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 (15)
隔着一把椅子坐着,也不說話,就專心地看他打球。李拜天估計是真的在看球,我又看不懂,主要就是在看袁澤。
上次看袁澤打球,那都是高中時候的事情了,水平與現在自然不能相提并論。總結一個字就是——快。
我果然還是個少女,且是個心懷熱血的少女,我現在看袁澤就感覺很帥。會注意他每一個專注的表情,對隊友比劃的每一個動作,運動奔跑時,小腿牽扯起來的肌肉。
那種有力量的感覺,使我感到振奮。
看着看着,冷不丁想起袁澤喜歡我這事兒,于是看袁澤的目光又有些不同,甚至內心忽然有了砰砰然的感覺。
在砰然的那個瞬間,我看了下李拜天。他像個傻子一樣,目光緊盯球場,一愣一愣,一動不動。
似乎真的不比袁澤強。
有袁澤比着,我嫌棄李拜天的感覺,好像越來越強烈了。
比賽結果并不重要,之後袁澤在這邊玩兒了兩天,我跟李拜天作陪,和他一起逛大北京城,故宮頤和園之類的名勝古跡。
爬長城的時候,差點沒把腿給我累斷了。我和李拜天最近都很缺乏運動,八達嶺爬了四個領,已經覺得完全沒有力氣。
但為了一句“不到長城非好漢”,還是咬牙陪袁澤到底。李拜天還好說,我是真心要累趴下了。
扶着大石頭,我按着自己的大腿艱難地上臺階,李拜天回頭看我一眼,對我伸出一只手來,“至于麽少女,來我拉你。”
我把他的手打開,才不要他拉,嫌棄死他了。我絕對不會拉一個作為別人爸爸的男人的手,所以我這種女人,即便再愛一個男人,都不可能去給別人當小三。
又強撐了一個領,袁澤看我真的不行了,說:“要不就到這兒吧,咱歇會兒就下去。”
此時天光正好,北京的郊外景色宜人,山上一絲小風,如果不是因為太累,倒是會吹的人心曠神怡。
我望着近在咫尺又似遙遙無際的山巅,內心有一絲不想放棄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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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是袁澤把我背上去的,從我跳上袁澤的背,李拜天就沒再喊過一句類,默默地走在前面,不時穿過城牆望一望這山河美景,一派思慮無限的模樣。
袁澤說:“劉舒雨快生了,李拜天現在心情肯定特別差,你也別總是說話堵他。”
這是作為哥們兒的體貼。
但是我做不到,我說:“那都是他自找的,活該。”
袁澤搖了搖頭,唇角大約是在微笑。
我們并沒有拿相機,到了八達嶺上,感覺很坑爹,除了累沒啥特別的想法。用手機随便拍了張照片留念,三個人晃晃悠悠地從長城上下來。
第二天去了故宮,從故宮出來,已經是正午時分,袁澤要回東京的飛機,是下午四點鐘的。
“周問雪,你面試怎麽樣了,怎麽沒聽見動靜啊?”李拜天關心一句。
要去這家公司面試,我之前跟李拜天說過,他似乎提過,這家公司和他爸的公司有點合作關系。
我說:“不怎麽樣,頭天喝多了,面試的時候說過什麽我都忘了,等消息吧。”
已經好幾天了,我估計是沒有消息了。
正說着,來了個問路的,普通話很別扭,說了半天也沒把想說的話表達明白。袁澤用日語試探了一句,确定他是個日本人。
這個日本人是和同伴走散了,說好在某個地方集合,但不知道那地方怎麽走。袁澤問明白以後,轉頭問李拜天,“XXX怎麽走?”
李拜天伸手指了指,熟練地說出走法,然後袁澤再用日語翻譯給問路的人聽。問路的很禮貌地跟袁澤說謝謝,袁澤就很客氣地跟他說沒關系。
然後撒喲娜拉。
我看着袁澤這小摸樣,心聲一絲崇拜,越發感覺這小夥子多才多藝,了不得啊了不得。李拜天嘴欠,說:“跟小日本鬼子說那麽多幹什麽。”
我說:“來者是客你懂不懂,北京還申奧呢,到時候八國聯軍都要來,你端着槍給人打出去啊。現在是和平年代懂不懂?”
李拜天懷着一臉不爽的表情,“對對對對,你們都是語言開放走向世界的人,我就一文盲,行了吧?”
