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1)
早上,晨光正好,方熾從高準的領帶架上抽了一條真絲領帶,搭在脖子上,一邊戴表一邊走到窗邊:“快點,我來不及了!”
高準放下牛奶杯走過來,前發有些濕,他随意甩了甩,兩手分別握住領帶兩端,擡頭看了一眼,有些羞澀地笑:“這個顏色很襯你,”靈活的手指纏來繞去,熟練地抽緊、上推、扯平,他故意貼近了,帶着些挑逗的意味:“你喜歡的溫莎結。”
方熾一把抱住他,用胳膊卡住腰肢,鼻尖去蹭那烏黑的短發,高準撫摸着他的上臂,一副被寵慣了的樣子:“幹嘛偏要我打,你又不是不會……”
方熾的嘴唇在他臉頰周圍游移,将碰不碰的:“你打,我會有好運氣。”
“我……”高準微低下頭,前發落下來遮住臉,指尖無意識玩弄着方熾襯衫肩膀上的褶皺:“我陪你去?”他挑起眼睛往上看,有些撒嬌的意思:“等着你。”
方熾兩手張開了大力摩挲,把那片背脊翻來覆去地揉,呼吸越來越急,他時不時窩下脖子去咬高準的下巴:“大學面試,這個顏色會不會太帥了?”
高準癢癢地躲:“我的男人……”他像餍足了主人疼愛的貓咪,高傲地撥開方熾的嘴唇,仰起頭,直直把他看着:“就是要最帥的。”
這話語裏有蜜,那眼睛裏有星,方熾一把箍牢他,狠狠吻下去,高準愉悅地享受他這份霸道的癡迷,反手把他纏住,任他拉扯厮磨。
很快,方熾就會抓起手邊那道厚窗簾,拉起來遮在兩人身上,任誰看都是個缱绻甜蜜的吻,可張準知道,窗簾下的陰影是橘色的,在那暗沉的橘色裏,心虛茍且地,甄心給他拭去眼角的淚。
果然,方熾抓起窗簾了,觀衆席上響起一片驚豔的喧嘩,這是影片最後一個片段,也是拍攝的最後一個shot,張準盯着那面巨大的、反着強光的熒幕,結了繭的心牆仿佛馬上就要崩塌,他站起來,沿着綠燈指示的方向朝應急出口疾走。
離開漆黑的活動現場,胸口的窒悶感好一點了,走廊盡頭是吸煙室,想想即将開始的問答環節,他覺得還是應該去抽一根。
《入戲》全球首映禮,多氣派的名字,他點上煙,松開領結,汗濕的手掌在昂貴的西褲上蹭了蹭,慢慢地,把第一口煙吐出去。這簡直是個夢,兩岸三地的同行,密密麻麻的機位,剛到會場的時候,站在人潮當中,他不敢相信自己是主角之一,直到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他才回過神,驚喜地叫了一聲“師哥”。
吳融親熱地笑着,摟着他走進人群,陳正森、周正、秦迅兒,一一握手寒暄,一年多不見,每個人多少都有些變化,陳正森見瘦了,周正的發際線退了一大截,秦迅兒還是那樣,樂此不疲地變換造型,張準跟他們說笑,一不小心,在人群深處看見了盛裝的甄心。
甄心也看見他了,先是愣愣地盯着,像一時半刻認不出,又像有千頭萬緒,閃爍着目光不敢認,吳融大咧咧招呼他,他才勉強過來,客套地伸出手:“張老師,好久不見。”
這幾乎就是那個夢了,張準顫動着眉頭,輕輕回握住他的手,盡量表現得像個久別重逢的老友:“好久不見。”
甄心似乎無話可說,幹巴巴應付一句:“嗯,好久了。”
之後就是尴尬的空白,張準讪讪收回手,甄心兀自偏過頭,一年,僅僅是一年,他們便形同陌路。
張準深深地吸一口,煙頭立刻燒得通紅,讓尼古丁灌滿肺葉,他才好麻醉自己脆弱的神經,首映結束,宣傳和路演緊接着就要開始,偷偷地,他有些期待,期待和甄心能再做一次“愛侶”,可能七天,或許十天,即使短暫,但偶爾搭個肩,不小心碰碰手指,他也知足了。
把煙在煙灰缸裏掐滅,他重新系好領結,正要出去,走廊上傳來熟悉的歌聲:Goodbye my almost lover ,goodbye my hopeless dream…
張準的手劇烈顫抖了一下,一年了,他仍然不能聽這歌,每次聽,都想起美術館那個寂靜的正午,他在狹長的走廊上奔跑,瘋狂的追逐甄心的足跡,結果狼狽的撲了空,只灌了一懷料峭的春風。
歌聲越來越近,大概是某個入了戲的觀衆,這種事防不勝防,等電影正式上線,可能随處會聽到這首歌的片段,張準慘淡的想,那他的日子要怎麽過?
