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我先回去了?真的不用陪你到明天再回去?”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馮秋并沒有注意到自己今天已經是第三遍在重複這句話了,然而吳夠卻沒有半點不耐煩:“不用了……你今天還有工作不是嗎?”
馮秋今天的确還有事情要處理,況且酒店被節目組包了場,她就算留在這裏也沒辦法和吳夠待在一起。馮秋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受控地不太放心。兩人走了幾步,還沒倒酒店大門,她又停下來和吳夠交代道:“在這邊要照顧好自己,別總熬夜,有事情及時找選管,讓選管聯系我,知道嗎?”
馮秋向來雷厲風行,言簡意赅,如此唠叨的情況着實不常見。吳夠一一應下了,目送着馮秋一步三回頭,直到完全消失在視線範圍內。又過了十來分鐘,一聲清亮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這才把吳夠從放空的狀态中拉扯出來。
“我跟你說,我頭一次知道東部發達地區沿海城市有村成這樣的鄉下,頭一次!豐悅不是有錢的嗎?怎麽會挑了這麽個鳥不拉屎的地方?”
說話的人語速很快,說到後面稍稍壓低了語氣,然而很快音調又不自覺高了起來:“魚哭了海知道,我哭了誰知道!”
那聲音聽着悲情中帶着些搞笑,吳夠被勾起了些好奇心,猶豫了會,還是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循聲找人。只是幾秒的功夫,吳夠就找到了聲源的主人,站在自己三五米遠的地方,表情和聲音一樣的悲壯。
與此同時,吳夠忽然發現,離自己半米左右的地方還站着一個大活人。
此前一直沉溺在自己小世界裏,對此一無所察的吳夠不出意外地被吓得整個人震了震。
不知道這人什麽時候站在這的,有沒有聽到自己和馮秋的對話,但看他耳朵上的耳機,估計是和自己一樣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吳夠這麽想着,心裏稍稍松了口氣,正打算不聲不響地遁走,那男生卻若有所感地轉過了身。
吳夠猝不及防地和他來了個對視,無所适從地連手該放哪都不記得了,臉上燒成一片,憑着剩下一點社交本能問了聲好。
那人沒有馬上接話,但視線仍落在吳夠臉上。盡管他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然而吳夠覺得尴尬得要死,又不好意思直接走人,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道:“我叫吳夠。”
吳夠缺點很多,自知之明算得上他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但凡一段失敗的對話中有一方是他,那麽把原因歸結到他頭上,基本不會有什麽問題。吳夠看着面前的人,心想如果數到五,他還不說話的話,自己就随便找個理由溜了。然而剛數到二,他的想法就落了空。只見男生擡起手,把另一只耳機也摘了下來。
“許恣。”吳夠轉着筆,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許恣的捧場也沒能給他們之間貧瘠的對話續上幾秒,在交換完雙方的姓名後,吳夠很快找了個借口先回了自己房間。
節目組給他們訂的标間,不知道另一個人什麽時候來,因此吳夠也沒敢大喇喇睡午覺,只抱着他的筆記本,有一搭沒一搭地寫。吳夠本以為這段連最為敷衍的“吃了嗎”都沒有的對話會很快被他抛在腦後,然而打開自己的筆記本後,他忽地又回想起了那個叫許恣的人,和那枚純白色的Airpods。
回憶及此開始變質,吳夠的腦中忽地閃過了一些不曾真實發生的,脫胎于回憶的零碎片段:
一枚白底淺茶色紋理的海螺被海浪高高推起,卷向更高的天際。浪潮褪去了,海螺卻留在了空中。濃绀色的夜幕中,流動着的空氣仿佛也變得粘稠,海螺仿佛在凝膠質地的空氣中緩慢下墜,最後輕輕柔柔地落在草地上,像一顆掉落人間的星星。一道身影彎下腰,撿起了那顆海螺,把它托到耳邊……
潮汐,海風,以及于煙花綻開時所差無幾的心跳。
吳夠毫不猶豫地抓起了筆。
房間裏只剩下了水筆急速擦過紙面發出的篤篤聲,吳夠埋頭寫着,完全沒意識到另一個人一直沒有出現。
接下來的整個下午和晚上,吳夠都沒有再出過房門。
事實證明,馮秋反複唠叨的囑托不無道理但卻沒用。吳夠應下時并無敷衍之意,但這個夜還是熬得真情實感——寫歌寫上了頭,誰還記得睡覺這回事。隔壁床的人遲遲沒有露面,吳夠一個人奮筆疾書到3點,躺下去6小時都不到,醒來依舊精神得厲害。要不是時間不允許,再給他一天,他能直接把曲調也譜得差不多。
熬夜後遺症是在集合後慢慢發作出來的。節目組請來擔任主持的是名氣大到連他都不陌生的當紅花旦魏桐,吳夠旁邊幾個男孩子視線全程不離魏桐,吳夠卻困到在站着睡着的邊緣反複試探。好不容易熬到講話結束,他們背着自己的行李和配法的行李包進了集訓樓,一百多個男生還在那對着新的住宿環境“哇”得此起彼伏,吳夠已經一頭沖向了最旁邊的床位。
之後他們至少也要在這個地方住滿一個月,參觀随時都可以參觀,他現在只想盡快鋪好床,趁這個間隙打個盹。吳夠這麽打算着,卻沒想到在大通鋪的盡頭又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許恣的行李箱攤在地上,手裏拿着和他一身衣服極為不搭的床單,和吳夠面面相觑。
海螺,哦不,是許恣。
那個讓吳夠精神亢奮了許久的“海螺”很大程度上地緩解了社交給他帶來的壓力。侃侃而談是不可能的,但他在面對許恣時至少不像前一天那麽地拘謹。吳夠沖許恣笑了笑,指了指離兩人最近的床鋪:“這裏有人嗎?”
