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毛小洛一度以為自己的病已經好了,他只是偶爾焦慮,這沒什麽大不了的,現代人沒幾個不焦慮的,連陳柏涵這樣的中二少年也焦慮。陳柏涵半蹲在辦公桌前,點了點練習冊,喊:“小毛同志,你要是不想講就直說,專門把我叫到辦公室發呆,不怕你同事說閑話嗎?”
正在發呆的毛小洛動了動,臉上的神情換了一副樣子,先是有些茫然,又看到手裏的練習冊,再看到陳柏涵的臉,開口時帶了些稚氣:“什麽閑話?”
陳柏涵還當他在故意玩笑,看神情卻不像,猶豫了一瞬,沒再調皮,問:“那我周三體育課再來找你?”
天天說:“找我?”他忽然站起來,屁股底下的椅子被他的動作掀翻了,當得一聲,辦公室裏其他老師登時一齊看過來,對他行注目禮。
陳柏涵覺出他的不對,正想說話,天天看見這麽多人盯着他,感覺到害怕,哆哆嗦嗦又蹲下了,藏到辦公桌下的旮旯兒裏,縮成很小的一團,向陳柏涵說:“你能不能跟他們說說,讓他們別看我了?”
陳柏涵看着神态宛若稚兒的毛小洛,內心震驚到無以複加,他不知道毛小洛這是怎麽了,但知道他現在的狀态絕對不正常,也蹲下來,壓低了聲音問:“毛老師,您怎麽忽然鑽桌底下了?”
天天不答話,往桌底又縮了縮。
好在旁邊座位的老師都沒在辦公室,離得遠的人便看不到這邊的情形。
陳柏涵看了一眼表,還有兩分鐘就要上課了。“毛老師,別玩兒了,我快要上課了,你也得去上課了!”
天天搖搖頭,小聲說:“我不上課,爸爸不讓我去上課。”
“爸爸?上課是你的的工作,你爸爸為什麽不讓你上課?”毛小洛現在簡直詭異極了,哪有這麽大個成年人鑽在桌底下叫爸爸的?現在初中生都覺得總把爹媽挂嘴邊丢面兒了。陳柏涵雖然發覺毛小洛的不對勁兒,卻不知道該怎麽辦,還當毛小洛只是一時抽風,只能苦勸他,“毛老師,你再不出來,一會兒其他老師就要過來了。”
上課鈴聲打了一遍,辦公室裏有一部分老師抱着教案去上課,剩下幾位老師在整理教案和批改作業,隔壁班的物理老師走過來,問:“毛老師這是怎麽了?”
陳柏涵替他打哈哈,撒了個謊,說:“毛老師不小心崴腳了,一屁股坐地上起不來了。”
“那我扶你一把?”說着要過來幫忙扶他。
陳柏涵趕緊說:“不用了楊老師,毛老師疼得起不來,在地上緩一緩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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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讓他緩緩吧,你也趕緊去上課,別趁機偷懶!”楊老師又湊過來确認,“沒事兒吧毛老師?”
毛小洛只看着他不吭聲,神态看着挺奇怪的,楊老師見他不答話,只好揣着滿腹的疑惑走了。
陳柏涵看着楊老師走出去,才又把腦袋鑽進桌肚裏說,“毛老師,快別玩兒了!”
天天仍不願意出來,坐在那兒不動。陳柏涵說:“您再不出來我可走了!”但他又不敢真的走,怕毛小洛萬一真的出什麽問題,要是毛老師用現在這副狀态見人,估計明天就算不被學校開除也得見報。
上課鈴聲已經響過十多分鐘,二班等不到化學老師來上課,派人去辦公室問。
陳柏涵正在辦公桌前急得滿頭大汗,無論他怎麽勸毛小洛就是不出來。
教導主任走進來:“毛老師呢?”
“毛老師摔了一跤站不起來了。”陳柏涵擋在辦公桌前說。
“那怎麽鑽桌底下了?”
“就是一跤摔進桌底下才站不起來的。”陳柏涵胡言亂語道。
教導主任說:“怎麽這麽不小心?”彎下腰問,“毛老師,能起來嗎?”
