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歸來
章繡錦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見過章繡茹了。
當初那個驕縱的少女生出了不該有的心思,最後不得不黯然提前從豪門世家的鬥争中離場,嫁給自己以前大概永遠都不會想到的人。甚至就算是這樣,她也要用盡心思才能獲得一份平靜安寧的生活。
章繡錦參與了她生活轉折的前半段,卻無從知道這生活的後半段。
但是如今,章繡茹忽地出現在了面前,還是章夫人帶過來的。
章繡錦下意識地就想到了其他的方面去,帶上一點不安問章夫人:“二姐姐可是出了什麽事?是否需要我出面幫忙?”
章夫人一怔,随後笑起來:“不,不是。只是繡茹丫頭說要來見見你,我帶她過來看看你而已。她如今……若是沒有我帶着,只怕進不了你家的門。宰相門房七品官,我看你家的門房也差不到哪裏去。”
章繡錦心中松了一口氣,這才與章繡茹見禮。
章繡茹已經二十多,眉目之間疏朗大方,雖然笑微微的,周身的氣息去顯露出她很開心。這種坦然的快樂,讓章繡錦凝神看了她一陣,最後笑道:“二姐姐這些年來過得還不錯。”
章 繡茹輕笑:“是,過得還算不錯。也多虧了三妹妹你的主意,還有汌兒的支持,否則,我也不會過得這麽安閑。”她說到這裏,輕輕一嘆,道:“想當初我不知天高 地厚覺得自己能在後宮掙出一片天,想來真是愚蠢萬分。連普通人家的婆媳鬥争沒有三妹妹你的幫助我都贏不了,居然還想入宮,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麽寫。”
章繡錦不說話,章繡茹說完這個之後看向章夫人,起身行了一禮,道:“也要多謝母親了。雖然曾經一度以為是母親對我出手,後來想來,大概母親只是袖手旁觀,最多也不過将我生病的事情鬧出來了而已。”
章夫人一怔,這麽久遠的事情,她幾乎都已經到淡忘。
可如今章繡茹說起來,她也就忽地想了起來,道:“你不怪我就好。”
“自然是沒有什麽不滿的。”章繡茹說,“若不是母親當初袖手旁觀,有及時幫我請了大夫,只怕尚未入宮,我就已經死在了堂姐手中。”
她輕輕一嘆:“只是不曾想到,就連手腕如此了得的堂姐,在宮中也是寂寂無聲就那樣去了。”
這件事章繡錦不想多說,聽到這裏就轉移了話題,問章繡茹今日特意過來所為何事。
“這麽多年,你也不曾想過來見我一面,總不能今日忽地就想見了吧?”章繡錦笑着說,“想來是有什麽大事了。”
章繡茹一笑,颔首道:“三妹妹果然還是一如既往聰明。不過,我倒也不是不曾見過三妹妹。三妹妹在莊子中的時候,我也是見過的。”
章繡錦一怔,随後就想起是指章老太太的莊子。
只是當日在老太太莊子上的快活日子猶在眼前,老太太卻已經天人永隔。想到這裏,她心中微微一酸,忍住了心中酸澀道:“可惜那個時侯不曾與二姐姐見過。那時候……祖母還在,日子卻總是悠閑的。”
章繡茹輕輕嘆了一聲,請章繡錦與章夫人節哀,随後道:“我今日過來,是想與三妹妹告辭的。”
“告辭?”章夫人倒是波瀾不驚,可章繡錦卻很是驚訝:“告辭是指……”
章繡茹的笑容很輕很淡:“我會跟着下一波的海船出海,日後就不再回來了。”
章繡錦吃了一驚,甚至站了起來:“二姐姐你……”章繡茹微微一笑,示意她坐下來,随後輕聲道:“在這裏,我一輩子也就只能是平民,運氣好一點,也許我的兒子能做上一個小官,我能沾一點光得一個敕命。”
“可汌兒說,外域卻不是這樣的。我去了那裏,也許還能自己做個女爵士。”
章繡錦盯着章繡茹,她的笑容雖然很淡,卻能表露出,她的內心并沒有将這個女爵士放在心中。
“二姐姐當真是這樣想的嗎?”章繡錦問,“若二姐姐當真這樣想,那我就只能祝二姐姐得償所願了。只是雖說外域能女子襲爵,可這襲爵的女子,也是血統,金錢與土地一樣都不能少的。”
章繡茹的笑容消失了,她盯着章繡錦,好一會兒之後,又笑了一笑,對章夫人道:“當日娘說三妹妹比我聰明,我還不肯相信。如今端看這察言觀色的本事,就不是我能比得了的。”