“喂,”歌聲斷了,那是個鈴聲,接電話的嗓音非常熟悉,不該說熟悉,該說是刻骨銘心:“對,最近不回臺北……宣傳期結束吧……”
他要拐進來了,張準驚惶地背過身,不知所措的攥緊拳頭。
“我說過多少遍了,我不需要女朋……”甄心的話音戛然而止,電話那頭還在說,能聽見斷續的抱怨,在聒噪的抱怨聲中,兩人一動不動。
電影随時會結束,他們沒多少時間,越急,張準越不敢回頭,全身的血液像是倒流了,灼熱地,汩汩沖擊着眼眶和耳膜,他不轉頭,甄心也不走,是舍不得走,走了,似乎就塵歸塵土歸土了,可甄心不想一刀兩斷,不想塵埃落定:“媽,”他繼續方才的對話:“你別費力了,我有喜歡的人。”
那邊應該是問“在哪裏”,他沒什麽猶豫,斬釘截鐵地說:“在心裏。”
“在心裏”,張準戰栗,他心裏還有他,他甚至沒換手機鈴聲,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傻瓜,都沒變!
他轉過身,一眼看到的不是甄心久違的臉,不是他憂郁的酸楚的眼神,而是手機上下垂下來的金屬環,小小一枚,張準認識,指環內側刻着一行小字:tiger in my love。
這場愛原來不是某個人的意亂情迷,不是兩個人随波逐流的入戲。
他上前一步,正要開口,會場那邊響起雷鳴般的掌聲,電影結束了,他們的“夢”也該就此收場,甄心苦笑了一下,轉身要走。
“別走……”張準忽然說:“別走!”
甄心有些詫異地回頭,眼神還是那個眼神,是吸引,是愛慕,張準大步地走向他,四肢麻痹頭腦發熱,只有心髒躁動着要沖出胸膛,它像一條繃緊的弦,一支待射的箭,暗暗震顫着想奔向他的歸宿,這時走廊上喧鬧起來,有人在大聲贊嘆,有人激烈讨論着劇情,是中間休息,觀衆們出來了。
三五個人先後進屋,胸前挂着相機,是記者,意外看見這兩位主角,他們根本顧不及點煙,迅速調整光圈進入拍攝狀态。之後陸續有人來,其中幾個是挺知名的影評人,熟絡的和甄心握手交談,張準想不到,比起影帝,他們似乎對他更感興趣,紛紛主動問好,毫不吝惜的誇獎他:“張老師,太漂亮了,你是我們,是中國電影今年最大的驚喜!”
張準還懵着,愣愣被他們圍住,隔着高高低低的肩膀,隔着那些翕動的嘴唇,他看見甄心淺淺的笑着,背過身揣起煙,要走了。
“別走!”張準莽撞的喊了一聲,吸煙室一下子靜了。
甄心轉回頭,不解的看着他,周圍那麽多人,他不得不裝作疏遠:“你先忙,回頭座位上說。”
他還是要走,張準推開那些圍着他的所謂“專家”,顫顫地叫:“甄心!”他扯掉領結,從脖子上猛地拽下什麽東西,高舉着,哽咽的問:“晚了嗎?”
是條鉑金鏈子,鐘擺一樣搖晃,項墜小小的,銀光璀璨,甄心認識,他親自挑的,指環內側刻着一行花體字:tiger in my love。
“‘晚了嗎……’張準追問,問得絕望,甄心驚愕地和他對視,眼看淚水從那雙膽怯的大眼睛裏滑落,那麽鮮活,那麽動人,這幾乎是在自殺!甄心慌亂地掃視人群,他應該暧昧,應該顧左右而言他,可吞了口唾沫,他居然說:‘不晚,’用一種得償所願的激動:‘一點不晚!’
