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暖床丫鬟
景寧五年,上元節,臨江城慕府。
這一日,臨江城三大家族中的謝、左兩家家主均攜帶家眷在慕家府邸聚集,除了因是上元節家族集會之外,還是一個特別的日子——慕家少爺十五歲生辰,因是束發之年,又是慕府獨苗,府裏格外重視。
夜幕初臨,慕府院子內五彩斑斓的花燈便亮了起來,院門口的小厮來去匆匆,将謝、左兩大家族的家眷往宴客的沐春堂帶,到了晚宴時辰,賓客基本已聚齊,談笑間,歌舞聲盡起,好不熱鬧。
最惹人注目的地方當屬慕家少爺慕霁這頭,作為今日的小壽星,收獲的生辰禮物堆成了一座足足三尺高的小山,慕霁對送禮的長輩一一道謝,白皙的臉上依稀有幾分倦意。
“疏月。”這一聲遲遲沒有回應,回過頭才發現本該站在身後的人不知何時沒了蹤影,慕霁眉宇間閃過一絲不悅,兀自端起面前的琉璃酒杯淺酌了一口。
坐在慕霁對面的謝家少爺謝照瞧見慕霁在獨酌,便端了酒杯起身,繞過一衆舞姬朝這頭走了過來,在慕霁身側坐下。
“聽聞表弟今日得了一份獨特的生辰禮物。”
慕霁舉杯的手微頓,将手中的酒杯放下,側頭看向來人,滿不在乎道:“那又如何,表哥不是早就有了。”
謝照眼中含笑,目光瞟向不遠處擺動腰肢的舞姬不再作聲。
“表哥,這是我為你帶的紅棗桂花糕,聽說你最喜歡吃這個。”一身粉裙的左思思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将一個拴着緞帶的盒子遞到慕霁面前。
淡淡的香味蓋過了杯中酒的香醇沁入鼻翼,瞧見盒子上李記糕點四個燙金的大字,慕霁面色緩和了許多,接過糕點習慣性地遞向身後,見遲遲沒人接,方才意識到那人還沒回來。
“表妹着實偏心,同樣是表哥,怎麽沒見你送我東西。”謝照拽住左思思的手腕,她不過十二歲,手腕纖細,仿佛一掐就斷,他便松了幾分力道,帶她在慕霁與自己中間坐下來。
“謝表哥喜歡的不是這些吧。”左思思将手腕收回來,意有所指地看向那些舞姬。
“你個小機靈鬼,将來誰娶了你怕是要走黴運了。”謝照寵溺地左思思腦袋上揉了揉,左思思撇嘴,嫌棄似地躲開魔抓,嘟囔道:“誰嫁給你才是。”
慕霁無奈地瞧了二人一眼,将紅棗桂花糕與暖手爐放到一起,不時地朝沐春堂大門那邊看去,這糕點若是涼了就不好吃了。
席間觥籌交錯,猜燈謎,賞花燈,聽小曲,不過兩個時辰,三大家主慕君虞、謝臨風、左蕭皆微醺,宴席便散了。小厮們被主人招呼着出去送客,丫鬟婆子們收拾宴會後的杯盤狼藉。
“少爺,這些東西?”一小丫鬟指着眼堆成山的禮物低頭詢問,許是剛進府不久,說話的語氣還有些抖。
“疏月呢?”慕霁揉了揉額頭,可能是酒勁上來了,頭有些暈,而本該在身側伺候的人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回少爺的話,宴會前疏月姐姐被花婆婆叫去了,回來時又碰見夫人,這會應該在夫人那。”小丫鬟頭壓得很低,甚至不敢擡頭看眼前的人。
府裏人人都說少爺脾氣古怪難伺候,除了疏月之外不讓旁人近身,久而久之,其他丫鬟自然與他保持距離,生怕惹了事端。這會疏月不在,沒人願意來,剛入府的小丫鬟便被推到這招呼這位難伺候的主。
慕霁心知這些丫鬟怕他,眼下來的又是個新面孔,便已了然,掌心按向桌面,站起身對小丫鬟擺擺手道:“送去庫房吧。”
說罷已晃晃悠悠地出了沐春堂,臨走前還帶走了那盒紅棗桂花糕。
“是。”見人已走遠,小丫鬟才松了口氣,手腳麻利地收拾殘局。
這頭,幕府夫人謝倩茹居住的雲馨閣。
謝倩茹端坐于椅子上,對着伫立在眼前的姑娘細細打量,若不知眼前的人是府裏買來的丫鬟,說是世家小姐也不過分,氣質的确與一般丫鬟不同,難怪霁兒會看中她。只是此刻這人面色微紅,粉色衣衫襯得越發嬌俏,看情形是剛從花婆婆那邊接受完教導還沒緩過來。
謝倩茹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疏月,你入府幾年了?”