章夫人輕聲一嘆,對章繡茹道:“你也不必瞞着你三妹妹了,有什麽事,她還可以幫着你參謀參謀。”
章繡茹同樣嘆了一聲,對章繡錦一笑,道:“三妹妹知道的,如今我嫁的人家,只是普通的莊戶人家。”
章繡錦點了點頭。章繡茹所頂替的身份,雖說是大戶人家放出去的奴婢,可能夠選擇的嫁娶對象,也不過是同等身份的放出來的人,或者是平民百姓。
章繡茹嫁的人,家裏面也不過有幾十畝薄田,平日裏勤扒苦做從地裏刨食的人家。
章繡茹見章繡錦點頭,又是一笑:“若是當初我乖乖聽話,如今縱然不是高官,想來也是書香人家的媳婦。悔當初不肯聽母親的話,生生與母親鬧得生分了。”
章夫人在邊上不說話,顯然對章繡茹的這番話雖然贊同,卻并不見得多認同。
章繡茹也沒什麽生氣的表現,只是繼續說下去道:“那人家雖說家裏面也不甚富裕,可心氣卻高。應我是大戶人家放出來的奴婢,他們就自認高人一等。最開始的時候,就想着作踐我,拿了我手頭的嫁妝來供他們吃喝用度。”
這 番話章繡錦早在章汌求援的時候就聽過,所以也不奇怪,只是聽着想聽她繼續怎麽說。章繡茹說完前情,輕聲道:“後來幸而三妹妹出了主意,加上弟弟又托人照顧 我,所以日子方才好過了些。只是如今我的小叔子考上了舉人,這家人的心思又活動了起來。他們勸着我取了嫁妝出來給小叔子找一門好親事,日後也好照應家 裏。”
“初始的時候我也曾認真想過,也曾動過心思。只是後來偶爾聽到他們私下裏談話,話裏話外也還是對我多有不屑,打量着将我的嫁妝哄出來之後,找門路讓小叔子得了功名,當了官之後,再讓那男人另娶。彼時有了當官的小叔子,想來也能有更好的人家。”
章繡錦皺眉,輕聲道:“既然二哥找人照應你,難道他們就不怕那照應之人……”
章繡茹的臉上這個時候浮現出來清晰的怒色:“若是我錯了,那照應之人也就不好說什麽了。他們居然打了主意要人逼奸我,然後誣蔑我與人通奸,将我沉塘,縱然是我有千般委屈,也是無從說了。”
章繡錦一怔,這般心思惡毒的人家,還真是少見。
她沉默了一會兒,問章繡茹:“你的打算如何?”
“自然是與他義絕,一拍兩散。”章繡茹肯定地說,“只是我的身份本來就有些經不起推敲,義絕之事在本朝也算少見,日後若是有人查起來,我的身份也經不住仔細盤查。弟弟說海外的日子對女子頗為寬容,我就想着,幹脆去海外算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對章繡錦道:“想來三妹妹大概是覺得我想太多了。只是……”
只是章家的二女兒,應該已經是不在世間的。若是被人查到什麽痕跡,大概……
章繡錦也能想明白章繡茹的心情,只是想到章繡茹從此就要背井離鄉,不免開口道:“二姐姐是當真做好決定了嗎?要知道,雖說海外也有國家,那邊的人看上去除了些微差別也和我們差不多,可生活習俗是差了很多的。”
她拿當日萬國來朝時的使者舉例,道:“這群人還是入了我國之後,入鄉随俗的,也依舊與我們的習慣大不相同,若是去了他們的國家……”
章繡茹微微一笑:“我會習慣的。”
五個字,讓章繡錦看到了章繡茹的決心。她已經是決定,不管付出什麽代價,都要出去了。
她輕聲一嘆,不在勸說章繡茹了。
“那果然是告辭了。”章繡錦臉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了,“日後想見,只怕難了。”
章繡茹臉上略微有些驚訝,道:“ 只怕是一輩子都不得見了。”章繡錦猶豫片刻,沒有将自己也想出去的話說出來,只是輕輕點了點頭,最後一嘆:“二姐姐什麽時候走?我有些禮物,要送給二姐姐。”
章繡茹微微一笑,道:“自然是要跟着海船出去的,這邊的事情忙完,也要一兩個月。”她對章繡錦這樣說完,又對章夫人行了一禮:“義絕之事,還請……母親多費心了。”
說完這句,她笑得很是自嘲:“當初費盡心思想讓母親受教訓承認姨娘才是父親的良配,如今不曾想到,倒是要厚着臉皮來叫一聲母親來求得憐惜。”
