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現在是中午11點39分,吳夠靠在門後坐着,緊緊撰着手機,掌心蒙着一層濕漉漉的汗。
距離外賣預計送到的時間還有3分鐘,但外賣員并不總是能精确踩點送到。吳夠坐在地上,越來越快的心跳聲在一片靜默中無聲放大,成為了他精神高度緊繃下能聽到的唯一聲音。
撲通,撲通,回音在空氣中交錯,熵值緩慢攀升,把原先一潭死水的空氣攪和得雜亂無章。
搬到這裏的頭兩天,吳夠還會出門。然而這兩天他連門也不出了,吃喝全靠外賣軟件。這樣還不夠,他還要特意備注,讓外賣員放在門口就好,這樣連和外賣員碰面這一環節也能一并省去。
可就算他做到這個地步,那種躁動不安的情緒還是如影随形地跟着他,在開始的緩和之後,便變本加厲地升溫起來。
吳夠一手拿着手機,一手按在胸腔的部位,許久沒修剪的指甲透過薄薄的衣服嵌進肉裏,好像想要隔着那層皮肉去抓裏面跳動的心髒。
要麽戛然而止,要麽徹底爆炸,無論怎樣都好,給他一個痛快吧。
正這麽想着,一聲細微的“叮”在他耳邊響起,把他從他自己那個尖銳而安靜的小世界裏拽出來,丢回到了人間。
是電梯到樓層的聲音。
吳夠沒有動作,四肢的汗毛卻瞬間根根豎立。門明明是關着的,但他卻下意識地加大了後背抵着門的力氣,耳朵也豎了起來。
門外任何一點細碎的聲音在他這裏的刺耳程度都堪比粉筆頭劃過黑板發出的刺啦聲,可他偏偏不願意避開,非得逼着自己自虐性地去辨別被地毯吸收得所剩無幾的腳步聲。
電梯聲,腳步聲,塑料制品摩擦的聲音,依次響起又消弱,接着又是腳步聲,最後是電梯的叮咚聲,像是倒放似的。
手機上顯示的時間已經過了預計的到達時間,除了一通未接來電,還有一則短信,是沒打通吳夠電話的配送員發來的。吳夠盯着上面的字,慢慢站了起來。久坐讓他的腿變得酸麻,起身的時候遲鈍得恍如開的是0.5倍速。他耳朵貼在門上,隔了一會,手小心翼翼地落在門把手上,只是半秒不到,又像觸電了一樣彈開。
半分鐘後,門終于打開了一道縫。裏面探出一個口罩帽子遮得嚴嚴實實的腦袋和一截纖細白皙的小臂,在準确無誤地夠到了外賣包裝袋後迅速縮回。期間手腕還因為動作太急而磕在了門邊,然而當事人恍然不覺,很快躲回了自己的小房間內。
“砰”的關門聲響起,吳夠長長地舒一口氣,擡手擦去了額間的汗——只是開門拿個外賣的功夫,他卻仿若鋼絲線上走了一遭。
窗戶緊閉,窗簾拉得死死的,一絲光也透不進來。室內燈光也沒有很亮,但也不是全黑,大概介于白天和黑夜之間。吳夠關上了門,就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區。
季迎風曾經說過,吃飯這個事兒的意義并不僅停留在果腹,他更多的是某種暗示。吳夠也不缺時間,但他記住了這段話。只有到了飯點,他才敢借着這個理由打開浏覽器,去看一些節目組的衍生物料。
吳夠吃不下葷菜,只點了一個腐竹一個青菜。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腐竹似乎有點酸,他只吃了一口就沒有再碰,于是能吃的就只剩下了青菜的米飯。吳夠一口青菜就一口飯,動作遲緩而機械,像個程序有些問題、各部分不能好好配合的故障儀器。
他在看的這期衍生節目是挺早的時候錄的,那時候還沒人淘汰,他們剛剛經歷了第一次公演,處于還沒有十分熟絡,但也算有了初步的磨合的階段。許恣王者帶青銅計劃告吹,不得已捏着鼻子認罰。季迎風笑聲宛如魔音灌耳,延綿不絕。
季迎風是真的愛笑,一分鐘裏他能笑上20秒。吳夠怕被他的笑晃到眼睛一直低頭盯着碗裏的飯,那聲音就從耳機裏傳出來,侵占了他的聽覺。直到他放下筷子,等鼻尖的酸意自然消退了,繼續小口小口地吃。
衍生綜藝時長不長,一集播完,吳夠也吃得差不多了。這樣一頓他只能一半,剩下一半就撥到樂扣盒裏放到晚上吃。他這麽想着,打開冰箱,卻在看清裏面東西的瞬間楞了一下。