“回夫人,八年。”疏月答道,語氣不卑不亢。
“這八年來,一直跟在霁兒身邊伺候?”
“是。”
“今年多大了?”
“十六。”
“我聽府裏人說霁兒除了你,不願別人近身。”
“少爺他——”疏月的話還沒說出口,便被謝倩茹打斷,“方才花婆婆教你的那些你可都記下了?”
提起花婆婆,疏月白皙的臉上原本漸消的紅暈再次彌漫上來,低頭道:“記下了。”
謝倩茹點點頭,似乎對她的回話很滿意,又淺酌了一口茶,方才放下茶碗,起身踱步到疏月身前,伸手在她腰側摸了摸,疏月身子一怔,卻沒有躲。
“很好,霁兒已滿十五歲,正需要人伺候,從今天起,你除了是他的貼身侍女,還要當他的暖床丫鬟。”
疏月低着頭,沒有答話。
見她如此,謝倩茹伸出手,尖長的指甲挑起她的下巴讓疏月看向她,眼睛微眯着道:“你不願意?”
“疏月不敢。”
瞧見她态度軟下來,謝倩茹收回手,“諒你也不敢,霁兒是慕家獨子,我最寶貝的兒子,而你只是府裏花錢買來的使喚丫頭,身份低賤,雖可以與他親近,但也僅限于親近,最好不要生出其他念頭。記住了,你只能是他的暖床丫鬟。”
疏月覺得眼中微澀,卻還是重重地點點頭。
謝倩茹走回到軟椅旁坐下,對她擺擺手道:“去準備吧。”
“是。”疏月如蒙大赦,加快腳步退出雲馨閣。
園子裏較宴會前清靜了許多,已近時,滿月正挂于半空,銀輝灑落一地,冬日的冷風簌簌地往脖子裏灌。
回到沁芳園時,慕霁還沒有回來,疏月本想着出去找一找,想到夫人交代的話,索性去沐浴,又擦了慕霁喜歡的香脂,換上花婆婆提前準備好的衣裳,方才走進慕霁的卧房,在他的床榻上躺下。
屋外寒風嗚咽,室內雖升了爐火,仍不免寒冷,床榻下鋪了厚厚的三層褥子,身上又蓋了床厚被,疏月還能感到從身下木板上傳來的絲絲涼意。
花婆婆說,暖床的第一步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用體溫讓床榻暖起來,這樣少爺一回來就能睡上熱乎乎的被窩。當然,還有更深一層的意思,除了交待她一些相關事宜,花婆婆還叮囑道:“若是少爺弄疼了你,也不準哭出來惹他憐憫,要忍。”
窗外響起腳步聲,疏月以為是慕霁回來了,不禁僵直了身子,卻聽見兩個小丫鬟的對話。
“聽說了麽?疏月姐姐從今個起就是少爺的暖床丫鬟了。”
“暖床丫鬟不就是……”其中一個丫鬟驚呼,随後又壓了下去,低聲道:“那疏月姐姐豈不是飛上枝頭了?攀上少爺這高枝總少不了好處。”
“想什麽呢,我們這些當丫鬟的命賤,哪配得上少爺,暖床丫鬟頂多是一個床伴,供少爺那個用的,連當妾的資格都沒有。”
“那疏月姐姐豈不是很慘,我們到了年紀還可以出府找戶人家嫁了,她失了身子誰還敢要?”