張準立刻走向他,揪住領結把人拽過來,很粗魯,嘴唇撞到一起,疼,疼過了是甜中帶澀的濕黏,甄心不敢置信地捧着懷裏的寶物,像個瞎子,像個聾子,除了愛人的聲音模樣,什麽都聽不見、看不見,只有鎂光燈白晝一樣地閃,世界在轉,宇宙在轉,他們相擁着巋然不動,放映廳那邊傳來管弦樂隊演奏的片尾曲,優雅含蓄的和弦。
熒幕上在滾動字幕,出品方、鳴謝單位、拷貝洗印,最後是兩個頗有默片風格的大字:The End。”
方熾放下書,眼圈微濕,也不知道是感動的,還是疼的,他低頭往下看,拉美籍的紋身師熟練操縱着電動筆,在他下身接近恥毛的地方細細雕琢。
“看完了?”高準趴在旁邊的紋身床上,捧着同一本書,褲子褪到屁股高點,貼着臀縫的上端,一個白人紋身師在勻速劃動針筆。
方熾點頭:“你看到哪兒了?”
“快完了,”高準皺了皺眉,尾椎處的皮肉刺痛,血珠沿着豔麗的傷口滲出來,紋身筆嗡嗡響,能聞到淡淡的燒灼味:“張準太懦弱。”
“看完你就不這麽說了,”方熾順着他的腰線移動眼睛,他最喜歡高準這個姿勢,懶懶地趴伏,腰軟軟地塌,屁股微微地翹:“我很喜歡他。”
“我覺得甄心更棒,”高準發現他的視線了,瞄了兩個紋身師一眼:“看什麽看……色眯眯的。”
“我色嗎?”方熾彎起嘴角,低聲問。
高準讓他弄得不好意思:“告訴你朋友,她把你寫得一點不真實。”
“因為她把筆墨都用在你身上了,”方熾溫柔地望過來:“我給她講我們的故事,她中間哭了好多次,都是為了你。”
高準輕輕眨了眨眼,有些東西太沉重,他觸碰不起:“還是臺灣好,這種書都能出,”他唰唰翻動着書頁:“這些細節……都是你告訴她的?”
方熾顯然心虛了,讨好地笑着:“沒有,是她的藝術發揮。”
屁股上突然一疼,高準低低“哼”了一聲,眼睛濕了,回頭狠狠剜了紋身師一眼,那樣子像破碎的芙蕖,又像零落的細雪,方熾看得動情。
“Hey man!”拉美人停了機器,無奈朝他舉起雙臂,從小圓凳上站起來:“Cool down,ok?”
他勃起了,裆部的白色消毒毛巾被撐起來。
拉美人暫時做不下去,到牆角的長桌邊給自己倒了杯咖啡,靠着桌沿慢慢地啜。
方熾滿臉通紅,難堪地看向高準,高準也讪讪的,咬着嘴唇憋笑。
氣氛一時有些尴尬,專心做工的白人頭也不擡,哈哈笑了兩聲:“This is a open world,my friends,don’t be shy!”
Don’t be shy。方熾和高準對視了一眼,說不清是誰給了誰信號,兩人不約而同朝對方傾身,一米多的距離,他們撐着紋身床探過去,嘴唇相碰,纏綿悱恻地親吻。
下身滲血的紋樣随着肢體的扭曲而拉伸,雖沒完工,但彩筆稿子打得清楚,方熾紋的是個“準”字,高準則是個“熾”字。
書順着床沿滑下去,“啪嗒”,落在地上,質樸簡約的封面朝上,窗口有風徐來,翩翩吹起扉頁,粉藍色的銅版紙上豎排印着小說名——
《入戲》。
——正文完——
出書版番外 後來 1.
“嗨,大家好,我是小飛,今年二十一歲,”鏡頭裏是一張青春洋溢的臉,板寸頭,眼皮一邊單一邊雙,牙齒雪白,笑起來左臉有一個小灑窩,“我現在在加拿大!”
為了不暴露拍攝地點,他用打開的雨傘遮着背景,把傘移開一些,他轉過身,鏡頭裏出現一扇再普通不過的門,他按響門鈴,不一會兒,門裏邊響起清脆的開鎖聲。
鏡頭正對着敞開的門口,出來的是個亞洲男人,高鼻梁,眼睛微眯着,帶着點睡意,頭發卷曲,嘴角和下巴上有沒刮幹淨的胡茬。
“甄老師好!”小飛熱情地在鏡頭外打招呼,甄心面對鏡頭,再自然不過,一笑,頗有些慵懶的倦意:“等你一天了。”
“我搭順風車過來的,換了幾次路線,”小飛的鏡頭沿着門廊進入客廳,開間不大,但很幹淨,他以為會看到一條純種狗或幾幅名畫,但并沒有,只有溫暖靜谧的燈光和拍得松軟的亞麻靠墊,和普通人家沒什麽區別,“我以為大明星家會很豪華呢!”