許恣說沒有,又問他想選上鋪還是下鋪。
上鋪雖然沒有下鋪那麽方便,但勝在相對來說不那麽容易受打擾。吳夠自然是更想選上鋪的,然而他的視線沿着床掃了個來回,內心的偏好被加工成言語說出口時,又變成了那句萬用的“我都可以”。
他們所處的位置是整個通鋪的最邊緣,相比進門那一塊的床鋪,人流量的确要小很多,但這會也有人陸陸續續往他們這個方向靠過來了。許恣目光在上下鋪之間極其敷衍地過了個來回,然後說道:“那我睡下鋪吧。”
許恣看上去是對上下鋪完全沒有偏好的樣子。二選一,50%的概率,最後選中了對吳夠來說更好的那一項。算不上什麽驚天巧合,但卻讓吳夠心裏隐隐有些開心。
吳夠是抱着自己一定會在第一輪就被淘汰淘汰的想法來的這裏,卻沒料想到節目還沒正式開始錄制,歌倒是已經有了小半首。上鋪視野開闊,坐在上面能夠看到近半個通鋪的動态。
年輕氣盛的少年們在紮堆站着,有的舉着新發的制服興奮地比劃,有的正在和被單竭力奮戰。一百個人,聚在同一間房間裏,哪怕地方足夠寬敞,總還是顯得有些雜亂。3月的天還冷,然而百來個十幾二十的大男孩湊在一起,就像是一鍋滾燙燒開的水。鮮活的生命力不斷地蹦出水面,而後擴散到空氣中,一點點消泯掉料峭的寒意。
吳夠看着某個一頭鑽進被單裏半天沒能出來的男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件事:十幾二十歲的男生們總是帶着某種獨特的旺盛精力,這讓他們在絕大部分艱難險阻面前都能夠一往無前,然而這個所謂的“絕大部分”并不包括做家務這一項。
如果說年輕氣盛的大男孩們個個堪比竄天猴,那麽被套就是五指山。吳夠在高處看着好幾個頭頂格子床單愛的魔力轉圈圈的奇行種,探出身子,去看自己的下鋪。許恣的被套已經套好了,只是下面垂着的那個角看上去空癟癟的,說不出的詭異。吳夠看着,應該是被角沒對準,中間好像還擰了一圈。
許恣一聲不吭地盯着被單,眉頭微微皺了起來。
吳夠猶豫了兩秒,小聲開口:“那個……我鋪好床了,要幫忙嗎?”他聲音還不如遠處的鬼吼鬼叫響,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不太确定許恣能不能聽得到。許恣大概是聽到了,把被子平放在了床上,仰頭看向他。
然而吳夠沒想到,聽到這聲細若蚊蚋的問話的不只許恣一個。
許恣還沒說什麽,他們隔壁床下鋪的男生一下把被子往床上一扔,轉頭的動作劇烈得讓吳夠隐隐覺得脖頸發疼。男生循聲望向吳夠,嘴角努力揚起一個笑,可偏偏眼神仍是很苦情的樣子,看着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表情豐富得像一盤什錦八寶菜。
“這位朋友,你是不是會套床單?”
吳夠看看許恣,又看看那個男生,莫名有種肩扛大旗的沉重感。
男生問完這句,忽地有種在被誰看着的感覺。他視線下移,後知後覺地看到雙手抱胸,面無表情看着自己的隔壁床下鋪。
他後知後覺地露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一邊撓頭一邊抱歉地問道:“不好意思,是你先來的嗎?”
作者有話說:是我先,明明都是我先來的(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