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吳夠這一覺依舊不安穩,光怪陸離的夢染上了暗灰色的邊。他放棄了一切的掙紮,只想做那個放棄通關的馬裏奧,可掉到底了,通關失敗的提示也遲遲沒有出來,吳夠四下茫然地看着,才發現墊在自己身下的是染血的金錢和白骨。标注着愛的雙手橫架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拖着他回升。
“你怎麽可以就此放棄呢?”
“我們是那麽地愛你啊……”
呢喃低語聲聲溫柔,像是外面裹上了棉花絮的碎玻璃彈珠。
吳夠驚醒過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單從時長來看,他這一夜的睡眠時間比平均值高出了三個多小時,然而吳夠卻沒什麽一覺睡飽神清氣爽的感覺,一整夜噩夢甚至令他更顯疲态。洗漱完了,吳夠看看鏡子裏的自己:他膚色本就偏白,但兩頰原有的淺粉色不知什麽時候淡去了不少;眼中黯淡無光,眼底也泛着一層薄薄的青。
季迎風和林朗他們總說吳夠的臉軟,捏着手感一流,然而吳夠現在自己捧住自己半邊臉,卻覺得自己只摸到了一層幹癟的皮,仿佛中間的內容物被抽空了,掀開就能看到核心的骨頭。
傍晚五點,糾結許久後,吳夠還是打開了未來巡禮的賽前直播。賽前兩天,所有的學員就已經全部回到了組內,現在擔任主持的正是季迎風。十幾分鐘的功夫,季迎風身後跟了一串小尾巴,主持陣容越來越龐大,在逼仄的化妝間裏逮人就采訪,看着陣仗頗為驚人。
季迎風看着還是一副很跳的樣子,鏡頭還沒照顧到,他聲音響了起來。
“杳哥!杳哥杳哥!杳哥別走啊!”
路杳慘遭連環cue,眼看着是跑不了了,只能一臉無奈看着季迎風向自己靠近。
彈幕上毫不客氣地哈哈了起來。
“別喊我哥,我不是你哥。”
“別這樣,哥你這個妝面這麽帥氣,不錄下來血虧一個億啊”季迎風張口就來:“現在感覺怎麽樣?需要我們安撫一下你緊張的小心髒嗎?”
“邊兒去,我現在一點也不緊張,真的。”陸杳失笑搖頭。
“那杳哥,最後一個舞臺之前,有什麽想對觀衆朋友和你的粉絲朋友們說的嗎?”
季迎風說話的同時,吳夠也查到了截止到目前陸杳的排名:13。
陸杳看向鏡頭,神情溫柔地仿佛面前真的站着自己的粉絲:“很感謝大家這幾個月的陪伴,不管今晚的結果如何,希望我們都能沒有遺憾吧。”
陸杳後退了一步,朝着鏡頭深鞠了一躬。
采訪完陸杳,季迎風很快發現了不遠處的餘述。在采訪餘述的時候,季迎風拿着穩定器的手忽然晃了下,僅僅是一瞬間,吳夠卻一眼認出了在角落裏的人。
是許恣和誰站在角落裏。一晃而過的鏡頭看不真切,但應該是在說話。
季迎風看不到彈幕,也沒有發現許恣,和餘述說完話後又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标。吳夠目不轉睛地看了半小時,卻再也沒有看到過許恣的身影。
直到直播結束前十分鐘,換過一次班了的季迎風終于找到了許恣。彼時對方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機,正對着鏡子發呆。季迎風問他,他也沒說确切的歌名,只說是朋友原創的一個demo。
“目前只有曲,我也在等他填詞。”
陸杳和許恣都是鏡頭前特別吸睛的那種,但兩者相比有有所區別。前者從藝十多年,表情管理早就爐火純青,無論什麽時候,看着鏡頭的眼神總是笑得溫溫柔柔,是标準的偶像面對粉絲的樣子。然而許恣卻不一樣,他更像是在看一個人,而不是一群人。就像現在,吳夠看着屏幕裏的許恣,卻有種自己在和他面對面的錯覺。
“現在沒什麽想說的了。”
典型的許恣式發言,吳夠甚至确定自己聽到了聲清晰的鵝笑,大概是同樣在場的誰沒忍住笑了場。
“我還是比較喜歡當面說。”
許恣又對着鏡頭說道。
吳夠看着許恣,下意識地想移開目光,可身體又不受自己控制,視線将離未離地黏在顯示屏上,把每一秒都拉得無限長。
季迎風終于忍不住捂住了臉:“恣總,我們好歹也是一起公演過的情分,你給我點面子嘛。”
“你又不是夠神,恣總會什麽要給你面子?”