章夫人嘆了一聲:“你是我的女兒,縱然不是我親生的,也是章家的女兒,我總不會眼看着你受人磋磨的。”章繡茹低下頭去不說話,章繡錦在邊上看着,心中卻只想嘆息。
三人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章繡錦才回過神一般,揚聲要外面的人送茶進來。
章繡茹也就連忙起身,站到了章夫人背後,做足了一個丫鬟的架勢。看她那副娴熟的姿态,想來在那戶人家沒少被婆婆拉着立規矩。
章繡錦見了,不由得對她生出半分同情。只是一轉眼,這份同情也已經消失。
日後她的人生自由她自己去過,與自己再無關系。
章夫人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臨行前拉着章繡錦的手,輕聲說日後她與章大人就不會再回來了:“我們也到了享清福的時候了。”
章繡錦聽了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嗫嚅一下,什麽都沒有說出來。
章夫人輕輕拍拍她的手,轉身告辭,身後帶着章繡茹與自己帶過來的丫鬟,章繡錦目送她走遠,心底不知道為什麽忽地覺得很酸。
容铉回來的時候正好碰上章繡錦正心酸的時候,見章繡錦悶悶不樂,容铉有些驚訝地問了問怎麽回事,卻只得到章夫人來過又走了的消息。
他坐到章繡錦身邊去,輕聲問章繡錦發生了什麽:“若是有什麽不開心的,說出來我也好幫幫忙?”他自賣自誇般地拍着胸口:“天文地理坑蒙拐騙,你夫君我無一不精通。”
章繡錦被他逗得一笑,容铉連忙又拉了容杞過來,讓容杞給章繡錦賣萌,想讓章繡錦将事情說出來。
看着兩人一大一小兩雙期盼的眼睛,章繡錦心底的那一點微酸也很快就消失,拍了拍兩人的頭,輕聲道:“沒什麽事。”說着卻對容铉使了個眼色,表明了是回去之後再将事情告訴他。
容铉也就點頭表示自己明白,兩人開始同心協力逗弄容杞。容杞被無良的父母逗得兩頰通紅,最後幹脆一扭身不搭理兩人,直到章繡錦用他想吃的東西勾引着,才總算是讓他勉強點了個頭。
等到晚間的時候,容铉問起這件事,章繡錦才輕聲道:“章家曾經有三子四女。二姐姐對外的說法,是急病早逝。”
容铉表示自己知道,随後又道:“對外的說法是如此,想來實際并非如此?”
章繡錦輕聲說是,道:“當初二姐姐做了一些錯事,家裏頭是容不得她繼續頂着章家女的名頭,所以幹脆将她送走,對外說是去了。”
“二姐姐被送走了之後……”章繡錦将章繡茹身上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又說了今日章夫人所說的話,對容铉道:“想到世事變幻無常,就覺得有些心中酸澀。”
容铉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對章繡錦道:“雖說世事變幻無常,可對你我而言,如今身邊的人是真實的,以後也就能好好一起過下去了吧。”
章繡錦将這句話想了又想,最後輕輕一笑:“說得也是呢。”
這件事章繡錦對容铉說了之後,容铉也就略微分了一點精力到京郊那邊,果然過不了多久,就聽說有婦人告了要與夫君義絕,此生再不相往來。
那婦人與夫君的事情鬧了約有小半旬,似乎就有人出手将這件事壓了下去。想來多半是章家出手了,容铉派人去掃了掃尾,也就将這件事丢到了腦後。
如今章沁快要回來,自己的出海,大概也就近在眼前了。
章沁回來的時候,卻沒有衆人想象中那樣快。原本說的三個月到最後拖到了臘月的時候,才有消息傳出來,說聖上派出去的那個船隊回來了。
宮裏頭皇帝對這樣的消息已經波瀾不驚,一直等到有人送了奏章上來說起,才終于在私下裏的時候,對着容铉露出了一點兒喜色。
容铉于是再一次對着皇帝老生常談——他想跟着船隊出去。
容鈞如今已經氣度沉穩,可是面對着容铉的時候,卻難得地露出了一點小孩子的可憐:“三哥,如今朕就只剩下你一個哥哥了。你也要走嗎?”