甄心撥了撥頭發,鏡頭裏看起來帥極了:“他不喜歡那種,”他扶着樓梯扶手,仰起頭,“幺兒,他來了!”
他說了句四川話,小飛沒聽懂:“你剛才說什麽?”
“沒什麽,說着玩的。”甄心的臺灣話似乎變味道了,變得有點潑辣。
樓梯上有人下來,拖鞋打在地毯上的聲音悶悶的,小飛透過鏡頭往上看,一條穿着大短褲的長腿,筆直的,很漂亮,對方也許是看到了他手裏的DV,一閃,又縮回到角落裏,小飛趕忙打招呼:“張老師你好,打擾了!”
甄心擦過他,走上樓梯,語氣軟軟的:“不是說好了嗎,就這一周……”他在勸說,輕輕的,能聽到另一個聲音,很低沉,很靜:“我不喜歡在家裏被鏡頭對着……”
小飛歪着身子,用攝影機記錄這次小小的家庭紛争,兩個男人的家庭。大概五分鐘後,甄心領着張準下來,張準顯然不自在,低着頭,額發垂在鼻尖上,向小飛伸出手:“你好。”
那只手小飛握了,很瘦,但有力量,不是練武人的蠻力,而是健康柔韌的活力,也許每個異性戀男人對同性情侶中“矮個子”的那個都有些好奇心吧,他不大禮貌地盯着張準看,直到甄心拍了他的肩膀一下:“餓不餓,先吃飯吧。”
中餐,早做好了的,在微波爐裏打一下,熱氣騰騰端出來,小飛坐在餐桌邊,坐着,仍然看得出又高又壯。
“你……”甄心摘掉微波手套,到張準旁邊坐下,“身高多少?”
“一米八九,”小飛俄壞了,扛着一兜子設備奔波了一天,狼吞虎咽的,“還在長。”
“哪裏人?”
“北京,朝陽群衆,”小飛嘿嘿一笑,有點頑皮地說,“甄老師,這兩年你不出來,我女朋友和她的閨蜜們都十分饑渴呀!”
甄心直直看着他,半天才笑了,很淡然:“臺灣那邊有些舞臺劇,或者國際廣告,”他親昵地摟住張準的肩膀,開玩笑說:“這幾年,都是他養我的。”
邊吃,他倆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張準幾乎不出聲,就那麽安靜地坐着,好像只是陪着甄心,小飛不禁把眼睛往他那邊瞟,來之前他特地看了《入戲》,難以想象那個精致得近乎神經質的藝術商人是一個武星扮演的,那些絕望的眼淚,那些豔麗的挑逗,可惜了,他想。
吃完,甄心收走盤子:“早點睡,明天跟我們說說你的計劃。”
“我想今晚就開始,”小飛搶一步,把盤子從他手裏奪過來,自己到水池去刷,“我帶了六十七個攝像頭,今晚全裝好,明早測試一遍就開始。”
甄心和張準對視:“六十七個?”
言外之意是太多了,小飛像所有躊躇滿志的年輕人那樣:“走廊、卧室、洗手間,全方位無死角的真人秀,當然後期我會剪輯,保證不洩露個人隐私。”
張準突兀地站起來,丢下甄心,一個人走了。
他對這個項目很抗拒,小飛有點意外,他以為演員對鏡頭都很放得開:“太晚了,甄老師你們睡吧,我幹我的。”
甄心沒說什麽,追着張準出去了,小飛從背包裏取出攝像頭和小工具,就近從餐廳開始安裝,一邊幹活他一邊想,他們應該是睡一張床的吧?當然了,那是摟着睡嗎?也許……可能還會幹點別的?哇,一想到那兩張臉蹭到一起,他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身體雖然累,腦子卻像瞌了藥一樣興奮,不到三點,他把整個一樓全裝完了,蹑手蹑腳上二樓,經過卧室的時候,他停下來聽了聽,沒聽到什麽。
卧室對面是一間影音室,看得出來他們喜歡看電影,他走進去,壁櫃裏一排一排全是DVD碟片,擡頭看,天花板四個角是立體聲音響,角度不錯。
張準半夜起來上廁所,從洗手間回卧室,聽到影音室有動靜,他從門縫往裏看,那家夥踩着沙發背正往上摸音箱,應該是在裝攝像頭,裝了好幾次都裝不上,樣子挺滑稽的。
張準本不想管,走過去心又軟了,折回來推門進去。
小飛聽見聲音轉過頭,看是他,有點打怵:“嗨,”他局促地塌着背,“吵醒你了?”
