆了一口氣,手心搭在他的手背上安撫道:“阿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是那麽簡單的,自打我被賣進幕府,就注定配不上你,你犯不着為了我和你母親置氣。”
“你是我的人,母親要處置你難道要我坐視不管?我做不到。”
疏月擡頭對上他的眸子,他還是個少年,平日裏養尊處優,年輕氣盛,不像她一早便混在丫鬟婆子堆裏,吃穿用度都要靠搶的,需處處留神,一個不小心便受盡排擠。
“疼嗎?”慕霁瞧見她臉上翻紅的掌印,心疼地伸出手指輕輕地觸碰一下。
疏月側頭避開,低眸道:“不疼。”
慕霁心知她在躲避,她了解他,他又何嘗不知道她,說不疼,不過是讓他寬心。
“姐姐,從小到大,我可有食言過?”
疏月仰頭看向他,搖搖頭,不曉得他這樣說是何意。
“那你便信我,我說護你周全,便一定說到做到,我說要娶你,定會排除萬難,即便不當這個慕家少爺。”
他未曾經歷過一些苦,還不明白眼下所說的這些話意味着什麽。疏月從他手中抽離,轉身看向院子裏,迎春花已經開了,春日的氣息漸濃。
“阿霁,你可曾想過你對我的感情或許只是依賴。”
身後的人沉默,霎時間園子內沒了聲息,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疏月回頭,瞧見慕霁正望着她,眼中複雜。
“姐姐,你說這麽多只是因為把我當小孩子,不喜歡我吧。”
疏月微愣,萬萬沒想到他執着的竟是這個。在慕府,在沁芳園,一個丫鬟從不敢奢望對主子有特殊的感情。疏月往日雖知曉慕霁待她與衆不同,也只當是看重她,從沒想過他會對她上心。
“果然是這樣。”慕霁的眼中閃過一絲失望,卻很快恢複如常,“姐姐是知道我的,我若想得到什麽,必定會費盡全力。”
他伸手指着她的胸口,鄭重道:“獲得你的心也是如此。”
如果說,賣身為奴是疏月此生的不幸,那被慕霁看中,大概便是不幸中的萬幸,他能對她另眼相待,她已然知足。再多,卻是給不了的。
“快晌午了,你想吃什麽?我去膳房幫你做。”
“叫丫鬟去吧,姐姐只要呆在我身邊就好。”他上前擁她入懷,身上除了淡淡的冷松木香,還有剛剛練完劍帶着的汗水氣息。
疏月不着痕跡地從他的懷裏掙脫開,“你的吃穿用度我必須親自去做,還有……不要把我寵壞了。”
慕霁捏住她的手腕,“可我只想寵着你,怎麽辦?”
疏月對上他的目光,他不會對她說謊,神情也是異常認真的。只是,縱使有一日她站在他身側,也不是以這樣的身份。
“阿霁,若你真心喜歡我,便放我出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