李拜天的态度,為什麽總讓人看着這麽不舒服呢。
顯然李拜天這是在自卑,袁澤想說點什麽安慰李拜天一下,剛張了張口,李拜天瞄一眼正午的太陽,眯了眯眼睛,說:“我下午還有事兒,你們溜達吧。”
李拜天走了,小時在混亂的人群中,與袁澤的告別十分匆忙。
我和袁澤已經不想針對李拜天再說什麽了,他現在在我眼裏,就是不思進取,現在知道自卑了,知道自己沒出息了,他早幹嘛去了。我也沒有真的鄙視他,是他自己一直認為我在鄙視他好不好。
那天李拜天跑去跟朋友喝酒了,然後進警察局了。我剛送走袁澤,就接到警察局打來的電話,匆匆忙忙趕過去,看到李拜天衣服上破的口子,上面還沾着血,我憋了一肚子數落人的話,瞬間全部爆發出來。
我說:“李拜天你夠了,你現在就像一灘爛泥一樣,你看看你自己,除了打架泡妞你還能幹什麽!”
李拜天似乎原本心情不錯,被我這麽一罵,瞬間就惱了,“你他媽沒打架,你哪只眼睛看見我打架了。”
我揪着他的胳膊,也不管旁邊站着的李拜天的倆哥們兒,繼續罵,“你這不是打架,是讓狗啃的麽?還是你跟夠對啃了?李拜天你長長心吧,多大的人了,丢不丢人!”
李拜天直接性不想理我,扭頭往外面走,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出來,客客氣氣地對李拜天他們說,“謝謝啊,我請你們吃飯吧。”
☆、042 爛泥和白雪
我現在對李拜天可能有色眼鏡很嚴重,覺得只要他身上就沒有好事兒,這個出來說謝謝的人,我第一瞬間也沒拿他當個好人。
再說李拜天這個樣子,明明就是打架了的樣子啊,袖子破了,能看見裏面的皮膚蹭破了,血流的不多,但是衣服上還是沾着血絲的。
李拜天還在生我的氣,估計嫌我在他朋友面前一點面子沒給他留。和李拜天一起進局子的哥們兒對走出來的男人挺客氣的,笑着說:“沒什麽。”
男人也很大方,“走吧,得好好謝謝你們。”
那個男人開的車,是很平常的那種私家車,空間不是很大,兩個哥們兒一前一後坐進去,李拜天稍微猶豫了一下,也跟着進去了。我站在車外面,不知道該不該上,有沒有我上的份兒。
還是開車的男人叫了句,“妹妹你是他們朋友吧,跟着一起吧。”
為了弄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我跟着上去了。
找了家不算大的飯店,随便炒了幾道菜,男人帶着他們哥幾個喝酒。李拜天平常躲酒很嚴重的,能不喝就不喝,今天倒是很痛快,自己就先把酒杯倒滿了。
我坐在他旁邊,不知道該拿個什麽眼神兒看他,只是發現李拜天一直沒看我,估計在生我的氣。
那個男人先開口說了話,“今天多虧了你們,要不我女兒現在就不知道怎麽樣了,我就這一個閨女,忒寶貝。”
李拜天垂目不知道在看什麽,沒回應,一哥們兒對那男人說,“天兒救的,沒啥,應該的。”
“嗯,”那人看一眼李拜天,看我一眼我,轉眼對哥們兒說,“騎車那個今天晚上應該就睡派出所了,這個咱也不能處理,總之就是謝謝你們。來,我敬你們幾個一杯。”
這人端起杯子來喝酒,大家就禮貌地跟着喝酒,李拜天愣了一下,好像腦子在放空,然後也端着杯子來喝。
喝的白酒,我看着他喝了一大口,看着他渾身發紅的樣子,多少還是有點心疼。
後來我從他們的對話中,摸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今天李拜天跟我和袁澤散夥以後,去了工作室那邊,下午忙完,三個人就近找一路邊攤吃飯,随便喝了點。
這時候路邊有一五六歲的小女孩兒在玩兒小皮球,皮球滾了,小女孩兒跑到路當中去撿。他們吃飯那地方治安稍微有些混亂,正有個騎摩托車的人開過來,眼看着就要撞小姑娘身上去,李拜天正好看見,一個健步沖上去,把小姑娘救下來了。
那個騎摩托車的也被吓一跳,在看見李拜天沖出來的時候急忙轉彎,轉彎不及時,後視鏡刮傷了李拜天的胳膊,然後這個人往前開了幾步,連車帶人也摔倒了。
摔倒這個人,站在那邊罵罵咧咧的,好像在說李拜天神經病,忽然殺出來。李拜天就走過去想跟他講道理理論下,結果話越說越難聽,那個人在李拜天肩膀上推了一下。李拜天最受不了的就是別人推自己,直接給了一拳頭。
小青年兒心情不好喝了酒,揍起人來力道特別狠,一拳給這人揍地上了。李拜天的倆朋友以為那個人要打李拜天,跟着過來補刀,把開摩托車的揍成個豬頭。
豬頭爬起來,指着李拜天的鼻子說,“你們給我等着!”