“我幫你,”張準沒什麽表情,輕松一躍,跳上去和他并排,胳膊不經意碰了一下,小飛立刻緊張起來,手在音箱上亂摸,張準給他托着攝像頭,溫吞地說:“你挺神的。”
“啊?”小飛不知道他說真的還是話裏有話,心裏七上八下的,張準接着說:“一個人做這種項目,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想都不敢想。”
“現在是自媒體時代嘛,”小飛确定他是在誇自己,有些飄飄然,“誰規定紀錄片和真人秀只能給電視臺那些大團隊做,對不對?”
張準偏頭看了他一眼,夜燈下,那還是個青澀的男孩:“大學呢,你不上學嗎?”
“我休學了,”小飛找到一個不錯的位置,把攝像頭裝上去,“這就是我的工作,片子剪好放視頻網站或者賣給衛星頻道,賺的錢投入下一次運營,我現在也算小有名氣了。”
張準笑起來,是那種清爽的、不讨人厭的笑:“為什麽找我們?”
這是個關鍵問題,小飛卻沒感覺到,因為沒感覺到,回答得灑脫自如:“我女朋友是甄老師的粉,說實話,”他從沙發上跳下去,“我沒看過《入戲》,只知道是講同志的,很紅,她天天磨我我才看了,”他回頭想扶張準,張準卻像一支羽毛、一片枯葉那樣輕盈落地,他呆了一下,傻傻地說:“然後我看到你……”
張準等着他往下說,小飛這才意識到自己有短暫的失神:“我……覺得你太棒了,這片子太棒了,跟我女朋友讨論的時候,她說你們現實生活中在一起了,我一點沒意外,真的,因為‘方熾’和‘高準’的那些眼神,實在太真,太打動人……”
他停下來,覺得自己表現得過于激動,害羞地抓抓頭發,“我當時剛從玻利維亞回來,要開始籌備下一個拍攝計劃了,就冒失地給甄老師的經紀公司寫了郵件。”
後頭的事情張準知道,甄心給他看了那封郵件,他只是一笑置之,甄心卻摟住他,把他的手挽在唇邊,認真地說:“讓他試試?”
為什麽?張準這樣問,甄心的回答是:“我想讓那些不看好我們的人知道,我們還在一起,我們很幸福,”他把張準的手指含進嘴裏,補上一句,“這種生活方式很幸福。”
“收到甄老師回複的時候,我高興炸了,”小飛挪動沙發到另一個音箱底下,“張老師你放心,我肯定呈現一個真實的你們給世界!”
第二天吃過早飯,把卧室的攝像頭裝好,小飛提議從一個雙人采訪開始,地點就在後院草坪,DV鏡頭裏是兩把白色塑料椅,甄心和張準分坐左右,手臂時不時貼在一起,“嗨!”他們向鏡頭問好,笑着,一個灑脫,一個腼腆。
“兩位老師,你們在一起多久了?”這是第一個問題,小飛問得直接。
“快三年了。”甄心笑個不停,是那種壓抑不住的笑,他自己也發現了,板着嘴角去看張準,張準立刻低下頭,一副放不開的樣子。
“三年了,不用這麽你侬我侬了吧!”小飛在鏡頭外打趣,張準的臉“唰”地紅了,用虎口處遮住嘴唇,甄心去扯他的袖子:“喂,你也說兩句。”
張準不幹,微微搖了搖頭,如果是昨天,小飛是不敢貿然跟張準搭話的,但經過夜裏那幾句閑聊,他膽子大起來:“張老師,《入戲》這部戲讓你一炮而紅,我沒記錯的話,你海內外連奪了三個影帝,但因為同性緋聞被媒體封殺,想問……你有沒有後悔過?”
張準随即盯住鏡頭,像某種受了驚的動物,半天,才舔着嘴唇開口:“後悔……是有一點的,”他的手無意識往甄心那邊伸,甄心甚至都沒看一眼,就把他握住了,“當時太沖動,如果重來一遍的話,我大概……”
甄心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感興趣,打斷他直接問:“我們大概會搞地下情吧?”
