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真心
章沁最終如願以償混入了船隊中,去異域見識不同的風景了。章繡錦送走了他之後,覺得時間似乎一下子就快了起來。
在章沁離開之後一年,章老太太某天早晨醒來,一跤跌倒之後就再也沒能下床,章繡錦在伺候了半個多月,章老太太就去了。
章大人與章源丁憂,帶着章夫人送靈回鄉,兩人一起回了山西老家,聽章大人的說法,日後大概就算是回來,也只會往章源所掌控的海州去,不會再回京城了。
章繡錦淚流滿面地送走了人,覺得偌大京城,仿佛忽地就空了下來。
容铉看着她日漸憔悴,心疼得難以複加。只是一時半會,他也找不到什麽好法子讓章繡錦快樂起來。已經漸漸大了的容杞很乖地陪在章繡錦身邊,脆生生的童聲述說着自己對章繡錦的關切。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天之後,章繡錦猛然間就回過了神,抱着容杞大哭一陣,再也沒有在外人面前表現出過自己對這件事的悲切。
她仿佛忽然間堅強起來了一樣,再也不會因為這種事而顯得傷心了。
容杞很高興看到自己的娘親面對着自己的時候又有了笑臉,可是容铉卻知道,章繡錦不過是将事情埋在了心中,不會輕易在衆人面前暴露出來。
夜半無人的時候,他抱着章繡錦,輕聲道:“若是想哭,就哭出來吧。祖母去了,你心裏面難受我自然是知道的。”章繡錦擡起頭和他對視,片刻後之後悶悶地低下頭去:“哭不出來了。”
她這個時侯倒是不怎麽掩飾她的難過:“大概是已經難過完了。況且,就算是祖母在,向來也是不願意見到我這樣日日為她哭泣的。”
容铉低聲應是,柔聲說:“以後若是還想哭,可以靠着我。”章繡錦悶悶地一聲笑:“你可比我小。”
“比你小也沒關系。”容铉說,“我是你的夫君。夫君生來,不就是給娘子依靠的嗎?”他低頭在她額上親吻:“有時候,我看着你很娴熟地利用我的人卻不肯對我撒嬌一下,我就覺得,我和你之間還是隔着一輩子。”
章繡錦一怔,随後手指勾上他的手:“胡說,我現在就在你身邊,中間哪裏隔着什麽。”
容铉悶悶地笑,将她抱在懷中:“是嗎?你沒有感覺,可是我卻有這樣的感覺。”他不肯多說,卻将章繡錦抱得更緊,“我多希望,你能多依靠我一點,而不是什麽事情都自己做了。”
章繡錦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沉默了下來。
屋內靜悄悄的一片安靜,夜風被擋在窗外,屋內只有冰盆散發着幽幽的涼意。
章繡錦在容铉懷中悄悄地擡起頭,他的下巴在自己頭頂上方。雖然比自己小,可是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經長得比自己高太多了呢。腦海中掠過這樣的想法,章繡錦忽地笑了笑:“若說我不肯依靠你,你還不是一樣,獨斷專行,将……的習慣繼承了個徹底。”
容铉一怔,略微松開她一點,騰出手來捏她的鼻子:“我何曾這樣做過,我不是一直都很聽從你的意見嗎?”章繡錦回答得飛快,“只是聽,而不是從。”
她伸手将容铉的手拂下去,将他的手握在手中,道:“我知道我也不該要求你所有的事情都聽從我的意見,可很多時候,聽從兩個字,你對我也只有前面一個字而已。你對我保持了足夠的尊重,卻從未将這份尊重貫徹到日常中。”
容铉聽着章繡錦的話,心底一陣悸動。
章繡錦所說的,對他而言幾乎是從未想過的一面。細細想來,他竟然覺得,章繡錦的這幾句話居然有幾分歪理。
可是又仔細一想,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你覺得,尊重不夠貫徹到日常中,是指什麽?”
章繡錦在他懷中輕笑了一聲,道:“不過是,對你而言,我像你遠遠看着的敬佩的人,像佛龛中的佛像,可是并不是你生活中陪在你左右的人。”
“這不可能。”容铉飛快地反駁,“我從來沒這樣想過你。我一直以來,都想要擁有你想要讓你陪在我身邊,這樣的感情,怎麽可能是佛像是遠遠看着的人?”他覺得自己心緒混亂了起來:“我從未有過這樣的心思,我真的……”
章繡錦無聲地拍了拍他的背:“不要生氣。可是,這是事實。不過,這其中也有我的原因。”
容铉竭力對自己說着平靜,然後真的慢慢地就平靜了下來:“你的原因,是什麽?”
