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談心
容铉坐在那裏,微風從身上拂過,看似鎮定的背後,是坐立不安。
他對章繡錦,其實是有一點心虛的。
章繡錦如果沒有嫁給何皓,嫁給任何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其實都不會如同他所說的那樣不堪。她其實是個能夠在任何地方都将自己的日子過得好的人。
她這輩子的願望不過是悠閑舒适的過一生,嫁給什麽人,憑她的手段與能力,都能做到這一點。不管是哪個男人,如果她下定了決心,不管怎麽算都能與對方做到表面上的琴瑟和鳴。至于對方的心底有沒有她,對她來說有那麽重要嗎?
沒有。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情愛對她而言,并不是生活中的必需品。
有,是錦上添花,沒有,生活也已經足夠花團錦簇。
可是對容铉來說,事情卻不一樣。
他能夠回到現在,事實上就是因為想要他。
他在她的窗前苦守了那麽多年,見證她最後的死亡,見證……不知道何處而來的陰影籠罩她的身影,她的身影漸漸地變淡,似乎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那個時侯自己是下意識地就撲過去了吧,雖然沒有抓住她,可是卻與她一同到了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不是自己的世界。容铉在知道這輩子和親王異乎尋常的放浪形骸之後,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也許這個世界,是和親王的世界。
可是,那有怎麽樣呢。上輩子說起來是僥幸,可這輩子,不會再是了。
但是就算是解決了和親王,也不能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好一點。對他來說,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唯一意義,也許就是章繡錦。
如果不是章繡錦,自己何必做這麽多。
既然是這樣,那為什麽她說實話的時候,自己會有這麽大的反應?容铉枯坐在疏風閣中,問自己。随後,他慢慢地對自己說,因為自己不甘心。
自己想要她的真心,卻沒有想過,既然上輩子已經習慣了不付出真心,這輩子她的真心就沒那麽那麽容易得到。
他嘆了一聲,凝視通向這裏的棧橋,如果章繡錦想要過來,就只能從這裏走過來。她既然答應了,就應該會過來吧?容铉這樣不确定地想着,心中的煎熬又多上一份,面上就算依舊看不出表情,眼神裏卻已經透露出焦急。
他等了好一會兒,覺得連吹過的風都變得熱了之後,才看到章繡錦的依仗慢慢地過來了。心髒忽地一跳,片刻之後,卻又落到了谷底,沉靜了下來。
看着章繡錦沒有帶別的丫鬟一個人慢慢地走過來,容铉越發覺得心中沉穩下來。他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卻又覺得自己走得太多,于是退回去一步,站在那裏等着章繡錦過來。
進進退退完了,他擡頭一看,章繡錦剛剛在曲曲折折的棧橋上轉過第一個彎。
真慢,容铉情不自禁地想,片刻之後,他又覺得章繡錦來得太快。雖說他提出了邀約,自覺已經做好了準備,可是等對方馬上就要到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還沒有做好準備。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他說什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
他退了一步,片刻之後覺得不妥當,于是又上前一步,最後尴尬地定格在那裏。然後,他頹然地嘆了一聲,低下了頭。
在她面前,自己永遠會倉皇失措。
曾經在朝堂之上有過的那些自信與氣勢,在她面前全然消失無蹤。
章繡錦進了亭子,就見容铉站在那裏,垂着手不知道在想什麽,見她進來也沒有一點兒反應。她問了一聲好,在容铉猛然間回神過來回答的時候,坐了下來:“你說要請我的荷花露呢?”
容铉覺得方才的尴尬略微少了點,聽她這樣問,情知她是在給自己臺階下,于是笑道:“自然是已經早就備好了。我上午就已經讓人拿到井水裏鎮着,送過來的時候隔了冰盆送過來的,想來還是冰冰涼的,這個時侯喝倒是正好。”
停了一停,容铉又道:“你小日子還差着時候,這個時侯喝是沒有問題的。”
章繡錦輕笑,随後道:“你倒是記得清楚。”容铉一笑,摩挲着酒壺,對她說:“你的事,我大多都是記得的。”他提起酒壺給她倒了一杯,送到她面前,自己坐到她對面去,輕聲道:“請。”
章繡錦抿了一口,荷花的香味伴着涼意沁入,浸透心扉。躁動的心仿佛也被撫平了一半,瞬間就沉靜了下來。
“倒是極為适合這個時侯用。”章繡錦這樣說一句,容铉在對面輕聲一笑:“說得是。”
然後,亭內一片安靜,兩人都沒有說話。
風靜悄悄地吹過,水面的荷葉微微一動,然後重新亭亭玉立站立在那裏。
“昨夜你說的事,”容铉在猶豫良久之後,輕聲開口,“我沒覺得生氣。”話一出口,他就暗自懊悔,自己為什麽要說得這麽和軟,他明明是想要讓章繡錦知道,自己很不高興,對她這種欺騙自己的行為極為不滿的。
可是,這話為什麽變成了這樣?