張準偏頭看着他,眼睛一彎,哈哈笑了:“對,反正不會這麽高調!”
小飛跟着他們笑:“那觀衆就很好奇了,當然也包括我,雙影帝的生活是什麽樣的,兩個男人組成的家庭和一男一女有什麽不同?”
“沒什麽不同吧,”甄心順口答了,小飛注意到,他一直在捏張準的手指,“可能床的質量需要好一點?”
這個玩笑有些過火,張準馬上踹了他的椅子一腳,甄心靠過去,貼着他的耳朵嘀咕,應該是在道歉求饒。
“我的點可能有點偏,”小飛接着問,“這一路過來,我看很多加拿大家庭都養狗,但你們好像沒養?”
兩人靜了一下,小飛等了等,甄心才說:“之前有養的,一只拉布拉多,但是……”他看向張準,似乎在征得同意,“我們還有別的計劃……”
“別的計劃?”小飛很敏感,“是指……領養小孩嗎?”
張準開始不安了,眉頭皺起來,甄心連忙把他的手攥緊:“有這個打算,”他搖了搖張準的手臂,“他很喜歡孩子。”
小飛通過鏡頭看着張準的臉,溫和、認真、保守,很難想象這樣的人會去搞同性戀:“你們現在……結婚了嗎,既然加拿大是同性婚姻合法國家。”
“還沒有,”甄心像他慣常愛做的那樣,把張準的手挽到嘴邊,似有若無地親吻,“我很想的,但他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張準這才發聲,仍低着頭,比起抗拒更像是羞澀,“兩個大男人,結不結婚的,感覺好奇怪……”
感覺好奇怪……他的聲音那麽沉,讓聽的人軟綿綿的,小飛覺得自己的好奇心完全被挑起來了,這樣一個傳統的男人,他在這段同性關系中是什麽角色呢,被動的那個?在床上也是嗎?他松了松領口,忽然覺得加拿大的陽光有些灼人。
午飯,甄心在廚房忙活,菜色是中西結合的,張準只穿一條大短褲,在院子裏的單杠上做引體向上,小飛透過廚房玻璃看着那具漂亮的身體:“我以為是張老師做飯呢。”
“他?”甄心把炒鮮筍出鍋,“辣得人沒法吃。”
“你做菜他吃得慣嗎,四川人無辣不歡的。”
“他還好,在廣東生活過幾年。”
提到廣東,兩個人都沉默了,小飛想了想,還是說:“謝丹怡結婚,你們……”
“婚禮我們沒去,但到家裏恭喜了,”甄心脫掉圍裙,走到門邊:“準哥,吃飯了。”
張準從單杠上跳下來,趿拉着拖鞋進屋,身上濕淋淋的,小飛盯着他流暢的肌肉線條,看他甩了甩頭發,孩子似的到洗碗池去沖胳膊。甄心不大高興,臺灣腔又出來了:“跟你說多少次啦,去洗手間沖,水弄得到處都是。”
張準把汗濕的頭發往後攏,露出精致的眉眼:“哦,我忘了,下次。”
甄心給他盛好飯,把筷子遞過去:“你每次都說下次。”
張準大咧咧地坐下:“你好啰嗦啊。”
小飛新奇地看着他們,像看一對鬧別扭的小夫妻,又像看兩個默契十足的老朋友,他端起自己的碗,夾了兩口菜,還真別說,甄心的菜炒得不錯:“下午你們一般做什麽?”
“我刷刷徼博,寫幾篇影評,”依然是甄心回答,“他去武館教學生。”
“武館?”小飛拔高了調門。
“離這裏不遠,‘張師傅武館’,”甄心習慣性地用拇指在張準油亮的嘴角抹一圈,“所以我說現在是他養我。”
當着小飛的面,張準有些不好意思,稍躲了躲,低聲說:“是你投資的。”
這兩個人是真恩愛,小飛嘴上不說,心裏卻想,這麽平常的小互動,可能是兩個男人的關系,看着怎麽那麽讓人害羞呢,他吞了口唾沫,問張準:“帶我去行嗎?”
張準頭都沒擡:“當然,一點半出發。”
一點半,小飛跟在他後頭,朝最近的公交站走,走出去挺遠了,一回頭,甄心還在門口看着,遠遠的,小飛朝他揮手:“我們孤男寡男的,甄老師會不會吃醋?”