容铉連忙說不敢,卻又婉轉地重申了自己的決心,皇帝不由得無奈地笑:“罷了罷了,從幾年前三哥你就一直念叨着這件事。連朕都不在乎的事,三哥你又何必如此忌憚。”
容铉停了一停,輕聲道:“陛下不在乎是臣下的福氣,可若是始終有這麽一個念想在這裏勾引着人,總會有人忍不住跳出來的。那時候動亂起來,對國家是災難。”
皇帝凝視着容铉的臉。
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哥哥如今看上去也依舊很年輕,甚至顯得還有幾分稚氣。可是皇帝也同樣知道,這個哥哥出了出身,不管從哪方面來說,都比自己更适合做一個皇帝。甚至在自己努力這麽久的現在,朝堂之中也依舊有人覺得,若是沒有這個哥哥的幫助,自己做不了這麽好。
若是依照帝王心術,自己确實是應該防備着他的。
可從最開始就見識了他如何為了避免自己登上帝位這種可能與父皇鬥智鬥勇,他覺得,世界上大概只有他是當真避這個位置如蛇蠍的。
既然如此,自己還有什麽可擔心的。
可他說的,也是事實。
總有些人想着從龍之功想着一步登天而不顧這個是世界是不是已經安定了下來。
若是當真有人直接簇擁着鬧什麽黃袍加身,到時候自己就算是知道他是被迫的是願望的,也不得不為了做給別人看而做出懲戒。
那麽,還不如如他所願,讓他早早地出去。
想到這裏,皇帝嘆了一聲:“三哥你要是去了,這宮中,日後就無趣了。”
容铉狡猾地笑了笑:“陛下也該考慮大婚的事情了。”在皇帝瞪圓的眼睛中,容铉的笑容顯得越發可惡了:“陛下如今年歲已經不小,若是大婚早日誕下皇子,想必朝中諸位對陛下也會更信任幾分。”
皇帝心底一股悶氣陡然間冒了出來,最後卻只能恨恨地對着門外一指:“出去!”
于是,容铉就笑眯眯地告退了。
雖然只是玩笑般地說出來的,可對容铉來說,卻是當真已經将這件事考慮起來了。在自己走之前,他還是希望能夠将皇帝的人生大事定下來的。
章繡錦對容铉故意撩撥皇帝的行為哭笑不得,後來在容铉說起皇帝的皇後人選時,才嚴肅了幾分。
作為一個知道已經不靠譜的未來的人,章繡錦與容铉兩人悶頭想了很久,列了一張長長的單子,拿去給宗室的一些人共同參考。
雖說宗室中人如今與皇帝的親屬關系也已經不太近,可畢竟其中有些還是長輩,聽聽他們的意見,也顯得自己尊重人。只是若是當真要指手畫腳,也不會有好臉色就是了。
皇帝聽到容铉當真在給自己挑選後宮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了許久,最後輕聲一嘆。
他并不太抗拒現在就娶一個人做妻子立她做皇後,他自己也覺得現在确實是一個合适的時間來做這件事。可是,私心裏,他還是希望,這件事能再往後一點。
他總有一種感覺,一旦自己的人生大事完成了,自己的這個兄長,大概也就會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可是最終,他也只是輕聲一嘆。
既然已經做了皇帝,那麽,就該有皇帝的心性與行為了。總不能,一直就這樣浪費下去。
在容铉忙着這件事的時候,章沁終于跟着出行已經接近兩年的衆人回到了京城。
離家這麽久,章繡錦見到章沁的時候,幾乎有些不認得他了。雖說章沁在外行走的時候已經不再是書齋中那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形象,可也從來沒有這樣黑瘦幹枯過。
章繡錦見了,眼淚不由自足地就落了下來:“哥哥,你吃苦了。”
章沁反而笑得很開心:“并沒有什麽,我已經很受照顧了。”他有些笨拙地拍拍章繡錦的頭:“看我從海外給你帶回了什麽,都是外面輕易買不到的好東西,就算章汌的船隊裏,只怕也沒有這種好東西的。”
章繡錦被他這種急着顯擺的行徑鬧得不知道說什麽好,當下嗔怪地叫了一聲哥哥,章沁卻只是嘿嘿地笑,讓下人将自己帶回來的箱子取了過來。
章繡錦卻不等箱子翻開,就拉着章沁要他說說在船上的日子到底是怎麽過的。章沁不由得撓頭,在海州的時候就已經有人追問過,如今到了京城又要有人追問,實在是……
他還想不說,結果章繡錦一個眼神掃來,他頓時就覺得心虛起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轉頭可憐巴巴地看向邊上的章繡瑛。
章繡瑛之前一直坐在邊上喝茶,如今見章沁轉頭看過來,涼涼道:“我可不曾有一個好哥哥,千辛萬苦從海外給我帶禮物回來。唉,沒辦法,我只有一個不成器的弟弟,離家多年了,不說給我帶個禮物什麽的,連我如今想知道知道他的近況都不肯說。”
章沁頓時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