哪怕說話的人并不在鏡頭裏,吳夠也瞬間辨別出這是言葉的聲音。他沒想到對方膽子這麽大,連一個退賽的人都敢這麽大喇喇地cue,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大家的表情管理都在這幾個月內有了十足的長進,在場竟然沒有一個人露出哪怕些許的不自在。許恣可能是B感又來了,雙手插在兜裏,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說。
許恣的這種沉默曾經一度被粉絲戳章為“入股無為自成的十大理由”,不同時間不同場合下具有高相似性的一幕幕被剪在一起,一同作為“無為自成是真的”的鐵證。然而過去他們鬧得多歡,之後也就被踩得多狠。那些控訴字字錐心,聲聲泣血,于是“真”變成了“假”,他們狂歡時碰杯飲下的拉菲最終也變成了一瓶瓶意義不明的花綠青。
從全民狂歡到過街喊打加起來也沒超過3個月,“無字天書”開場轟轟烈烈,結局慘慘戚戚,傳奇得任誰都覺得是大夢一場。
剝去那些過分誇大的解讀,事實上許恣的沉默并沒有那麽的濃墨重彩。又或許是因為它占據了吳夠和許恣相處時長的一半以上,反正吳夠從來沒覺得這有什麽反常。
吳夠對許恣這種反應習以為常,然而就在他以為許恣會就這樣安靜下去,這個話題也眼看着就要翻篇的時候,對方卻猝不及防地開了口。
“夠神也不會問這種問題啊。”
這下就連季迎風也結結實實地驚了一把,眼見着畫面一抖,閃過林朗言葉兩張大寫震驚的臉。
從節目播出到現在放出的所有物料裏,許恣從來沒有叫吳夠一句夠神,而在季迎風還沒淘汰的那段時光中,顯然也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季迎風直覺許恣今天不太對勁,原因他多多少少能猜出來些。他們前天返鄉的的時候,他和許恣說起過自己試圖聯系吳夠卻沒聯系上的事情。許恣當時什麽也沒說,但季迎風現在回想起來,他這次回來見到的許恣和當時就已經有了些許不同。
季迎風再跳脫的性格,在鄉裏經受了個把月除廁所浴室以外360度攝像頭無死角的打磨後也成熟了不少。直到總決賽正式開始後,坐在觀衆席的季迎風回憶起自己在許恣語出驚人後的表現,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轉移話題竟然還挺自然。
然而得意不到兩秒,季迎風的笑又淡了,心裏輕輕嘆了口氣。
如果吳夠有看到許恣那一段就好了。
在季迎風這麽想的時候,看了一下午直播的吳夠卻關上了電腦。
他努力過了,可惜沒能成功。明知道自己不在現場,不斷閃爍着的舞臺燈光還是讓他有種喘不過氣的心悸。吳夠強忍着不适看了一會,還沒等到許恣正式出場,就在排山倒海的尖叫聲面前輸了個徹底。他那一天只吃一頓都沒抗議的胃瞬間翻騰倒海,連喉頭也卡出了點酸癢來。連關網頁關電腦的時間都等不及,吳夠食指哆哆嗦嗦按在開關鍵上等了兩秒,猛地沖向了廁所。
幾分鐘過後,吳夠從衛生間裏出來,面色白得像直接拿油漆在上面打了層底。他吃得少,幹嘔了會也沒能從嗓子眼裏摳出什麽東西來。八點半都不到,本年度最具影響力的選秀節目未來巡禮才剛剛開始它今夜的微博熱搜屠榜之旅,吳夠卻已經關掉了所有的燈躺上了床。
吳夠當然不可能在這個點就順利入睡。他曾經答應過季迎風,無論他們能各自走到哪,最後也一定要回到這裏,一起為這段經歷劃下句號。如今吳夠非但沒能到場,連直播都放棄了,但他仍然記着這句約定,倔強地在浩無邊際的黑暗中睜着眼。只不過這對吳夠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相比醒着,顯然還是睡着要更為艱難。
吳夠徹夜未眠,心跳聲悶而急促,和腦內做無規律運動的音符混雜在一起,在不大的空間內蕩出無意義的回響。吳夠覺得自己的心跳有些過快了,撲通撲通的,像一尾脫水的魚。按在那層薄薄的皮膚上,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心髒隔着皮膚一下下撞在手心的鮮活觸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感覺心跳慢慢緩和過來了,吳夠這才試探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摸索起不知道被他扔哪去了的手機來。