車也沒管,人就走了。李拜天哥仨以為這人是要叫人來打群架,在原地熱身,準備活動都做好了,結果豬頭叫來的是警察。
但豬頭很倒黴,剛好被李拜天救下來的這個小女孩,他的爸爸就是這一區的片兒警,到了警察局解釋清楚,李拜天幾個人被放出來了,豬頭自己被扣下了。因為他沒有摩托車駕駛證。
這麽說,李拜天今天不能算是打架,而算見義勇為了。
我看看他擦傷的胳膊,想起自己一見面劈頭蓋臉罵的那些話,心裏難免有一絲歉意。但是李拜天完全在無視我,我似乎找不到道歉的機會。
沒人問李拜天為什麽心情不好,因為我剛才罵李拜天,他們都聽見了。他哥們兒知道我和李拜天的關系,那警察以為我是李拜天女朋友,我們的事情,他們是不會攙和的。
喝了幾杯,警察老哥還是想再謝一下李拜天,端着酒杯要和李拜天碰一下,我是知道李拜天真不能喝,出于好心,把他面前的酒杯拿過來,大大方方地說,“大哥,他喝酒容易過敏,我幫他吧,您別介意?”
警察老哥應該也沒意見,我們都站着,我兩手端着杯子,正要恭恭敬敬地和他碰一下,李拜天忽然站起來,順手拿過我手裏的杯子,轉身面向警察老哥,很大方随意地模樣,“不用,我自己能喝。謝謝的話就不用說了,應該的,來老哥,認識都是緣分。”
他們碰杯,李拜天仰頭,把半杯白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的時候,擠着眼睛裂開嘴巴,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啊……有勁兒。”
李拜天從來不喝白酒的,一定要喝的時候,也只喝點啤酒或者兌軟銀的洋酒,這算是我第一次見他豪飲,看得我挺擔心。
沒多久,李拜天就開始處于一種迷迷瞪瞪的狀态。大哥看他這樣也不行,結賬把我們送走。
開車送到小區附近,李拜天說要下去走走,老哥也沒為難他,我和李拜天一起下來,過了這道天橋,再往前拐幾道巷子,就是我們住的地方。
我想扶李拜天,他卻不給我扶,甩開我的手,他踉踉跄跄地走在天橋階梯上,我在後面看着他,覺得很內疚。
我想上去跟他道歉,又似乎習慣了從不主動向李拜天低頭,所以此時道歉需要點勇氣。走上天橋以後,晚上還有偷摸出來要飯的小孩兒,一般情況下,李拜天碰到要飯的,多少會給點。
小孩上來糾纏李拜天,李拜天繼續往前走沒理他,要飯的都是很執着的,緊跟李拜天的腳步,伸手去拉他的袖子。
李拜天就惱了,惡狠狠罵了一句,“滾,窮逼!”
