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許恣一開始連歌名都沒太聽清,也不知道為什麽吳夠的反應會這麽大。他眉頭微皺,餘光瞥見選管組從側門進來,叫了兩組人出來還不夠,又向上走了兩級,最後停在了許恣他們這一層。
“吳夠,準備候場了。”
吳夠呆愣愣地站了幾秒,被許恣的聲音拉回神來。許恣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然而落在吳夠身上的目光卻無端給他帶來了些許安全感。
吳夠來這裏的初衷或許與在場絕大部分學員有所不同,但同樣藏着他微不足道的心願。他掌握成拳,把微微發抖的指尖裹進無人能看見的掌心,朝許恣點了點頭。
許恣原先站在裏面,後來表演完節目回來,圖方便就直接站在了外側。吳夠從許恣前面走過,猝不及防地被對方拉住了胳膊。
“你等會在臺上,如果覺得很緊張的話,就看着我吧,”許恣稍微放松了些力,卻還是沒有放開:“看我不需要緊張。”
直到吳夠和選管組都走進了選手通道消失不見了,許恣這才把目光重新放到臺上。
吳夠走路時有些許含胸,盡管他有意識地去挺直自己的背脊,但還是改不了習慣性低頭的姿态。因此在他從許恣面前路過的時候,許恣不太費力地就看到了他的發旋。
如果說僅僅是因為看到了吳夠後腦的發旋而叫住他似乎有些荒謬,那麽用下意識來解釋他的行為似乎也敷衍十足。然而有時候事實就是這麽簡單粗暴,直到季迎風他們組完成了評級回到了座位,許恣依舊沒能從大腦皮層的角度給出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解釋。
“吳夠呢?去候場了?”
許恣點頭,問季迎風道:“剛剛他說你有話托他轉告我,是什麽?”
“啊,對,”季迎風還沒從評級表演的興奮勁中緩過來,腦袋裏一片混沌,也來不及思考為什麽吳夠沒有把原話轉述給許恣,像個豌豆射手一樣嘴皮子禿嚕禿嚕:“就剛剛你和鄭老師說的那段話……”
許恣看季迎風嘴型,目測對方是想說什麽會被和諧的不文明詞彙,話到嘴邊了想起周圍還有攝像頭,只好硬生生吞了回去。
“太強了,實在是太強了!”季迎風連連感嘆:“那可是鄭老師啊,我從來沒見過哪個人這麽和他說話。”
“這哪是學員啊,你是我老板。”
許恣:“……”忽然明白吳夠為什麽會說不出口了。
平心而論,許恣覺得自己剛剛在臺上只是普普通通地回答了導師的問題,也不知道為什麽自己下臺的時候會收獲一路類似于迎接烈士回家的目光。看季迎風的架勢,他忽然有種就算自己一聲不吭,對方一個人也能叨叨上半小時的可怕預感。
許恣不動聲色地打斷了季迎風的話:“你剛剛唱得也挺好的。”
季迎風沒料到許恣會忽然稱贊他的表演,一時間果真收住了話匣子,有些受寵若驚,又不太确定:“真的嗎?”
“真的挺好的。”許恣語氣肯定:“這首歌叫什麽?”
雖說是初衷是為了轉移話題,但許恣的肯定也并無敷衍。如果說一開始是許恣是因為吳夠的過度反應而對這首歌多了幾分關注,那麽到後來,許恣就是完全被歌曲本身所吸引住了。
不走套路,山路十八彎的轉音、隐秘卻讓人難以忽視的鼓點,還有中間堪稱神來之筆的高音,當場就能給人難以磨滅的聽覺沖擊。如果多聽幾遍一定會中毒般地上瘾,許恣對此毫不懷疑。
初評級舞臺進行到現在,單論印象深刻程度,季迎風他們的這個舞臺僅靠選曲就能在許恣這裏排進前三。然而從舞臺表演的角度來說,除去過于薄弱的編舞,季迎風他們這場表演最大的缺點也同樣來自于選曲。
許恣對內地流行音樂沒有過多的了解,但就他而言,季迎風他們選的這首歌絕不是所謂的“流行音樂”。它對歌手的氣息和音域的要求都高得嚴苛,甚至給人一種本來就沒打算給誰唱的任性感覺。在上一場表演中,主唱季迎風獲得了“盡管唱功還比較稚嫩,但有一副老天賞飯吃的好嗓子”的評價,季迎風中間幾次高音也收獲了全場的掌聲。可即便如此,也沒辦法改變這首曲子本身對演唱者的不友好。
歌是好歌,只是不适合出現在這個場合。就連導師都直言如果他們選的是另一首同樣能體現水平,但大衆傳唱度更高的歌,季迎風應該能夠進入B班。
然而季迎風看上去卻一點也沒有可惜亦或者是後悔的樣子。
沒過兩分鐘,許恣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季迎風告訴他,這是一首V家曲,歌名是多莉查無此羊,而多莉就是教科書上那只克隆羊多莉。
“vocaloid是一套電子合成人聲的軟件……”季迎風大概是覺得自己的解釋過于晦澀,使勁想了會,破罐子破摔地拍拍大腿:“初音未來,唱甩蔥歌的那個,聽過嗎?”
