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32.
“我被父親收養的時候剛剛滿月,因為先天性腦癱和心髒病,被親生父母遺棄在雪地裏。當時是農歷新年前夜,我養父路過一個被大雪掩埋的垃圾堆,聽見嬰兒哭聲,發現了我。他說那時候我的哭聲很弱,一看就是活不長了……”時間頓了一下,想了想才繼續說,“他是個老吸血鬼,終其一生都在跟吸血鬼的本能作鬥争,撿到我的時候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進食了……”
毛小洛聽到這裏愣愣地張着嘴巴。
“他說他本想把我抱回家吃了,反正我是個腦癱兒,沒人要,将來也活不長。”時間的臉上沒有悲傷,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看見毛小洛的表情,笑着安慰道,“你別哭喪着臉,沒什麽的,八歲之前的事我幾乎沒有記憶,更別提剛剛滿月還在襁褓裏的時候了。”
毛小洛嘆了口氣搖搖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可他把我抱回家之後卻沒吃,而是養了起來,後來他跟我開玩笑,說等養肥了再宰。其實他對我很好,因為吸血鬼的身份,家裏不便請保姆,喂吃喂喝把屎把尿,幾乎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親力親為,你知道,照顧腦癱兒是個非常無聊而且重複性很高的工作,大小便失禁是常事,他說,我給他戒斷人血的計劃提供了很大助力,鼻子裏每天只能聞見臭氣熏天的屎尿味兒,根本不記得人血是什麽味道了。”時間的臉上帶着笑容,露出追憶的神情,“他會在陽光燦爛的時候推我出去曬太陽,自己穿着鬥篷躲在陰影裏,他說,反正吸血鬼的壽命是無窮的,什麽時候留不住我,就讓我清清白白死在陽光下好了。”說到這兒他停頓了很久,吸了口氣才繼續,“沒想到這一天來得很早,八歲那年,我因為心髒病搶救無效差點離世,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把我變成了吸血鬼,後來他告訴我,他很後悔當時的一時沖動。我有時候也會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應該這樣茍且偷生的活下去,還是應該像他說的一樣,站在陽光下死去。”
毛小洛握着筷子的手抓緊了,小聲說:“不要這樣想……”
時間聽見,隔着桌子握住他的手,輕輕拍了拍,說:“別怕,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毛小洛丢了筷子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想這樣抓緊他一輩子都不放開。
“後來呢?你父親為什麽走了?”
“有一天早晨,在陽光下灰飛煙滅了。”時間用很輕的聲音說,“他很早就跟我說過,想再感受一下陽光灑在身上的溫度……”
毛小洛聽完,很久沒有答話,半晌問:“他為什麽不放縱自己一次呢?哪怕一次,沒有人會知道的。”
“有的人活着是為了為難自己,有的人活着是為了為難別人。”時間臉上的笑容有些苦澀,“他年輕的時候是搞生物研究的,清朝第一批留洋的孩子,學成歸來的船上得了間質性肺炎,這病到現在都沒得治,更別說當時了。被初擁的時候還想着報效國家,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罪,但身上的風骨一直沒被磨滅,他說,食同類血肉,是畜類才幹的事,他是個人,不想當鬼……”
33.
時間回憶亡父時身上流露出來的那種向死而生的孤單讓毛小洛心驚。
他坐在飯桌前愣了許久,看了看時間,又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半晌說:“時間,我可能沒辦法完全體會你的痛苦,但如果你需要溫度,太陽沒辦法給你的,我可以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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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剛進監獄的時候,我也想過人為什麽要活着,後來住到姥姥家,跟她的關系也不算融洽,我就想,人活着不僅是給自己添麻煩,也是給別人添麻煩,也想到過死……但我還是想等等看,等等看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值得我活着的人或者事……”他擡頭看着他,“我現在不就等到了?有人說生命的意義不在于別人,而在于自己,但是……”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了一下,“說出來可能有點酸……”
時間跟着他的笑而笑,問:“有多酸?”
“你出現的時候,我才發覺生命有了意義 。”毛小洛半垂下眼,紅着耳根說完了這句話。
時間的睫毛顫抖了幾下,掩飾住心口洶湧而出的情感,笑着緊了緊跟毛小洛握在一起的手。
毛小洛接着說:“如果每天早上都能看見你,那每一天都值得期待。”
“小洛……”
“嗯?”