小孩被罵得退開兩步,瞪着李拜天的背影,又委屈又有點怨恨。我從乞丐旁邊經過,追上李拜天的腳步也去拉他的袖子。
李拜天把我的手也甩開,用剛才看乞丐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吓得我也不敢說什麽了。
我心裏真內疚,堵得慌。
李拜天下天橋,一步步都走得很吓人,可我又不敢上去扶他。腳底一滑,他差點摔倒,一只手飛快抓住欄杆,以一個別扭的半蹲的姿勢固定住身體,才沒有從樓梯上滑下去。
這樣狼狽地愣了一秒,李拜天扶着欄杆站穩,繼續一步步往下走。我忽然眼睛一澀,有種想哭的欲望。
我是經常嫌棄他,可我真見不得他這麽狼狽的樣子,心裏一揪一揪地難受。
到家以後,李拜天就直接回了自己的房間,然後也沒什麽動靜了。他不能喝,但習慣很好,喝多了就睡覺,不吵不鬧也不吐。
我找來擦傷口的藥,站在李拜天門口踟蹰半晌,敲敲門,裏面沒有反應,到底還是直接把門推開了。
李拜天呈一個大字,躺在一米二的單人床上,是張鐵床,比我的床小,也沒我的床舒服。李拜天一少爺,陪我在這裏住了大半年,從來沒叫過委屈。
我看他應該已經睡着了,也沒開燈,就借着窗戶外打進來的光,一粒一粒把他的襯衫扣子解開,褪去他半邊衣袖,坐在床邊給他弄傷口。
傷得其實也不厲害,主要是擦破了皮,中間有一道傷口稍微有點深和長,但不到要縫針的地步。
眼看就夏天了,就怕會發炎什麽的。
擦碘伏的時候,因為疼,李拜天的胳膊抽了一下,然後把頭轉去另一邊,似乎是不想看見我的模樣。
我并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醒,我只是想道個歉,但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歉意,再說作為朋友,這點事情應該做的。
被刮開的皮,已經幹了,棉簽碰到那裏的時候,又疼一下。我還是決定把這層皮給撕下來,不然他自己以後碰到,也還是會疼。
于是我找了個指甲刀,用碘伏擦擦刀口消毒,頭埋得很低,很仔細地剪那層幹皮。
李拜天終究還是轉頭來看我,眼睛因為醉而眯着,聲音低沉,“出去。”
我說:“馬上就好了。”
他仍保留一絲耐心,“沒事兒,出去。”
他攆我,攆得我心裏好委屈,以前從來都只有我攆他的份兒,我還真的不知道,被人攆是這麽難受的滋味。
我抿了下嘴巴,咽下喉頭的苦意,別別扭扭地說,“對不起……”
李拜天似乎思考了些什麽,冷嘲輕笑,目光看向窗外,他說:“我就是爛泥,扶不上牆,你就是那喜馬拉雅山上的雪,高攀不上。雪和泥能混一塊兒麽,多髒啊……”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只是感覺,李拜天這樣妄自菲薄,無非是因為我最近總在鄙視他的态度,以及他以前犯下的錯,一件件東窗事發造成的心理影響。
但是聽他這麽說,我心疼。沒忍住,我就哭了,眼淚落在他手上虎口的位置,他轉頭看我一眼,“你別哭,咱倆又沒啥關系,哭我也不心疼。”
☆、043 生命的來和去
奶奶的,他這不是刺激我麽,我哭得更慘烈了,慘烈在于,我一邊忍一邊哭,那哭相就會比普通的哭更加醜。
我真的很少在李拜天面前哭,是人前人後,我都不愛哭。我不是個脆弱的女生愛哭的女生,因為太不喜歡哭,有時候會覺得哭也是一種羞于拿出來見人的狀态。
李拜天的頭又轉了回去,似乎是在回避我這個可憐的姿态,手指微微抽搐,他轉了身側躺過去,将受傷的胳膊也收起來。
這是一個絕對的拒絕的姿勢,我也是識趣的,吸鼻子忍了下眼淚,用十分勉強的聲音說,“那你好好休息,不要碰水,碘伏我留在這邊了。”
“嗯。”他不輕不重地回應。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忍不住還是要想今晚的事情。依然覺得歉意滿滿,依然不知道怎麽去表達。
李拜天說的爛泥和白雪,讓我深刻地反省了一下,是不是我太自命清高了,而對李拜天要求太嚴厲了。對于他,我幾乎容不下一點點錯誤,只要做了錯事,我就會罵他,從來不肯在嘴巴上讓他。
可我心裏是讓着他的啊,即便他做了很多錯事,即便每次我都氣得要死,但他連認錯都不用,只要多跟我說兩句話,就能蒙混過去了。
這次應該算是我做錯了吧,我不該不分青紅皂白地罵他,傷了人家的自尊。那我是不是也能像李拜天那樣,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那麽兩天等他氣消了,随便跟他多說兩句話,然後就蒙混過去。
這是一種家人的相處模式,也許我和李拜天,真的已經親厚到了如此地步。
只是想起他那句,“我們又沒啥關系”,會讓我有一丢丢的心痛。但事實就是如此,即便不願多想,也必須去接受。
現在跟李拜天有最直接關系的,是劉舒雨。
這天晚上淩晨一點,李唯打電話給我,把我從睡夢中叫醒,問我:“天兒呢?”