“也是啊,這麽說來疏月姐姐還真是倒黴,這一輩子就——”
“你們在說什麽?”突如其來的一聲呵斥讓兩個人禁了聲。
“少、少爺回來了。”小丫鬟行過禮,便像躲瘟神一樣,匆匆退了下去。
那人沉穩有力的腳步聲向室內靠近,疏月攥緊手心,臉上涼涼的,才意識到不知何時竟落了淚。她從被子裏伸出一只手抹掉臉上的淚,瞧見慕霁正掀了內室的簾子進來,一手拎着個紙盒,另一只手還提着一盞兔子花燈。
疏月當即定在原地,沒有像往常一樣起身,神情不知所措。
見她躺在他的床榻上,慕霁沒有表現出訝異之色,也沒鬧脾氣,反朝她這邊走來,“去哪了?叫我好找。”
他語氣中有些許嗔怒之意,臉上卻沒有生氣的意思,在床榻邊坐下來,待瞧見她滿臉淚痕時,面色微變,騰出一只手,骨節分明的手指伸到她的臉上,用指腹将那淚痕一一抹去。
“送你的。”他将手中的花燈遞過來,原本微暗的床榻瞬間明亮了不少。疏月起身接過,瞧見他擋在床榻旁無法下去,就把花燈提在手裏,隔着一盞燈籠,看着眼前的少年,不知如何啓齒。
少年的目光從她的臉上下移,落在她的身上,不自在地撇過頭去。疏月低頭,才意識到花婆婆給的這件乳白色的外衫有點透,裏面粉色的肚兜依稀可見,遂騰出一只手拽過被子擋在身前。
“紅棗桂花糕,還熱着。”慕霁瞧見她的舉動也并未在意,将方才放于床榻上的紙盒遞給她。
疏月一手抓着花燈,一手拽着被子的一角,再騰不出空閑來,便道:“明日再吃吧,我侍奉你梳洗。”
她欲起身,卻被慕霁按住肩膀。
“方才父親叫我去談話,回來時沐浴過了。”他拿過她手中的花燈,連同紅棗桂花糕一起放到一旁的案子上,重新走回到榻前,忖度了好一會,自行脫去外衣挂到一側的架子上,在床榻坐下,彎腰又将靴子脫去。
見他要上床榻,疏月抱着被子往裏邊躲了躲,給他讓出位置,警惕地看着他。
慕霁見她如此,臉色微變,一手搭在被子邊緣假意嗔怒道:“想凍死我?”
聞言,疏月忙松手,慕霁将被子扯過來,他是習武之人,這一下力道雖說不重,卻把蜷縮在被子裏的她一同拽過來,霎時間,疏月撞進一個微硬的胸膛。她大驚,正準備起身離開,慕霁的手已經搭在她的肩上,手中微微用力,便叫她動彈不得。
“暖的。”他開口道,也不知是在說這床榻還是在說她。
疏月微微擡頭,看向身前之人。在今天被花婆婆叫去教導之前,她一直是他的貼身侍女,伺候他的生活起居,他也習慣了她,因而不喜別人靠近。
但現在,情況不同了。
“姐姐,母親找你談過話了。”私下裏,他一直叫她姐姐,盡管她只大他不足兩個月。
疏月見慕霁眼神肯定,想來也已知曉此事,遂點點頭。
“你怎麽想?”
慕霁搭在她肩上的手還沒拿開,眼中是探究之意。他是少爺,她是別人口中的丫鬟,也是慕家買來的奴隸,他卻問她怎麽想?