天天縮在黑暗裏,滿臉的童真,皺眉警惕地望着他們。教導主任被他看得奇怪,又覺得毛小洛平常就悶悶地不怎麽合群,也不愛搭理他了。
“我看夠嗆,估計今天不能上課了。”陳柏涵替他說。
主任啧了下嘴,煩心毛小洛沒提前打招呼找人代課,嘴上說:“那給他家人打個電話,讓人來接,你是三班的吧?先去上課吧,這邊別管了。”
陳柏涵趕緊說:“我還是送毛老師走吧,不看着他我不放心,毛老師是在我面前摔倒的。”
主任不理他的話,拿起手機準備撥號,問:“毛老師,你家人電話多少?”又想到毛小洛好像沒有什麽親屬。
陳柏涵知道毛小洛此刻絕沒可能回答他的問題,立刻做主拿起毛小洛的手機,一邊打開最近聯系人,一邊說:“主任,我替毛老師打,您別管了。”他翻了半天,通話記錄裏除了移動公司還有幾個陌生號碼,就只有一個“時間”存了姓名,死馬當活馬醫地打了過去,那邊很快接通,喂了一聲,很溫柔地問:“小洛?下班了?今天不是要上最後一節課嗎?”
陳柏涵一邊想這人是毛小洛的誰,怎麽一開口讓人酥掉一身雞皮疙瘩,一邊說:“毛老師在學校裏摔倒了,現在沒辦法走路,您是他家屬嗎?能來這兒接他一下嗎?”
“我馬上過去!你們現在在哪兒?”
陳柏涵跟他說完位置就挂斷了。教導主任在旁邊轉悠了兩圈,說:“那你在這兒看着毛老師,我先去跟二班說一聲今天上自習。”
陳柏涵嗯了一聲,見他走了,又望向桌底的毛小洛,小聲說:“毛老師,我可是使盡渾身解數替你拖延時間了,您要是再這麽着,我也沒辦法了,一會兒你家人就來了,他知不知道你情況啊?”
天天兩手抱膝,把下巴擱在胳膊上,只看着他不說話。
陳柏涵蹲得腿都酸了,辦公室裏的老師們陸續收拾東西回家,路過這邊都問:“毛老師還沒緩過勁兒呢?”
“緩過來了,就是起不來,太疼。”陳柏涵說。
“那是不是得叫救護車啊?”
“學校裏不好叫救護車吧?”陳柏涵故意說,又道,“等一會兒毛老師家人來怎麽說吧,不行我到時候叫幾個同學幫忙給他擡出來。”
那老師聽他這樣說,才走了。“那你可好好照顧毛老師。”
沒過一會兒,時間來了,進校時保安讓他把頭盔摘了登記,他只能手忙腳亂披上衣服上的帽子,傍晚的陽光已經熹微,殺傷力卻不減,他的額頭已經被日光灼傷了一點兒,一路走一路問到辦公室,看見蹲在地上的陳柏涵問:“請問初三組的化學老師毛小洛是在這間辦公室嗎?”
辦公室裏除了陳柏涵已經沒別人了,他問完就想走,卻聽見陳柏涵說:“就是這兒就是這兒!你……”他吞吞吐吐着不知道這人跟毛小洛關系怎麽樣,能不能信賴,想着不然自己給毛老師硬拉出來背走得了。
時間見他一臉複雜的表情,還以為毛小洛怎麽了,吓個半死:“小洛怎麽了?很嚴重嗎?他現在是在醫務室還是去醫院了?”
“他……他在這兒呢。”陳柏涵指了指辦公桌桌底。
天天像只沒有安全感的貓,窩在裏面既不動彈也不出聲。
時間蹲下來喊他:“小洛?”
天天看着他,一臉警惕,瞳仁瞪得大大的,在黑暗的角落裏盯着他。
他又遲疑了一會兒喊:“天天?”