“你過來,讓我嘗嘗你的嘴是不是甜的。”
毛小洛被他說得有點羞,但還是站起來走過去,大着膽子捧住時間的臉,在他的額頭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然後抱住他,讓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胸口,輕輕撫着他的頭發,用自己有限的力量安慰他:“從今以後,你的生命裏就不是一個人了。”
昌明海并不是每天都在咨詢中心留守,毛小洛這天早上到的時候沒有看見他,張子敬出來迎接他時姿勢有些僵硬,毛小洛注意到了,問:“張醫生,你今天是不是不舒服?”
張子敬像往常一樣的表情,搖了搖頭,并不想跟他多談這個,而是說:“我聽時間說,你已經知道他是吸血鬼的事了?”
毛小洛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又問:“您早就知道了?”
“大學的時候。”張子敬問,“你現在還能回憶起當時看見他吸血時候的表情嗎?”
“他不是在吸血。”毛小洛更正他,“他是在喝血袋,而且是牛血,不是人血,他沒想到我會跟過去,當時吓壞了,吓得血袋都掉了,流了一地。”
“……”張子敬愣了一下,臉上露出些許笑意,問,“他吓壞了,你呢?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也吓壞了。”毛小洛的表情有些心有餘悸,“主要是沒想到他是吸血鬼,我一直都以為這些事都是小說裏瞎編出來的。”
張子敬頓了一下,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問:“你還跟他在一起,不怕他傷害你嗎?”
“他不會傷害我的。”毛小洛的回答幹脆而誠懇,“他每天早晨冒着陽光送我來看病,他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意傷害我的。”
張子敬沉默了很久,才繼續說:“他很擔心你會因為這個加重病情,我原本也很擔心。”
毛小洛笑着搖了搖頭,說:“我知道,因為他太好了。”說完又意識到落下了張子敬,趕忙補充,“您也很好,您是個很負責任的醫生。”
張子敬笑了笑,說:“你沒受到影響就最好了,看到你現在的狀态我很高興,另外,我想再重複一下之前跟你提過的兩個建議,第一,嘗試着跟其他人交流,第二,嘗試着去問問你母親當年的事。”
毛小洛從診室裏出來的時候看見了昌明海,昌明海臉上新添了幾道傷,像是被什麽利器劃傷的,從太陽穴一直到下颌,雖然不致命,看起來也很嚴重。時間正在跟他聊天:“……那種情況下你怎麽還敢給他喝酒?”
“我忘了嘛。”昌明海的語氣有點無奈。
時間擡頭見毛小洛從裏面出來,跟診室裏的兩個人告別,拉着他走了。兩人騎上車,毛小洛才問:“昌先生怎麽滿臉的傷?我看張醫生今天也不太對勁兒,好像不是很舒服的樣子。”
時間說:“師兄是狼人,昨天月圓之夜,昌明海忘記了,不僅沒有做準備,晚飯還給他喝了杯紅酒,夜裏上床就被撓了。”
“啊?”信息量有點大,毛小洛一下子有點宕機,“張醫生是狼人?”
“嗯,不過跟我一樣,是個不殺生的狼人,最多偷吃過兩只生雞。他們狼人每到月圓之夜都要變身,那天晚上不僅力氣會變得無窮大,而且嗜血的欲望也會成倍增長,遇到昌明海之前他都是把自己用鐵鏈子拴在牆上的。”
“他……他長得那麽文弱。”毛小洛說,“他們倆站在一起,感覺昌先生才應該是狼人。”
時間哈哈笑起來,說:“狼人裏也有體格稍微小一點的嘛。”但是說完又忍不住繼續笑,大概在嘲笑張子敬的體格。
“但是感覺張醫生跟昌先生在一起應該挺幸福的,他對昌先生的态度比對其他人要随意很多,雖然跟我提起的次數不多,但每次臉上的表情都很柔和。”毛小洛分析了一會兒,又說,“他今天還問我……”
“問你什麽?”
“問我知道你吸血鬼的身份之後害不害怕被傷害。”
“你害不害怕?”