許恣:“……我大概知道一些的,你不用這麽激動。”
季迎風猛地點頭:“這首也是V家曲,原唱就是miku……就是初音未來。”
唱甩蔥歌的那個。季迎風險些脫口而出,想到許恣剛剛說自己知道,于是又生生咽了下去。
《多莉查無此羊》描繪的背景是一個虛構的後科技時代。在那個世界裏,物質的延續高度依托于克隆,而知識的傳承則通過智能信息的植入。每一次信息的更疊都會抹去不再具有實用意義的部分,取而代之的是适配于新進步科技的功能性知識。然而機緣巧合下,知識系統在某次信息植入時出現了一個小小的bug。被植入信息的小孩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正常長大上學,直到某一次寫作課,他把多莉寫進了自己的作文。
“在評講課上,老師朗讀了這篇作文,下課後所有人把小孩圍在中間,問他多莉是什麽。他說,多莉是世界上第一只克隆羊的名字。他們又問,克隆是什麽。”
“所有的同學,老師,以及家長,沒有人聽說過克隆這個詞。所有的資料庫通通顯示多莉查無此羊,老師在作文下錄入了評語:想象力值得表揚。”季迎風講得嗓子都有些癢了,于是喝了口水,最後說道:“這就是整首歌在講的故事。也是在聽到這首歌之後,我才第一次接觸到了V家。”
也這正是在那之後,季迎風才開始嘗試翻唱。《多莉》這首他學了幾個月,學會後到現在一年多也沒唱膩,熟悉得随便放哪段都能輕松跟進。如果要他唱一首歌,他絕對毫不猶豫地選這首。而現在,哪怕他知道換一首歌也許會讓他獲得更高的評級,再讓他選一次,他也只會選這首。
季迎風講起自己喜歡的事情來整個人神采奕奕,許恣見他一雙眼睛閃閃發光,不由得想起了吳夠。
許恣基本上可以肯定,吳夠是知道這首歌的。只是有些事還是沒能想個明白。聽到自己不喜歡的歌絕不是這種反應,然而如果只是聽到有人唱自己喜歡的歌,也不至于驚吓到面色發白才對。
許恣這邊好奇着,另一邊候場室裏的吳夠則愈發緊張。耳返的位置調整了不下十遍,掌心濕得幾乎能夠淌下水來。這種煎熬一直持續到他上臺,在聚光燈打在吳夠身上時,終于超過了吳夠所能承受的最大限度。
來自舞臺各處的燈光,以及上百人的視線,密不透風地堵住了吳夠的口鼻。他一手緊抓話筒,一手指甲摳進掌心肉中,呼吸短促而粗重。眼前是成片成片雪花狀的噪點,耳邊是沉悶而壓抑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吳夠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溺水之人還是涸轍之魚。
魏桐微微皺起了眉。
參加這檔節目的不少是從沒有過這類表演經驗的,會緊張不是件什麽稀奇的事,只是現在在臺上這位看上去卻是比先前上臺的所有人都要嚴重。
魏桐剛拿起話筒,卻聽到身後觀衆席忽然傳來了“啪”的一聲。
沒有特別響亮,但在針落可聞的演播廳裏卻格外明顯。三兩聲過後,又有幾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那之後,學員們如夢初醒,紛紛跟着為臺上的人鼓起了掌。
“加油啊!”魏桐甚至聽到了這麽一聲吶喊,聽着有些像高中生起哄,但更加熨帖而善意。
她對這個聲音有印象,是那個聲音條件很不錯,但因為選曲不太合适而落在C班的小孩。
這是一檔選秀節目,說白了,在場的每位學員相互之間都是競争對手。然而面對一個也許之前連一面之緣都沒有過的對手時,沒有一個人吝于獻出自己的鼓勵的掌聲。
魏桐一顆在娛樂圈中摸爬滾打多年,早已練就從容淡然的心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撩動了一下。看向舞臺的眼神中也多了絲動容。
看樣子,應該是不需要她去開口緩解對方的情緒了。
指尖傳來了酥麻的感覺,被掐住喉嚨的那種窒息感也逐漸消退。因為大量出汗而貼在皮膚上的衣服終于給吳夠了些觸摸到現實的實感,一顆瘋狂自由落體的心也終于墜到了實處,沒有摔得稀爛,反而是落在了一團軟糊糊上。
一直盯着鞋尖看的吳夠終于擡起了頭,但他看的依舊不是鏡頭,而是觀衆席上的某一處。
為他喊加油的是季迎風,然而頂着一室寂靜的壓抑和數不清的鏡頭,面不改色地擡手鼓掌,一個人帶動起一整個演播廳的氛圍,卻是那個一副全世界與我無關的許恣。
目光相接的瞬間,海風攜着白色浪花卷來,硬生生壓住了在失控邊緣瘋狂跳動的心髒。盡管兩人相隔甚遠,吳夠還是看到了許恣嘴角處極其細微的變化。海鷗在碧藍晴空下嗥鳴,舒展的翅膀驅散了吳夠眼中的斑駁。
以許恣為中心,吳夠眼中的世界重新變得清澈了起來。不只是視覺,其餘的感官也逐漸歸位,墜落感消退了,吳夠這才發現他後背的衣服已經完全被汗浸濕了,貼在皮膚上有種悶悶的感覺。
吳夠深吸一口氣,把話筒舉到了面前。
“各位老師好,我叫吳夠。”
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沒有發抖,但他自己覺得是沒有。許恣沒有騙吳夠,吳夠看着他的時候真的不再緊張。
“我準備的是一首自己的原創歌曲,名字叫多莉查無此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