天天看向他的眼神這才發生變化:“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我那天跟你打過電話的,你忘了?咱們聊了半夜。”
陳柏涵站在旁邊聽着他們的話一臉震驚,見毛小洛已經被時間的話引得鑽出了桌底,問:“毛老師到底怎麽了?我看他不對勁兒,其他老師來問的時候我也不敢說,只能說他摔倒了起不來。”
“謝謝你。”時間一手拉着毛小洛,另一手伸出來跟他握了握,像對成年人那樣,說,“方便留個電話嗎?以後再發生類似的事情可以直接跟我打電話。”
陳柏涵把手機遞給他讓他輸號碼,又問:“毛老師到底怎麽了?”
“他……”時間看了他一眼,猶豫了半晌還是沒說,只道,“等哪天讓小洛親口跟你說吧,我先帶他回家。”
21.
天天願意跟時間走出來,并不意味着對他信任,只是覺得他的聲音熟悉,記起了那天半夜的話而已,他跟着時間走到學校大門口,一路上都有老師和學生跟他打招呼,但他呆呆的一個沒理。
時間說:“天天,我是小洛的男朋友,你應該知道吧?”
天天點點頭,說:“阿諾因為這個發了很大的脾氣。”
“……”時間聽到這個沒有說話,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愧對阿諾,但他只停頓了很短暫的一會兒,就接上了之前自己想說的話,“所以,我對于你們來說是可以信賴的……”
“阿諾說你就是個大騙子。”
時間:“……”
夕陽西下,冬天夜晚黑得早,天邊已經沒有日光了,時間給天天戴上頭盔,一邊發動摩托車一邊說:“很對不起阿諾,但你們都是小洛的組成部分,我愛他,也愛你們。”
天天沒再說話,而是乖順地抱住時間的腰,感受到風聲在自己耳邊呼呼刮過,很興奮地尖叫起來。時間跟着他的尖叫扯起嘴角,說:“我現在帶你去見一位心理咨詢師,那是小洛的咨詢師,也是你們的咨詢師。”
張子敬看見天天的時候并沒有驚訝,而是馬上進入了主題,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天天。”
“你好天天,我是小洛的朋友,也是他的心理咨詢師,我叫張子敬,很高興認識你。”
天天被凱哥叮囑要心懷警惕,可面對張子敬友好的笑容,他不知道該怎麽警惕,于是往椅子上縮了縮,一只腳搓着地毯不說話。
張子敬并沒有生氣,而是靜靜看着他,過了一會兒問:“天天,你今年幾歲了?”
“八歲。”天天坐在那兒靜不下來,一雙眼睛在房間裏亂飄,打量着牆上的畫,櫃子裏的書,還有窗臺桌邊的花草,完全是一副八歲兒童的神态。
張子敬問:“你認識毛小洛嗎?”
天天點點頭。“每當他痛苦的時候就會換我出現,他很脆弱。”
張子敬笑着肯定他:“你很堅強。”又問,“你平常跟他有過交流嗎?”
“沒有。”天天的眼睛盯着他辦公桌上的一只布朗熊回形針收納磁鐵說。
張子敬看到了,把磁鐵上的回形針取下來,把小熊遞給他,說:“借你玩兒一會兒。”
天天說了謝謝,很高興地接過來,小心翼翼地拿在手上擺弄,玩兒了一會兒又還回去放好。張子敬說:“你可以再玩兒一會兒。”
天天搖搖頭,說:“我玩兒好了,謝謝你。”
張子敬試探着問:“你平常跟其他人有過交流嗎?”
天天不自覺地與他親近了,老實答道:“會跟凱哥還有阿諾聊天。”
張子敬在本子上記下了“有并存意識”幾個字,然後問:“他們對你好嗎?”
“好啊,就是阿諾有點壞,經常逗我,說要咬我,把我變成吸血鬼。”
“?”張子敬瞬間有些茫然,“吸血鬼?”
“阿諾說他是吸血鬼,曬不了太陽,大部分白天都不出現。”
張子敬好奇為什麽阿諾會認為自己是吸血鬼,又問天天:“你是什麽時候認識他們倆的?”
天天仰起頭想了想,說:“太久了,想不起來了。”
“那你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替’小洛出現是在什麽時候?還記得嗎?”