章繡錦輕輕地笑,仿佛在他耳邊響起:“因為,我還是沒有将你完全的放在心中啊。”
容铉頓時怒意就湧了上來,他想要說什麽,卻被章繡錦死死地抱住了,他感受着手臂上傳來的溫度與力度,慢慢地終于冷靜下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低聲地問:“為什麽這麽說?雖然你這樣說了,可是我也不曾覺得……你沒有将我放在心中。”
章繡錦溫柔地靠在他懷中,輕聲道:“我上輩子到了最後,已經可以當好很多人面前不同角色的存在了。我是兒子面前的慈母,媳婦面前的威嚴婆婆,還是孫子面前的和藹祖母。在外人面前,我也可以是老朋友,或者是平淡之交,又或者老封君。”
容铉一時之間沒有聽明白章繡錦在說什麽,等到章繡錦的聲音告一段落之後,他在黑暗中慢慢地想着,過了好一會而才回過神來:“你是說,你已經成功地可以讓他人不發現你在戴上面具了?”
章繡錦說是。
容铉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心疼又或者心涼。
上輩子的經歷造就了現在自己面前的人。可是這樣的經歷,既是自己愛她的緣由,也是自己讨厭她某些地方的理由。
他沉默着,擁抱着她,在黑暗中寂寂無聲。
章繡錦聽着容铉的呼吸聲,輕輕地說:“所以,我不知道如何回應你的時候,我就戴上了面具,出現在你眼前的,會是一個慢慢對你有了好感的,最後漸漸地如同親人一般的存在。”
容铉摸了摸她的頭發,輕聲道:“現在為什麽忽然将這一切敞開來說?”
章繡錦的聲音中充滿了回憶:“自然是因為,不想再騙你。而且,也想讓你看到我的真心。我們之間,需要一點改變。”
容铉沉默下來,最後輕輕拍拍她的背:“明天起來說吧,今天夜晚了,先睡吧。”
章繡錦在心中嘆了一聲,柔順地應一聲是。
這樣的坦白對容铉來說,是很難接受的失敗吧。可是就憑他能現在還擁抱着自己,還沒有起身離開,章繡錦覺得,自己就已經足夠滿意了。
他對自己的真摯,自己已經收到了。那麽,自己捧上去的真心,他可曾會收下?
雖然心緒不寧,可是章繡錦難得一夜好睡。早晨醒來,身邊人已經不見了蹤跡,梳洗打扮,與容杞一同吃過早飯,然後讓嬷嬷帶着他去玩,自己處理完家事之後,章繡錦發現,從早晨到已經日頭高起的現在,容铉一直都沒有出現在自己面前。
一時之間,她有難得的忐忑。
若是容铉一直放不下那一點不快,一直對自己懷着芥蒂,那自己的日子,還能如同過去一樣舒适嗎?自己會難過嗎?
章繡錦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玩得滿頭大汗的容杞跑起來,看到章繡錦這一幕,飛快地站到章繡錦邊上去:“母親,你生病了嗎?是胸口疼嗎?”
章繡錦低頭,他的眼中有淺淺的害怕。章繡錦的心頓時一暖,将他抱起來,輕聲道:“母親沒有生病了,只是在想事情。”
容杞胖乎乎的小手指按上章繡錦的臉頰:“沒有生病就好了。要是娘親生病了,一定要告訴杞兒,杞兒會讓父王去請最好的太醫過來,一定會治好娘親的。娘親也不能不喝藥,要乖乖地喝藥才能好。”
這麽一長串話說出來,章繡錦頓時笑了起來,額頭抵着小家夥的額頭,軟軟地說一聲好:“杞兒也會關心母親了,母親覺得很高興。”
容杞笑起來,門口卻忽然傳來容铉的聲音:“你若是生病了,就別讓杞兒太靠近你,若是将病氣傳給了杞兒,可就不好了。杞兒是小孩子,身體比大人要弱,生病了就太難受了。”
容杞飛快地回頭,對着容铉招手:“父王父王,娘親沒有生病,娘親說自己在想事情。”
容铉一怔,随後臉頰微紅:“原來如此,我還以為是你生病了。”停了一停,他在章繡錦對面坐下來,對容杞招招手:“杞兒快過來,快告訴父王,你今兒做了什麽?”