張準沒回答他這個問題,兩手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有煙嗎?”
“我不抽煙。”小飛答。
張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他們沉默着走到公交站,等車的時候張準仍然沒有話,小飛有些尴尬,說尴尬吧,好像還有點別的什麽東西,刺刺的,癢癢的,弄得他很亢奮:“我拍你可以嗎?”
他要掏手機,張準說不上是緊張還是反感,蹙眉瞥了他一眼,半轉過頭,拿剃得發青的發鬓和纖長的脖頸對着他。
這意思很明白,小飛失望地撇了撇嘴,但還是厚着臉皮,沒話找話:“好像有什麽聲音……是海浪聲嗎?”
“對,沿着這條路,開車五分鐘就到海邊。”張準伸手給他指,那只手很細,一般的男士腕表戴在上頭會顯得有點大了,小飛偷偷朝他貼過去,拿眼光比量他的個子,真小,大概到自己鎖骨:“你……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是同志的?”
張準倏地轉回頭,用一種受了傷的眼神看着他,只短短一剎,然後扯出一個笑:“我從沒覺得自己是同志。”
小飛有點蒙:“那你和甄老師……”
“只有他。”
後邊應該還有幾句什麽話,解釋一下為什麽“只有他”,怎麽個“只有他”,可這時候公交車來了,他們上去前後坐下,小飛焦躁地望着窗外,看盛夏的風景被疾速抛遠,帶着鹹味的海風從窗口的縫隙吹進來。
晚上的節目是同志酒吧,小飛要求的,因為現在觀衆的口味越來越獵奇。甄心無所謂,張準卻不願意,小飛站在玄關等的時候,聽他們在客廳裏争論,很意外地聽到甄心說:“我們來這麽久了,從沒去過,你不好奇大家是怎樣的嗎?”
“別人怎樣和我們有什麽關系,只要我們好就夠了。”
“看一下又不會死!”甄心有點急了。
“那種地方……”張誰不得不說了實話,“很可怕……”
客廳裏沒聲音了,小飛探頭去看,果然,甄心把張準摟住了,緊緊的,邊揉他的後背邊撥過他的臉——他們在接吻,舌頭勾着舌頭的那種,兩個男人,着火了似的在對方身上蹭,小飛覺得如果不是自己在,他們大概會就那樣倒在地毯上。
可他畢竟是在的,過了一陣,甄心推着張準出來,朝小飛笑笑:“OK,走吧。”
他們去的,是十多公裏外一家牛仔風格的gaybar,附近可能只有這一家,所以人氣很旺。酒吧外站着許多手握啤酒瓶的男人,或三五成群,或形單影只,在霓虹燈璀璨的光暈下互相打量。
甄心随便把車停在門口,和張準一起并肩走,小飛掏出手機,拿鏡頭對着他們,“嘀”的一聲,開始錄影:“兩位老師,你們怎麽看待同志的夜生活?”
“我們從不過‘夜生活’,”甄心說,“我們也是第一次來這種酒吧。”
張準閃在他胳膊那邊,躲避鏡頭,小飛卻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非追着他跑:“聽圈內人爆料,甄老師你過去很愛玩啊。”
甄心哈哈笑了:“早不敢了,誰讓我找個武術冠軍做男朋友!”
小飛在前頭走,端穩鏡頭,用後背頂開酒吧門,窒悶的空氣和喧嚣的音樂聲立刻把他們淹沒,小飛大聲喊:“同志情侶也會像普通男女那樣,彼此忠誠嗎?”
答案他們都知道,很多人是濫交的,像電影裏的高準那樣,甄心不着痕跡地攬了張準一把:“別人我不管,反正我們不亂玩。”
說這個的時候,他的臉色很認真,過去風頭正勁時那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又回來了,頭顱昂着,眼神犀利地貼着卷發邊緣投過來,有些警告的意味。
小飛被他的氣勢壓住,緩緩移開鏡頭,轉而拍攝酒吧內景,木質長吧臺、老式投幣點唱機,臺球桌,光線算得上明亮,喝酒的人也很規矩,除了幾個穿花襯衫的年輕人在親吻,大多數客人只是聊天,繞了一圈,鏡頭又繞回到張準臉上:“張老師,”他忍不住問,“下午你說‘只有’甄老師,是什麽意思?”
鏡頭裏,張準臉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