“不害怕。”毛小洛的頭靠在他背上搖了搖,說,“但他問我的時候我感覺不是在問我,而是想從我這兒得到另一個人的答案。”說到這兒他又有些懊惱,“我當時應該回答得更好一點的。”
時間心裏已經很感動,問:“怎麽回答得更好?”
“我的回答應該加強他對昌先生的信心啊,我應該再補充幾句,比如相愛的兩個人怎麽會害怕對方什麽的……”
他還沒說完,就被時間打斷了:“毛小洛!”
毛小洛被他吓了一跳:“嗯?怎麽了?”
“你為什麽這麽可愛!”
34.
白天的公寓裏總是很昏暗,毛小洛自從知道時間的身份,特意從網上訂了厚實的遮光窗簾,他似乎跟時間一樣變成了一個吸血鬼,開始了晝伏夜出的生活,兩人很少出門,有時時間提議出去散步他也不要,除了去張子敬的心理咨詢室,他們連買菜都用外送軟件。
時間知道,這不是個好兆頭。
網購的投影儀已經到了,因為窗簾的遮光性非常強,他們家幾乎變成了一個小型電影院,白天也能得到很純粹的觀影體驗。毛小洛穿着睡衣窩在時間的胸口,兩人一起抱着看電影。一個星期,他們看了二十三部電影,平均每天三部還多一點,常常是播完這一部,毛小洛就又用電腦去找另一部。
時間這樣聽之任之地慣了他幾天,直到毛小洛學校那邊打來電話,催他回去銷假,時間才開口:“小洛,回去上班吧。”
毛小洛顯然沉浸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安樂窩裏,這個窩裏有他有時間,即便還有其他幾個人格,但自己家裏,無傷大雅,其他人出來的時候時間會應付,不會造成任何麻煩。
“你不是想讓我辭職嗎?”
時間把窗簾拉開,讓外面的月光灑進來,才把這個幾近封閉的空間打破。“我想讓你辭職,是怕天天他們給你的工作造成困擾,休假在家或許對你的治療更有幫助。”時間低下頭跟他對視,兩手扶住他的肩膀,“可是你到現在還沒有跟他們其中任何一個有過交流。”
“我……我有過交流。”毛小洛不敢跟時間對視,心虛地垂下眼睛看向別處。
“跟誰?”
毛小洛不答話,他一開口時間就能戳穿他。“我這幾天人格轉換的頻率不是下降了嗎?”
“那是因為你不歡迎他們,不接受他們,強行壓制他們的出現。”時間擡手把投影儀關掉,“不出現不代表不存在,長此以往,其他人會不滿,到那個時候,情況可能會比現在更嚴重。”
毛小洛咬着嘴唇不答話,半晌,他眉眼閃爍地擡起來,看着時間說:“時間,我餓了,我想吃煎餃。”
時間沉默了一會兒,說好,然後拉着他走進廚房,一邊和面一邊說:“你過來幫我把蘿蔔切了。”
毛小洛本不想繼續待在這兒,他怕時間繼續剛才的話題,而他剛剛把蘿蔔洗幹淨削皮,時間果然開口:“小洛,咱們明天去逛商場吧?”
“你想去買什麽東西嗎?”毛小洛低頭看着蘿蔔,似乎全神貫注到它身上,分不出神來給時間。
“在家裏悶了太久了,我憋得慌,之前當吸血鬼的時候我也會時不常的出去轉轉透透氣。”
“萬一曬到太陽怎麽辦?”毛小洛诶喲一聲,削皮刀将他的食指指腹刮掉了一層薄薄的皮,瞬間滲出殷紅的血。
時間丢下面團,立刻到客廳的儲物櫃裏翻找藥箱,毛小洛跟着他,看着他翻找,卻把手指遞到時間的唇邊,說:“不要浪費了。”
人血對吸血鬼是有致命吸引力的,時間聞着他香甜的味道,皺起眉頭看着他沒有說話。
毛小洛知道他生氣了,自己擡手把食指上的一點血跡舔掉,低垂着頭不敢說話。
“小洛,我不懂你是什麽意思。”
毛小洛抿了抿嘴,想取過他手裏的創可貼自己包紮,時間沒給,也沒打算等他的答案,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讓他把指頭伸直,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創口包好。毛小洛站起來還要往廚房去,時間說:“你不要動了,我來就好。”
時間說完将藥箱塞回櫃子裏放好,站起來回了廚房,毛小洛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站在原地半晌,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時間生氣了,卻不知道該怎麽請他的原諒,默默地跟到廚房去,喊了一聲:“時間……”
時間丢下手裏的面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說:“小洛,如果你剛剛在開玩笑,我想告訴你,那很不好笑。”
“我不是在開玩笑。”毛小洛的眼圈終究還是紅了,很無措地向時間辯解,他從小到大從沒有過類似的經歷,沒有人會追問他犯錯的原因,沒有人教他如何處理人與人之間的矛盾沖突,如果“犯錯”當場被發現,輕則受到呵斥辱罵,重則受到皮肉之苦,如果“犯錯”沒被當場發現,則是延遲的懲罰。他越急越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兩片嘴唇開開合合半晌,竟沒能說出一句話,眼睛越來越紅,最終擠出一句,“……我錯了,對不起時間,你原諒我好不好?”