容杞笑眯眯笑呵呵地掰手指:“今天跟着奶娘去了花園,蕩秋千,還有玩球,還有撲蝴蝶,我還給娘親摘了一朵花,可是回來的路上就不好看了。”
他扭着手指,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所以我丢掉了。”
容 铉一怔,随後就想笑。好在他死死地忍住了,否則小家夥難免自尊心受損大哭起來。章繡錦聽了心情越發愉快,笑微微地誇了容杞兩句,後者扭着身體,趴在容铉懷 中,不好意思地埋頭在他胸前。過了一會兒之後,飛快地回頭,對章繡錦道:“娘親不生氣,明天我再給娘親摘更好的花。”
容铉沒好氣地敲了敲小家夥的頭:“你這家夥,可曾想過你父王我。”
容杞眨眨眼,從他懷中擡起頭和他對視,滿是驚奇:“可是父王你喜歡的東西,王府裏不會有呀。”
容铉笑眯眯地問:“那你知道父王喜歡什麽?”
“知道,”容杞飛快地答道:“父王喜歡書,喜歡美人圖,還喜歡弓箭。”
容铉頓時哭笑不得,書和弓箭就算了,美人圖算什麽。他捏了捏小家夥的臉頰,道:“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容杞嘟嘴:“才不是,是皇帝叔叔告訴我的。”
容铉頓時就愣了一下:“你皇帝叔叔,為什麽會這麽說?”容杞羞羞臉,飛快地說:“皇帝叔叔說這就是父王的喜好,才不會騙我的。”
章繡錦在邊上露出笑意,容铉擡頭和她對視一眼,她的笑意慢慢地就收斂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章繡錦道:“杞兒熱不熱,要不要先去讓嬷嬷給你擦擦身上,然後我們一起吃午飯?”
容杞點頭說好,從容铉懷中掙脫,叫着奶娘的名字出去了。容铉手中一空,面對着坐在對面的章繡錦,居然有些不太好意思面對。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章繡錦輕聲道:“你的飯要不要擺到一起?”
容铉也反應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輕聲說好。
兩個人再次沉默了下來。
吃飯的時候飯桌上寂寂無聲,可等到飯後,容杞立刻就像模像樣地躺倒在椅子上,摸着自己的肚子,嘆道:“吃得真飽。”
容铉的手頓時一頓。
章繡錦笑起來:“你們父子兩人,還真不愧是父子,這吃完飯之後的動作,還真是一模一樣。”容杞好奇地看向自己的父王,發現果然對方也已經擡起了手,正準備摸肚子。
他的笑容立刻就清冽地綻放了:“原來父王和杞兒有一樣的愛好。”
炫耀似地看向章繡錦,容杞臉上寫滿了求表揚。章繡錦笑眯眯地對容杞點頭,道:“因為父王和杞兒是父子,所以很多小習慣都是一樣的喲。”
容杞越發好奇起來,問章繡錦到底有什麽小習慣。
章繡錦撿着不怎麽起眼的說了兩樣,容杞最開始還有幾個習慣不承認,等到叫了奶娘來雙方一說,容杞一張小臉就皺了起來,扁着嘴看了看容铉,又低下頭去,不知道在想什麽。
容铉在邊上看着這一幕,心中複雜難明。
好一會兒之後,他輕聲問章繡錦:“下午可還有事?”章繡錦回神,對他溫柔一笑:“并無,可有什麽事?”容铉溫柔道:“底下人給我進貢了新出來的荷花露,我想着下午也許可以和你一起喝。”
章繡錦微笑着說好,容杞在這個時侯擡起頭來,非常嚴肅地說:“杞兒要改掉這些小毛病。”
容铉一怔,回過神對容杞問道:“為何?”
容杞回答得一本正經:“因為杞兒不能被一眼就看出來是父王的兒子。皇帝叔叔說,作為父王的兒子,一定有很多人對杞兒不滿,所以杞兒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要學會騙別人,自己不是父王的兒子才好。”
容铉聽得腦袋裏的弦一振,心中惡狠狠地想着容鈞這家夥到底對杞兒說了些什麽,一面卻又忍不住聽到容杞撒嬌道:“杞兒還是很喜歡做父王的兒子的。所以為了以後一直都做父王的兒子,杞兒要先學會騙人。”
章繡錦在邊上聽得暗自心驚。皇帝對容杞這樣說,是不是在暗示什麽?
只是看一眼容铉,後者臉上的表情沒有什麽變化,又讓章繡錦心中慢慢地安定了幾分。
容铉是不會讓自己的家人出什麽事的。這樣自己是不是可以稍微放心一點。
這樣想着的時候,容铉開了口,對容杞道:“杞兒,為什麽皇帝叔叔會對你說,做父王的兒子會有人對杞兒不滿?”