冰箱很空,最上面那層的樂扣盒和他手上的這個一模一樣,隐約能看到裏面的內容物:白色的是米飯,綠色的是青菜,顏色深的是麻婆豆腐。吳夠的大腦有些遲鈍,過了好一會,終于想起來了:這是他昨天中午吃剩的,放到了晚上,結果最後他還是忘了吃。
吳夠盯着飯盒盯了很久,把裏面的東西和今天的腐竹倒在了一起。
下午1點05分,收垃圾阿姨的例行工作,收走了1203室擺在門口的一幹一濕兩袋垃圾。
“現在的人真是浪費哦……”中年女性嘴裏碎碎念叨着,推車前往下一戶人家。
1203室內,吳夠盤腿坐在地毯上,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電腦。
手機裏的音頻文件已經完成了導到電腦,再加工和導出這三個步驟。經過處理後,電梯開門的聲音更加明顯,但又像蒙上了一層霧。任誰聽都能聽得出這是電梯到樓層的聲音,但它卻也從現實中脫離了出來,多了層不真實的朦胧感。
而這段意義不明的聲音,将會成為他新歌前奏的一部分。
吳夠一度以為在未來巡禮的那段日子會是他創作生涯的巅峰,那時他腦中的靈感盤成了一條長長的引線,火花星屑噼裏啪啦地碰撞,引線卻怎麽也燒不到頭。他只要結束了訓練,他一定第一時間去洗澡,洗完澡找個偏僻安靜的房間,一晚上就能一氣呵成,不帶卡頓地寫出一整首歌。
後來他退賽,從機場到公司的路上被好幾輛車跟着,一出公司就被幾十個人圍住。黑漆漆的鏡頭和刺耳的尖叫聲如影随形地追到他的夢裏,讓他不敢入睡。
他一度自己再也不會有那樣靈感豐沛的時候了。可當他搬了家,卸載了所有的社交軟件,把自己封閉在三十平的空間裏後,那種源源不竭的創作欲卻又氣勢洶洶地回來了,甚至比他在未來巡禮時要更加強烈。這幾天他都是十二點吃完飯坐到電腦前,一直到晚上十一二點,簡單洗漱一下,又是對着電腦到第二天六七點。
不同于那些為了練習而壓縮休息時間,以及為了維持身形而控制飲食的人,吳夠是真的不困也不餓。他自我感覺那四五個小時的睡眠和一天一次的進食其實也不是必要,似乎沒有也不會影響到他寫歌。但他畢竟還保留了一絲理智,沒有真的要挑戰人類生理極限的意思。
唯一會覺得疲倦的器官是眼睛。在燈光不夠充足的環境裏長時間、持續性地對着電腦讓他的眼睛有些時不時會有酸澀脹痛的感覺。然而就在這兩天,他的眼睛也逐漸适應這種強度的工作,不總是向他發送這種不好的信號了。
于是他更加肆無忌憚。
洗完澡出來已經是一點半。他心心念念腦子裏新冒出來一小段旋律,幾乎不用權衡地就放棄了吹頭發這個選項——反正他也還要好一會才準備睡覺,空調開着,等他要睡的時候頭發早就幹了。洗完澡有些渴,他就去冰箱裏拿了瓶水。結果一開冰箱門,一眼看到的卻是樂扣盒。吳夠維持開門的姿勢足有三秒,慢慢悠悠想起這是自己前一天放在冰箱裏準備當晚飯的。
那麽今天不用點外賣了。
吳夠那殘舊如老電風扇的大腦慢慢悠悠地轉,在關上冰箱門的那一刻終于從上一條思緒中抓住了關鍵信息:今天。
世界上本不存在“小時”“天”“年”,是人為的界定讓這些字眼變成了時間單位,讓今明昨日的更替得以實現。以小時為單位,不過是過去了一個半小時,然而以天為單位,他們已經迎來了新的一天。
今天這一“天”并不會比其他的哪一天多或者少哪怕一秒。然而當吳夠在腦中掰了三次手指頭,确定自己沒有記錯後,這個時間單位的分量卻悄然加重,并由此和其他的24小時區別開了來。
“今天”是“未來巡禮”的總決賽之夜。
一直在腦中loop的那小段旋律忽然停了下來,也許原本是打算讓位給什麽的,然而銜接工作沒有做到位,雜亂無章的旋律也好,怦然作響的心跳也好,什麽都沒能銜接上,就連呼吸起伏都平緩得幾乎不可查,于是中間便産生了小小的一截斷片。
原本只是一小段人畜無害空白,卻不知怎麽的,像正常細胞發生癌變了一般迅速地擴散開來,無法溯及過去,就氣勢洶洶地去禍害緊接着的“将來”。
于是接下來的四個小時裏,吳夠也仍然枯坐在原地,一事無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