時間低下頭跟他對視,擡手用拇指擦掉他的眼淚,說:“小洛,先別急着道歉,告訴我,你剛剛為什麽想讓我喝你的血?”
毛小洛搖搖頭,他不敢告訴時間,臉因為忍淚而憋得通紅,眼神游移,顯然無法面對眼前的場景,又想換別人出場。
“小洛,別走,你看着我,我現在需要你,不要換別人出來。”時間握着他的肩膀,兩眼緊緊盯住他,迫使他面對,“小洛,別換別人出來。”
毛小洛努力保持清醒,過了一會兒,剛剛強忍的那股淚意順着他的臉頰奔湧出來。
時間問:“告訴我,你剛剛為什麽想讓我喝你的血?”
他的嘴唇嗫嚅半晌,才用很低的聲音說:“……因為我想讓你初擁我,讓我變得和你一樣。”
“為什麽要變得和我一樣?”
“……因為只有那樣,我才能真正的感受到你的痛苦,真正了解你,真正永遠跟你在一起。”他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而且,變成吸血鬼之後說不定連精神病也能治好,這樣你以後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變成吸血鬼只能‘治好’生理疾病,解決不了心理問題,如果它真的‘包治百病’,我父親當初也不會自殺了,它不是治療,只是由這一種病變成了另一種病而已。所以,我不想嘗你的血,也不想把你變成吸血鬼。”時間捏了捏他的肩膀,示意他擡頭,然後放緩了聲音很溫和地向他解釋,“小洛,以後我們兩個無論發生什麽沖突,無論誰生氣,都不要先急着道歉,我知道你想安撫我的情緒,但這種安撫并不能解決根本問題。”
毛小洛這個時候才真的看向他:“那我應該怎麽做?”
“我們應該先互相擁抱或者親吻對方一下,然後闡述自己做這件事的理由,如果經過我們雙方讨論,判定這件事裏确實有一方過錯,犯錯的人才可以道歉。”時間的手由他的肩頭滑到他的耳垂,輕輕捏了捏,說,“你現在可以吻我一下。”
毛小洛哭着湊上去吻了他一下,然後抱住他。
時間也擡手抱住他,然後低頭吻了一下他的頭發,問:“記住了嗎?”
“記住了。”毛小洛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聲音悶悶地說。
“現在告訴我,你是不是不想去商場?”
毛小洛在他的肩膀上點了點頭。
“除了因為不想我曬到太陽,還有其他原因讓你不想去商場不想出門嗎?”
他猶豫了,咬着嘴唇還是不敢開口。
時間輕撫他的後背,說:“告訴我,小洛。”
“……我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
“為什麽不想跟陌生人打交道?”
“……我怕他們知道我有神經病。”
時間愣住了,他的腦海裏忽然乍現出一個讓人絕望的猜想,他的身份終究還是對毛小洛産生了影響,甚至可能讓他對真實世界的認知産生了懷疑。毛小洛或許不能确定他的真假,也或許以為他的身份只是自己的臆想,而且毛小洛很可能認為,只要将這個秘密保守在這方昏天黑地的空間裏,就沒有任何人能打碎……
人遭遇不幸久了,碰到一點好運或許會欣喜若狂,但若是得到曾經不敢奢望的幸福,大抵會以為眼前的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但對于他們來說,哪怕是海市蜃樓,也好過獨自面對冰冷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