章繡錦微微一笑:“你的表情可不是在這樣說。你是想說,你很不高興。”章繡錦說得平靜,容铉心底的怒意卻猛然間被撩撥了起來:“是,我很不高興。”
“你根本就沒有将這件事放在心上。”容铉湊到章繡錦面前去,發現她只是在自己靠近的時候猛然間驚訝地睜大了眼,随後又恢複那種笑微微的臉,“對你來說,什麽才值得你露出旁的表情?”
章繡錦平靜地眨了眨眼:“所有事。”章繡錦這樣說,在容铉想要說話之前,輕聲說,“可是,我已經習慣了,一直用這樣的表情。因為,一旦露出旁的表情,就會被人揣測,然後,暴露弱點。”
她的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你不也如此嗎?只不過,你上輩子是帝王,就算你想發洩也沒有什麽能阻攔你,可是,我不一樣。一個家族的榮辱都寄托在我身上,我不能走錯一步路。”
容铉在片刻的怔愣之後,忽地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麽,指尖頓時涼了。
“你在怨我将樘兒交給你?”容樘是他上輩子的太子,是他私心指示下交給了章繡錦養大的。他一直以為,章繡錦是高興的。畢竟何家從中收獲良多,她也得到了千古的名聲。
可現在,她在說……
面前的人平靜地搖了搖頭:“不,當然沒有。”她的笑容角度一絲一毫都沒有變:“我從中得到的,遠超過我所付出的的。”章繡錦的手指按上他的手背:“我只是,已經習慣了這種日子。”
她的聲音輕輕地說:“我已經習慣了每天每刻沒有真心的笑意,私下裏也不能露出疲憊,就連睡夢裏,都想着如果利用時局。”
“容铉,你親手将我變成了這樣的人,如今,你不能因此而怨恨,我變成了這樣的人。”
容铉愣在那裏,幾乎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能說些什麽?
章繡錦已經說得清楚,她會變成這樣,都是因為上輩子的遭遇。可上輩子的遭遇,是自己給予她的。
“如果上輩子沒有成為陛下的嬷嬷,在帶着何家走出泥沼之後,我大概就會将所有的事務交給兒媳婦,讓她們來代替我執掌何家的航舵,畢竟,作為普通官宦人家的媳婦,她們的能力足夠了。”
“可 是,後來不行了。作為權臣的掌家婦,她們還不夠。對,她們需要成長的機會,可若是最開始的時候何家太弱小,一着不慎,就是滿盤皆輸。我不敢賭。”章繡錦的 聲音似乎遠遠地飄了過來,“于是,慢慢地就成了現在這樣了。等我最後能放手的時候,幾十年的面具,已經戴成了習慣。”
章繡錦看着眼前似乎在走神的容铉,聲音盡可能地溫柔:“我知道你不喜歡,事實上,我也不喜歡。這輩子我努力了這麽久,就是想脫去這一層面具。”
“所以,我才會對你說實話。若是我不說,相信,你察覺的可能很小。但是,我想說說給你聽。若是不說,和上輩子也沒什麽兩樣了。”
容铉好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為什麽不更早告訴我,為什麽非要這個時侯才說呢?”
“因為那個時侯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吧。”章繡錦說,“那個時侯,你甚至比之前更甚。那時候,你對着我的時候就算嬉笑怒罵,也是将我擺在了一個虛幻的位置的。”
說完這句,章繡錦低聲又說了一句:“我甚至不知道,對你而言,我到底算什麽。是你的執念,還是你真的想真心以對的人?”
亭內頓時安靜了下來。
章繡錦握着容铉的手,看着他的表情一陣變幻。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倒出一杯荷花露,送到容铉面前,章繡錦沉默地對上了容铉的眼睛。
那雙眼睛中現在充滿了很多章繡錦不想看明白的情緒,但是那些情緒被牢牢地鎖在了那人的體內,沒有半點兒被洩露出來。
好一會兒之後,容铉低聲說:“我是真的想要和你共度一生,并不是什麽虛僞的執念。”停了一停,他慘然一笑,道:“事實上,也是執念。因為想要共度一生卻得不到,所以才是執念。等到執念消除了,就只剩下共度一生的念想了。”
“我做錯了什麽,才會讓你有那樣的錯覺?”