容杞愣了一下,遺憾地搖搖頭:“不記得了。皇帝叔叔當時說了好多了,杞兒都不記得了。”
雖然說出了這麽一些驚天秘聞,可是容杞卻半點兒都沒有将這些事放在心上,吃過飯之後就鬧着要出去玩。章繡錦連忙喚了嬷嬷進來,讓她先帶着容杞過去睡一覺,将下午正熱的太陽避過去。
雖然容杞在一旁不斷抗議,可是終究還是被嬷嬷笑呵呵地牽着走了。
等到容杞一走,容铉就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對着章繡錦笑一笑:“娘子一同去小休片刻如何?廊下微風吹過,也是很涼爽的。”
章繡錦嗔怪地看他一眼:“剛剛用完午飯,總要先略略走兩步才好。”容铉自然是答應了,兩人攜手往水邊的樓閣去了,丫鬟們早已備下象牙織的冰毯,邊上卻如章繡錦所說,沒有放上冰盆。
初始的時候略微有些熱,等到風吹過,水汽被風挾裹着從身上傳過,一陣涼意就襲來了。
将丫鬟打發出去之後,章繡錦拖了外裳,在窗前躺下,容铉沉默了一會兒,在她身側躺了下來。
兩人彼此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可沒有一個人翻身去看對方的臉。
好一會兒之後,章繡錦昏昏欲睡的時候,容铉輕聲說:“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
這個時侯,章繡錦覺得自己的思緒仿佛已經不在人間,這句話仿佛從遙遠的外域傳來。但是,身體卻已經先于意志做出了回答:“我已經剖白了我的真心,我在等待你的回答。”
容铉笑了一聲:“是嗎?”
良久,又是一陣沉默。
章繡錦猛然間驚醒了過來。她側臉看看容铉,後者枕在玉枕上,睜着眼根本就沒有睡過去的跡象。
“你不相信嗎?”章繡錦問,“還是你覺得,我依舊在騙你?”
容铉搖了搖頭,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麽來表明自己現在的心情。他覺得,現在自己的心情複雜得根本就難以用詞語來表達。
總得來說,大概有一點不甘心,一點被欺騙的憤慨,一點聽到真心的喜悅,又或者還有一點對自己這麽久居然都沒有發現的生氣,以及她居然一直都這樣看自己的不高興。
他覺得,自己很難将這種情緒表現出來。
到最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對章繡錦說什麽。
若說不原諒,舍不得,若說原諒,不甘心。
于是,兩個人就着糾結在了原地。
章繡錦盯着他的臉好一會兒,容铉覺得自己的皮膚似乎都要燃燒起來。可是這種燃燒的感覺,在身側傳來輕輕的一聲響動之後很快就消失了。等他回過神來,轉過臉去再看的時候,卻發現章繡錦已經沉沉地睡去了。
容铉盯着她的身影,一時之間再度混亂了。她居然就這樣睡去了?她不等自己的回答了嗎?
不知道為什麽,容铉覺得非常委屈。
但是,等到對方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向着自己這邊靠過來,非常自然地依偎到自己胸前的時候,就算周身的熱度頓時就上來了,容铉依舊覺得,心裏面仿佛一下子就安定了下來。
等她醒過來,非要讓她好看不可。抱着這樣的念頭,容铉終于慢慢地,慢慢地睡着了。
等他的呼吸聲輕柔均勻下來,章繡錦在他胸前慢慢地睜開了眼,看了他一眼,唇邊泛起淺淺的笑意。然後,她閉上眼,再度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不再那麽炙熱了。
雖然是睡在滿堂風的地方,章繡錦依舊覺得,自己睡了滿身大汗。叫了丫鬟打了水過來簡單地給自己擦了擦身子,再穿上外裳之後,章繡錦回過頭,發現容铉赫然已經醒了過來,正歪在榻上盯着自己。
“怎麽醒了都不說一聲的?一聲不響地看着人,也不怕吓到人。”
容铉一笑:“左右也只有你在,吓到人也只會吓到你。”他起身過來在章繡錦身邊站定,笑道:“從後面看,娘子的身段是極佳的。”
被章繡錦瞪了一眼,容铉輕笑,一溜煙地出去了:“荷花露,我在疏風閣。”
章繡錦心中忽地一下子緊張起來。然後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叫了丫鬟過來給自己重新抿了抿頭發,換了幾件首飾。前後對鏡,發現鏡中人妝容沒什麽不妥當之後,她才起身帶着丫鬟往疏風閣去了。
這是最好的機會,讓兩人之間的誤會從此消融,冰釋前嫌。以後,大概在沒後這樣的機會了。
帶着着的心情,想着一定要将事情徹底解決,着章繡錦慢慢地接近了疏風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