“是在……”天天的眼睛不亂飄了,他明明是成年男子的體型,坐在那裏的姿态卻像個無助的小孩子,忽然哭了起來,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流,他自己擡手擦掉,低聲啜泣道,“……我不能說,爸爸會懲罰我的……”
他坐在那兒忽然尖叫起來,像是受到了什麽外界的攻擊,在椅子上不斷閃躲,甚至抱着頭跌坐到地上,大喊:“我不敢了,我是乖孩子,我會聽話的,我不會告訴別人的,爸爸別懲罰我……”
“沒有人會懲罰你,你是安全的,天天,你現在非常安全,相信我,你現在非常安全,你父親不在這裏,我可以替你保守秘密……”張子敬從辦公桌後面走過來,與他一起蹲在地上,但沒有觸碰他,而是不斷向他保證環境的安全,“你可以告訴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懲罰你,你是安全的。”
天天坐在地上,擦着眼淚不說話,張子敬問他:“可以告訴我嗎?”
“你要保證不告訴別人。”
“我保證。”
天天再三确認後才說,“當時……爸爸用雞雞捅我的屁股,捅得很疼,他還罵一些髒話,說我是‘騷貨’,還不許我告訴媽媽,否則就把我賣到山裏去,一輩子沒人能找到我……我好害怕……他說,是因為我不聽話,所以才懲罰我……”
“你沒有錯,你很乖,他不應該也不可以傷害你。”張子敬又向他重複了幾遍,等他的心情平複了,才站起來,從飲水機裏接了杯水遞給他。
天天哭得口渴,擦幹眼淚,爬起來扶着椅子坐好,接過水杯小口喝了,紅着眼睛問:“我可以退下來休息一會兒嗎?我好累。”
張子敬溫和地向他點點頭,天天得到許可才慢慢閉上眼,毛小洛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手腳像觸電似的抽搐了一下,再睜開眼,是另一副從容的姿态。
張子敬向他友好地微笑:“你好,請問你叫什麽名字?”
“你好,徐凱。”凱哥的坐姿很放松,兩肘擱在扶手上,雙手交叉而握,兩膝微分,腰背挺直。
“你是他們的主導者?”
凱哥看着他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說:“你很聰明。”
張子敬拿新杯子給他倒了一杯水,說:“我是小洛的心理咨詢師,張子敬,弓長張,孔子的子,尊敬的敬,很高興認識你。“
凱哥說:“你的治療方案是什麽?”
張子敬并不慌亂,從容答道:“分離性身份識別障礙在全世界都很少見,依照國際慣例,我給出的初步治療方案是讓你們先認識彼此,最起碼,讓小洛知道各位的存在。”
“你想融合我們。”
“具體的後續步驟還要看各位的意願,以我的觀點出發,确實是想融合你們,畢竟你們的出現也是為了保護他,不是嗎?”張子敬的态度很溫和,談話內容卻寸步不讓。
凱哥點了點頭,配合道:“你想問什麽?”
“我想知道,除了你和天天,還有其他人嗎?”
“還有阿諾,他有點調皮,所以不常出現。”凱哥說,“ 小洛最近在和那個摩托車男談戀愛,整天疑神疑鬼,所以狀态很差。”
“你不喜歡時間?”
“我是直男。”凱哥繃着臉說。
張子敬想笑但忍住了,凱哥立刻覺察到他的情緒變化,說:“你笑話我?”
“沒有,只是覺得你剛剛說話的樣子很可愛。”
凱哥不自在地哦了一聲。
張子敬接着道:“我的想法是,你們可以通過日記的形式來給彼此傳達信息,告訴對方今天自己都做了什麽,一個是讓大家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另一個在生活中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省得一個人醒來不知道另一個做了什麽。”
凱哥點了點頭,張子敬便說:“我能跟阿諾說說話嗎?”
“阿諾不願意出來。”
“為什麽?”
“因為他喜歡那個騎摩托的,但是那個騎摩托的跟小洛好上了。”
張子敬哦了一聲,給今天的咨詢做了總結:“希望你們能和諧相處,也感謝你們能信任我。”然後站起來伸出手,凱哥也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凱哥從咨詢室走出來,看見等在走廊裏的時間,臉上露出個無可奈何的表情,沒打招呼就往外走,時間跟上去,試探着問:“你是……阿諾?”
凱哥說:“徐凱,行了,別撩了,開你的摩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