我問:“怎麽了姐?”
她說:“天兒呢,劉舒雨要生了,讓他趕緊到醫院來,打電話他不接!”
不是打電話不接,是李拜天根本沒有聽到,他都喝成那樣了,輕易吵不醒的。我一下就被驚醒了,劉舒雨要生要生要生了,這這這這是什麽概念。
一時我也想不清是什麽概念,大約該來的,總歸是要來的。
我迅速爬起來,摸到李拜天的房間。他的房間還是沒上插銷,大約是我走了以後,他就直接睡了。
而李拜天依然以我走時的姿勢側躺着,他的床邊是窗戶,窗簾沒有拉,月光打在他的臉上,很柔和。
我忽然不想叫醒李拜天了,劉舒雨生孩子這個變故,沒有人知道将會是好的變故還是壞的變故。
很可能是壞的。如果是壞的,我真想讓李拜天能多好好睡一晚是一晚。
站在床邊,我看着他的睡姿恍了下神,到底還是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李拜天?李拜天?”
他沒反應,睡得太死了。
我把李拜天的身體翻過來,又拍了拍他的臉,李拜天的眼皮動了動,沒撐開。我說:“你快醒醒,劉舒雨要生了。”
李拜天還是沒反應,過了那麽兩秒鐘,忽然睜眼,然後就傻眼了。
劉舒雨是要到預産期了,這兩天就準備送醫院的,怎麽忽然生了。顯然李拜天還沒有做好準備,他可能是想等着劉舒雨住院以後,再開始做心理準備?
李拜天還沒動,我反應比他快,急忙開李拜天的衣櫃給他找衣服,随便揪了件襯衫給他。我扶着李拜天坐起來,他身上酒勁兒沒消,還很沒勁。
幫他把那件破衣服脫掉,然後我手腳麻利地給他套這件新的,李拜天就由着我擺弄,我給他扣扣子的時候,他才忽然來一句,“劉舒雨要生了?”
我看他一眼,“你姐姐剛給我打的電話,現在馬上去醫院。”
李拜天跳起來,穿了鞋一邊扣扣子一邊風風火火地往外走,我拿了他的手機跟在後面。
半夜不好打車,我們在路邊都很焦心,李拜天的表情說不上來的複雜,時而凝重時而慌亂,不知道此刻到底是怎樣的心情。
如果那真是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就要出生了,他将改變身份做爸爸了,那種心情,沒當過爹的,我不能理解。
我估計他自己都不能夠完全理解。
上了出租車,能看出來李拜天整個人都是不安的,他因為喝了酒還頭疼,不停地在用手揉額頭。
這會兒哪還惦記上跟我生氣啊。
我說:“別擔心,沒事兒,就是忽然提前了。”
他沉默着點點頭。
我們到醫院,産房外只有李唯在等着,劉舒雨已經進去了。李拜天的爸媽确實沒來,這是兩個十分淡定的長輩,對于劉舒雨懷孕這事兒,一直沒表現出太大的熱情來。
他們的态度是,等孩子生出來,證實了是李家的,就要,該怎麽對待怎麽對待,如果不是,劉舒雨和孩子愛滾哪兒滾哪兒去。
李拜天看到李唯,可能本來想問問劉舒雨的情況,忽然也張不開口了。李唯還是比較冷靜,畢竟自己生過,說:“沒事兒,開宮口呢,順産。”
李拜天點點頭,在椅子上坐下,坐了兩秒,還是覺得不踏實,又站起來。我知道他頭疼,一直在摸額頭,似乎想了什麽,又像什麽都沒想。
其實也沒什麽好發愁的,反正孩子是要出來了,再發愁也出來了,淡定地等待吧,接下來還有親子鑒定這一關呢。
我勸李拜天坐下,他看我一眼,這會兒想起來在跟我生氣了,所以看我的目光也不是很熱情。
劉舒雨進去三個小時,天已經快亮了,我們等得已經說不上焦不焦了,只是耐心地等,也許下一刻,再下一刻,就會出現結果。
大夫出來說過一次,宮口已經完全開了,但是生的不是很順利。現在裏面還在做努力,我們問原因,大夫還是勸我們不要擔心,不是每個人都能生得很順利,因情況而異。
李唯是生過孩子的,她也跟李拜天說不要擔心,自己生了八個小時才生出來呢,現在還早。
我們接着等,我想起來之前陪劉舒雨做檢查,說是臍帶繞頸,然後跟李唯說。李唯說最後一次檢查的時候,已經沒什麽問題了。
最後一次檢查是上周的事情,這又過了一周,劉舒雨是忽然要生,這……反正誰也說不清。
醫生又出來一次,說還在盡力,目前沒出現大出血之類的狀況,就是不順利。我問:“現在剖還來得及麽?”