點亮屏幕的瞬間,吳夠下意識地想要躲開。然而這種生理反應總歸還在控制範圍內,他緩了會,再打開手機的時候,雖然依舊不适,但還是僅僅握住了手機。
未來巡禮總決賽落幕過去還不到兩小時,然而微博上的讨論度卻并沒有因為節目的結束而有所消退。放眼望去,熱搜榜上至少一半是吳夠熟悉的字眼。
#餘述 天高路遠#
#陸杳 不負少年時#
#許恣 出道位#
#餘述 我終于站到了這裏#
#未來巡禮缺席一人#
#餘述 無所不能#
一共11個出道位,這意味着遺憾注定像人的死亡那樣不可避免而又順理成章。對于大部分人來說,哪怕自家小愛豆順利成團出道,一場開閘洩洪級別的抱頭痛哭也是在所難免。旁觀者尚且如此,親身參與其中的當局者理應更加難以平複。
吳夠自然是沒有哭的,然而在他把手機放到一邊,開始準備之前盤旋在腦中的那段鼓點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忘了那段節奏原來的樣子。不只是那段節奏,心口好像也忽然有一塊被一鍵删除了,剩下些代表透明的灰白格子。這種忽如其來的茫然很快像病毒一樣往各個方向擴散開來,以至于當吳夠坐到電腦面前時,他的大腦已經變成了一片空白。
詞也好,曲也好,原先在他腦中如同金工練習時的火花那樣不斷飛濺出來的靈感全部不知所蹤,就連被吳夠摸爛了vocaloid也處處透着陌生。一眨眼的時間,吳夠便覺得什麽東西開始坍塌了:先是一些邊邊角角,無傷大雅的零部件,再是些關鍵性的關節骨,到最後則是整個骨架。
于是他終于失去了創作的能力。
從退賽到現在,吳夠有許許多多零碎的片段,有的被記錄了下來,有的依然在腦中安靜流轉,剩下的那些則連一個未完待續都不曾擁有就消散幹淨了。如果說作品是孩子,又如果說把那些在作品成型之前的誕生的,細碎而又模糊的靈感不太恰當地稱作胚胎,那麽創作者本身就同時承擔着孕育者和劊子手的角色。從這個角度上來說,哪一天忽然發現自己無法創作也算不上什麽晴天霹靂。
反複堕胎的人落一個不孕不育的下場,那不叫天妒英才,頂多只能算是因果循環。吳夠被自己奇奇怪怪的邏輯逗得想笑又沒笑出來,最後只從嗓子眼摳出了一道詭異的聲音。
才過去幾個小時,吳夠再一次合上了電腦,這次比上次從容了不少,甚至有些早知會有這麽一天的坦然。地上躺着揉成團狀的打印紙,吳夠沒注意,踩到其中一個,腳底板傳來一陣毛毛的刺感。他也沒在意,轉身倒回床上,輕輕阖上了眼。
曾一度讓他神經兮兮的夢魇一下子失去了威脅,吳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睡得着,但他覺得自己可以——他甚至覺得自己睡醒之後可以嘗試出個門。他這樣想着,生理上依舊沒能進入睡眠狀态,但精神上卻難得的放松。
早8點的鬧鈴響起,吳夠精準地睜開眼,起床更衣洗漱,就像個作息健康規律的乖孩子。吳夠的生物鐘裏沒有專門為早餐标記出來的時間點,但沒有關系,他正好可以試着出門吃飯。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八點一刻,吳夠換好了衣服,拿好了鑰匙手機,手放在門把手上,雕塑般一動不動地站了十幾分鐘,轉頭回到卧室,翻箱倒櫃地找自己之前買了還沒用的口罩。
八點半過兩分鐘,吳夠全副武裝,口罩帽子把一張臉遮得嚴嚴實實,再次握住了門把手。
八點四十,吳夠回到卧室,摘掉了口罩帽子,點開了外賣軟件。
九點不到,門鈴響起,吳夠全然沒想起點外賣時那行“預計半小時後送達”,在門口蹲守了兩分鐘,小心翼翼地打開了門。
出乎意料的,門口沒有外賣袋子,卻站着一個人。
穿着演出服,頭發被抓成淩亂的樣子,臉上濃郁的舞臺妝已經有些花了,本應是有些狼狽的樣子,但落在那人身上也就還好。發型不突兀了,衣服上的鉚釘亮片不浮誇了,連帶着長長的延出來的眼線也別有味道。不僅不尴尬,甚至有種理所當然的好看。
能hold住奇奇怪怪妝發的人不少,臉和身材是人為所欲為的兩大利器,然而能用“理應如此”“順理成章”之類的詞去修飾這一事件的,在吳夠認識的所有人中,有且只有一個許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