章繡錦不緊不慢地說:“你的每一個舉動。”
“若是想要共度一生,為何總是不問我的意見就替我做下決定?”章繡錦輕聲道,“為什麽很多時候,我們的意見有分歧的時候,最後退讓的都是我?你是不是從未想過,我的願望,我的意見,一次次的退讓,到底是什麽心情?”
容铉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他并不會讨好人。
上輩子身為他是皇帝,從來是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從未有過需要他小意讨好他人的時候。對他來說,只要他有所賞賜,只要他有所表示,對方就應該做出理所當然的回應。
對章繡錦他确實沒有這樣的表現,可是不自覺的時候,這種習慣已經變成了現實。
章繡錦的問話在他心中左沖右突,最後将他自以為美好的回憶全部破壞殆盡,只剩下支離破碎的片段,美好的或者不美好的,确實是他少有讓步的時候。
他嘆了一聲:“如果你早一點告訴我,也許我已經改了。”
“我不敢。”章繡錦坦然地說,“你上輩子是皇帝,這輩子是親王。而且,這個親王很大程度上是能影響皇帝的。這樣的背景,我就算有什麽不滿,也要小心斟酌。”
容铉的眼睛瞪圓了,似乎想要說什麽,趕在他面前,章繡錦搶先道:“我知道你想說你對我的真心是不會讓我想象中的事發生的。但當我不敢确定你的真心時,我也不敢做出這樣莽撞的決定。”
她的笑容終于變得更為燦爛了一點:“現在,我能确定了。”
容铉張了張嘴,頹然地閉上。
亭內又是一陣沉默。好一會兒之後,容铉恨恨的聲音響起:“所以說,你敢這麽說這麽做,不過就是仗着我寵你了。”
章繡錦一怔,随後大笑了起來:“沒錯,因為你寵我,所以我肆無忌憚。”
容铉看着她明媚的笑臉,一時之間有種上去狠狠咬一口的沖動。明明是在揮霍自己對她的感情,可這話聽起來,為什麽……
還是讓自己這麽開心?
一旦确認了這一點,容铉頓時覺得心酸起來。
等到章繡錦停下了笑聲,容铉才假裝平靜地說:“所以,事情都攤開說了,以後我們不會再有這次的這種狀況了?”
章繡錦一怔,輕輕地說:“不一定。日子總是兩個人過的,誰知道過下去又會發生什麽事。不過,事情總是要說開了才好。以後,說不定還會有這樣坐下來把一切都攤開了聊的時候。”
容铉又一次怔愣了一下,然後恨恨地道:“什麽都是你有道理。”
章繡錦抿嘴輕笑了起來:“你若是不服,那就說出些更有道理的事情來。”
容铉盯着她的臉,覺得這張臉上的表情,當真比以前鮮活許多。心底最後的那一絲不滿,在這樣的笑臉中,也漸漸地消失無蹤了。
于是,他也笑了起來:“更有道理的事?自然是有的,那就是,作為你的夫君,這個時侯,你是不是該給我滿上了?”
他将自己的杯盞示意了一下,裏面方才章繡錦倒滿的荷花露早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空空。章繡錦笑了笑:“這話還真是有道理得不講理。”說着,她笑吟吟地舉起酒壺,給容铉倒滿,然後舉起了自己的杯子:“來,我敬夫君一盞。”
容铉一笑,舉起酒杯,兩人相視,同飲而盡。
事情說開之後,之前兩人之間的那點兒尴尬立刻就消失無蹤了。因為疏風閣坐得舒服,容铉也就繼續在這裏坐下了,對章繡錦道:“聽說章三快回來了。”
章繡錦一怔:“二哥上次前去,去了約有兩年,怎麽三哥這才去了一年多,就要回來了?”