大夫說,“破腹産是要指标的,現在已經這樣了,盡量順。”
然後我們又等,李拜天跟醫生急眼一次,對大夫吼,“剖啊,趕快剖啊!”
醫生依然那麽個說法,要指标,不到指标,不建議剖。我和李唯安慰李拜天,不要暴躁,生孩子麽,就是個煎熬的過程,裏面外面的人都煎熬,淡定點兒。
迎接一個新生命,總是需要等待和複雜心情的考驗。
一個小時之後,醫生再次出來,帶着口罩的臉,依然平靜,她說:“已經生出來了,産婦正常,現在孩子不好,正在搶救。”
李拜天愕然地瞪了下眼睛,我和李唯同時愕然,但我們不是醫生,除了硬等死等別無辦法。
又是二十分鐘,醫生向我們宣布,新生兒死亡。
李拜天的身體晃了晃,瞬間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整個僵在那裏了。
我跟李唯同樣也被震驚了,就是感覺不能接受,感覺特別荒唐。我不禁張開嘴巴眨了眨眼睛,身體微微發顫。
怎麽死了呢?我們一個個急成這樣,等的就是它的出生,等它生出來給我們添更多的麻煩,我們都等着它呢,它怎麽……
李拜天的脊背彎曲成落敗的弧度,我不知道那一刻他在想什麽,是為孩子生命的惋惜,是對這件事情的難以接受,還是哪怕有一絲絲的,解脫感?
反正他就那麽彎着,劉舒雨一切正常,也就沒人關心他了。
後來醫生拿來死亡報告,讓李拜天簽字,李拜天握着筆的手,在紙上抖了抖,似乎下不去筆。
他一行行看着上面的字,也可能什麽都沒看見去,唯一看清的一句是死亡原因:窒息。
孩子在生産過程中窒息死亡,如果當時我們再堅決點,不管什麽指标不指标,強迫醫生剖腹産,也許就不會這樣了……
筆尖接觸紙張,留下一個黑點,我擡眼看着醫生問,“我們能不能看看孩子?”
醫生點頭。
我和李拜天對視一眼,好心地說,“你就別看了,我和李唯姐去。”
李拜天愣了一下,點頭。
他不敢看,他哪來的勇氣去看,我也不想讓他看,這個可能留着他的血的生命,從一個小小胚胎,發育健全長成人的生命,如果他看了這一眼,我不敢想象這以後将對他是怎樣的折磨。
我和李唯看到了已經沒有氣息的嬰兒,那一刻生命的來和去,這種反複無常在我心裏造成巨大的震撼,這種震撼在短時間內完全沒辦法形容和消化。
李唯只嘆了口氣,把目光移開,我同樣不忍再看,走出來的時候,問了句話:“親子鑒定,還做麽?”