見她不語,慕霁輕嘆道:“你哭過了。”
“少爺——”
“我說過,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喚我阿霁。”
疏月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他打斷,這個性子還真和他娘一樣。
“阿霁,我……”等到真讓她說的時候,疏月卻欲言又止。她怎麽想,重要嗎?如果現在他堅持,她無法不依,她是他府裏買來的丫鬟,人人道她們命賤,也沒有人會在乎她們的想法,除了他。
“我知道了,睡吧。”慕霁拿開搭在她肩上的手,兀自躺了下去,疏月正準備下床榻,卻被身旁人握住手腕拽回來。
他總是掌控不好力道,這一下,她剛好隔着被子,半倚在他身上。慕霁微怔片刻,目光瞥見她敞開的衣衫,随手将她撈回來,就在他身側躺下,還把身上的被子分她一半。
“外人都知道你來我榻上是做什麽的,此時若是出去了,明日定會招來閑言碎語,道是被我趕下床,那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疏月側頭看向他,他非但不勉強她,還處處為她着想。感受到她的目光,慕霁翻身面對她,伸手将她攬進懷裏。男性氣息在周身彌漫,往日她雖貼身侍奉,卻從未與他如此親近,她下意識地去推他,卻被他握住雙手。
慕霁盡管小她一歲,身形卻接近成年男子,手掌也要大她許多,因着天生養尊處優,手沒沾過水,除了日常練劍磨出的幾個繭子,光滑細致,她的手卻因常年幹活粗糙如樹枝。
“我不碰你,但天這麽冷,把你身上的溫暖度給我,就這樣暖床吧。”話雖這麽說,他的語氣卻是不留商量的餘地。
和花婆婆教導的方式比起來,眼下的這種情形的确要好很多,聽了他的話,疏月不再掙紮,身側屬于男子的氣息不斷叨饒着她,讓她無法順利喘息,身子緊繃着,又不敢亂動,格外不自在。
“姐姐,放松些,你這樣我也不舒服。”他伸手搭在她的背上,原本不過是想讓她放松,可他的這一舉動卻讓她像炸了毛的貓,警惕地弓起身子。手下的溫度傳來,慕霁心裏想鑽進一根羽毛,原本的睡意全無。
“姐姐,我後悔了,方才說的話不算數。”慕霁往日喜歡惡作劇的性子上來了,便心生一計,想着捉弄她一番。
疏月仰頭看向身側的少年,從她進府的那一刻起,她便陪在他的身邊,因年紀相仿,也算是他的半個玩伴,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少年長勢迅速,在身形上遠遠超過她,幾乎是一個大人了,她也漸漸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他是主,她是仆,管事的婆婆曾不止一次提醒過她。
“你是慕府的少爺,理應一言九鼎。”疏月堅持道。
見她如此一板一眼的,慕霁原本的玩性有所收斂,只是面色不算好看,眉頭微微皺起,似是不給點甜頭,不罷休。疏月了解他的性子,這副模樣是要生氣的前兆,一旦鬧起來,這府裏上上下下今夜甭想着安眠。
“不早了,早些休息吧。”疏月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從她肩上拿開,剛舉到半空,他卻反手将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微有些暖意,不像剛剛進來的時候帶着外面的寒氣。
“姐姐,我的生辰禮物呢?”
今夜他似乎格外纏人,疏月縮了縮手,他手中的力道加重,捏的她手指生疼。
“我忘了。”她沒忘,只是沒有資格準備那些,就連花婆婆也說:“記住自己的身份,主仆有別,即便你的身子給了他,他也不會是你的夫君。”
盡管她知道,他沒拿她當下人。
“忘了?姐姐對我一點都不上心。”他臉上的愠色明顯,他若是僅和她鬧,她也便受了,但他若是把事情鬧大,被外面的丫鬟婆子聽見,把消息傳到家主和夫人那邊,最後還是會怪到她的頭上。
疏月輕嘆了一聲,“你想要什麽?”
慕霁收斂脾氣,單手撐在床榻上俯身過來,拉近與她的距離,目光在她的臉上描繪。他的眸子中像點綴了星辰,亮晶晶地,發絲垂在她的頸間,微微發癢。似是怕她不允,他雙手按住她的手腕,低頭親下來。
唇上是柔軟的觸感,帶着點清新甘醇的茶香,他吮着她的唇瓣,輾轉好一會兒方才擡起頭,低眸看着她道:“就這個吧。”
而後起身離開,重新躺回到榻上。
見身側人遲遲沒有動靜,慕霁歪過頭看向她,“姐姐可不許生氣,這是我第一次親一個姑娘。”
疏月終于從他方才的舉動中回過神來,假裝若無其事地點點頭。
這也是她第一次被人親,她亦沒有立場去生氣。
花婆婆交代的那些并沒有發生,原本吊着的一顆心終于放松下來。
慕霁的床榻比她住的丫鬟房大通鋪要軟上許多,也更溫暖,睡意來襲,頭開始變得昏昏沉沉的,将睡未睡之際,仿佛又聽到慕霁的聲音。
“姐姐,我會保護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