“第一次探路總是要慢一些的。”容铉說,“況且你二哥是行商,到了一地總要多與當地商人交流互通買賣,時間自然快不起來。可你三哥是帶着邦交的念頭過去的,與當地官員打打交道也就罷了。若是不願意,找下家,若是願意,見上一面,相互有所來往就好了。”
章繡錦想了想,也覺得是個正理,于是點頭同意了這種說法:“也不知道三哥什麽時候能到。”
“還 早着,”容铉說,“雖說是快了,可路上大概還有兩三個月。這消息還是你二哥家的商船帶回來的。”他笑了笑,對章繡錦道:“你大哥如今是本朝最好的海港的締 造者,在其中占有偌大的股份,你二哥是海商世家的女婿,你三哥熱心繪制海圖,章家女婿熱衷建造海船,難不成,章家以後要靠着海吃飯不成?”
章繡錦略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然後輕聲道:“也沒什麽不好。至少這一塊,現在還是沒有人來搶的生意。”
容铉失笑:“用生意來打比方,你還真是嫌朝堂上不夠熱鬧。”停了一停,他又輕聲說:“不過,倒也沒錯。從沈君梓那裏得來的消息,日後海上有兩百多年的興盛期,章家借着這個勢頭,怎麽都可以保上幾百年的興旺發達。”
在章繡錦的目光中,他別有深意地說:“說不定,容家的江山被人取而代之的時候,章家還會是下一個朝代的中堅。”
章繡錦吓了一跳,嗔怪道:“怎麽忽然這麽說話?”
容铉一笑:“怕什麽,四下無人,誰能聽到不成?不過,這種可能是很有可能的。上輩子自我之後,容嘉的王朝興盛了只有一百多年就沒了。可海上還能繁榮兩三百年,實在不行,章家往海外一躲也就說了。若是勢大,在海外自立為王也不為過。”
章繡錦抿着嘴看他:“你到底想說什麽?”
容铉低下頭去,呵呵笑道:“我不過是在想,我們兒女的退路罷了。”
章繡錦橫了他一眼。容铉一面為這樣章繡錦很少出現的鮮活表情而高興,一面有些不自在地想,也許以後這種不怎麽淑女的表情會經常出現了。一時之間,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用什麽樣的心情來面對。
“不過是假想罷了。”容铉連忙補充一句。
章繡錦停了一停,輕聲道:“當初萬國來朝,我曾跟一個外域的伯爵之女學過她們那邊一個國家的語言。”
容铉擡起頭,點頭:“我知道這件事。”
“她們的國家,”章繡錦歪頭想了想,道:“有些是可以用金錢來購買爵位的。”
容铉吃了一驚:“這倒是和本朝大不相同。”
章繡錦點頭稱是,随後又壓低了聲音道:“那邊的人,對國王的尊重也沒有本朝這麽高。貴族的封地,若是沒有準許,居然是連國王都進不得的。”
容铉越發驚訝,拉着章繡錦的手道:“還有什麽一并說來聽聽,這般聞所未聞之事,真是大開眼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連對方的封地都進不去,這樣的國王還有什麽可以做的。”他想着這些事,開始謀算自己如果過去了,能夠怎麽從中謀算。
章繡錦撿着自己還記得的說了說,看着容铉興致勃勃的表情,柔聲道:“這些事你去問四妹夫,想必他知道得多。或者去問那些出海回來的人,總比我知道得清楚。”
“我只是想着,若是我們占了一個島,買上一個封號,這島上,可不就等于我們自己的王國了?”章繡錦這樣慢慢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看着容铉的表情,顯然完全沒怎麽放在心上。
見容铉一副似聽非聽的樣子,章繡錦也就搖了搖頭,不再多說什麽。只是她知道,容铉既然知道了,就肯定會想着從中能得到什麽的。
一壺荷花露喝完,章繡錦拉了拉還在走神的容铉,輕聲道:“太陽都照過來了,還要在這邊待着嗎?”容铉回神,對章繡錦笑了笑,道:“我去看看杞兒,想來這個時侯有事滿地跑了,我拉着他去打拳去。”
章繡錦笑着目送他離開,自己慢悠悠地走回去,重新融入依仗中,回了自己的院子。
院子裏依舊幽靜涼爽,章繡錦在椅子上坐下來,覺得方才在外面吸入的熱氣現在正在慢慢地消散開去。
才坐了一會兒,外頭有人送了名帖過來,說章夫人來了。
章繡錦有些好奇,這個時侯章夫人過來幹什麽,卻也不敢怠慢地連忙請了進來。
章夫人進門的時候只帶了兩個丫鬟,進門之後卻将丫鬟們都打發出去了,連章繡錦身邊的人也都被她打發走了。
章繡錦看着章夫人身邊唯一留下的那個丫鬟,猜測着章夫人的來意,卻見對方擡起頭,對她微微笑了笑。
章繡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