☆、044
李唯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思考了些什麽,再走兩步我們就出門了,李拜天大概還在外面等着。
李唯說:“你去看着天兒吧,我去安排,他不問暫時就先別提了。”
我忽然又覺得挺心痛的,一個鮮活的生命,因為成人的錯誤無辜失去生命,在失去生命後,還要被做親子鑒定,證明自己的來歷。
不管是什麽身份,孩子是無辜的。而造成孩子無辜的原因,都是因為我們這些大人的錯誤。
有時候我會覺得,孩子都沒有了,還做這個鑒定有什麽意義。但出于一些原因,這個鑒定還是有必要做,就算是為了弄清楚,墓碑上該怎麽寫,都需要做。逝者已去,但活着的人不能繼續不明不白。
李拜天心裏會怎麽想我不知道,但以李家人的個性,他們是一定會弄清楚這個問題的。
我出來,看到李拜天依然以頹然的姿勢坐在椅子上,仿佛什麽也沒在想,只是不想說話。劉舒雨還在産房裏休息,醫生說是睡着了,這個消息,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告訴她。
我在李拜天旁邊坐下,我不禁伸過手去覆上李拜天垂放在膝蓋上的手掌,我不知道到底該怎麽安慰他,只能傳遞這一點點的力量。李拜天卻用另一只手掌把我的手緩緩撥開,并不是拒絕我的安慰,仿佛是在告訴我,他可以,他不需要安慰,我也不必擔心。
微微沉默,李拜天低着頭開口,聲音有些凝重而無力,“劉舒雨剛來的時候,我是很不情願,我想過很多種可能,比如孩子不是我的,或者是,或者劉舒雨用孩子讓我娶他,或者因為這個孩子,我的生活亂了,很多很多,我也怪自己以前不老實,但是我從來沒想過這個結果,從來沒想過。”
誰想過,我們大家都沒有想過。我讨厭劉舒雨歸讨厭她,但那個孩子,是幹幹淨淨地來到世界上的,他一點錯都沒有,盡管可能他來了,會給我們造成很多新的困擾,但始終不是他的錯。
我們從不能接受,到終于放平心态等待他的到來,他卻這樣匆忙地又走了。
何其殘酷的一個現實。
李拜天接着說,“你知道這叫什麽麽?”
我想到了那個詞,李拜天自問自答,已經先一步說出來,“這是造孽。”停頓,他接着說,“我以前只想着玩兒,開心,自在,覺得沒什麽擺不平的未來,沒想過這就是造孽。現在該怎麽還,我拿什麽去還,他根本就不給我機會……”
我靜靜地聽,靜靜地看着他,大約不是在反省,而是說說自己的想法,吐吐心裏的聲音。他說:“我……”聲音顫抖,“我覺得是我殺了他,殺了自己的孩子,如果,如果剛才我再堅決點兒,讓他們剖,逼他們剖,可能就不會這樣了。但是現在,沒有了機會了……”
李拜天眼睛紅紅的,只是低着頭。犯錯的時候,我們經常安慰自己,錯誤是可以彌補的,小學寓言故事教導我們,亡羊補牢為時未晚,課本上,傳遞給我們美好的知識和道德,社會和經歷告訴我們,現實是很殘酷的。
有些錯就是沒法彌補,你再有心,也不能補,老天不給機會。這種想補而不能補的心情,會化成綿長的折磨,朝朝暮暮,直至你真的将它看透、放下。
人生是一場歷練,遠比打怪升級要複雜得多。
我還是打算說點什麽安慰李拜天,但在生面前,許多安慰都很蒼白,甚至會顯得有點沒良心。
我說:“小時候,鄰居有個哥哥,八歲的時候就生病死了。那個哥哥特別聰明,大家都很喜歡他。算命的說他是童子,天上神仙身邊的伺候的小童,犯了錯,所以下凡了。然後時間到了,他就該重新回天上了。我們都不知道為什麽會來到這個世界,離開以後又會去哪裏,也許比現在要好。也許……是它自己不想留下,他……有他該去的地方。”
李拜天沉思片刻,輕輕搖了搖頭,“那都是人安慰人的話,那是自欺欺人。”
是啊,許多安慰不就是為了尋求一個解脫,讓自己在後悔和遺憾中,少受一點折磨。可是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本就應該積極樂觀的好好活着,所以很多東西,太不絕對,用是與非,根本無法評斷。
李拜天依然在沉思,我也不再說什麽,這件事情,要說受傷害最大的,想必還是劉舒雨吧。
我是不喜歡劉舒雨,那個打過我的讓我感覺虛僞有心機的劉舒雨,但我并不怨恨作為母親的劉舒雨。
我知道無論如何,懷胎十月,劉舒雨對肚子裏的這個骨肉,是有愛的。失去孩子的痛苦,她應該是最痛的那一個。
劉舒雨進了病房,還一直在睡。我們從産房外,跟着到了病房外,李唯看我一眼,示意親子鑒定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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