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方熾不停看表,離高準的預約時間越來越近,他完全沒有準備好,左手是厚厚一摞關于男性性侵害的案例報告,右手是女性遭遇性暴力後患PTSD的臨床資料,不出他所料,國內根本沒人整合過這兩個領域,他面對的是一整片學術空白。
強暴……他從沒把這個詞和高準聯系在一起,他接觸過被強暴的女性病人,太清楚這個詞的內涵,它不僅代表着強迫、屈辱和喪失貞操,更多地代表着肢體暴力、生殖器損壞和傳染病,當然還有來自外部環境的歧視,最後才是心理創傷。
高準被強暴了。這句話對他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讓他覺得心肺缺氧,頭腦麻痹,連手都是冰涼的,那個漂亮的高準,那個驕傲的高準,被男人用粗暴的手段……他想象不出來,拳頭重重砸在辦公桌上,現在才明白了那些顫抖,那些眼淚,那些欲言又止,高準說過,他怕被他瞧不起。
方熾扯下領帶,到洗手間洗了把臉,李秘書敲門,是高準到了,他對自己說,平常心待他,千萬別表現出憐憫,或者過分關心。門打開,高準中規中矩站在那兒,依然是高雅得體的,只是低着頭,沒有禮貌地打招呼,也沒有親切地笑一笑。
方熾去拉他的手,被他露骨地躲開了,方熾看得出來,他在發抖:“高先生,我們先坐下好嗎?
高準後背緊抵在門板上,這種逃無可逃的防禦狀态讓方熾很心痛:“你說出來了,我很佩服你的勇氣,”他堅定地貼近他,不理會他無聲的反抗,死死抓住他的手:“我能幫你,”那雙手冷得像冰軟得像雪:“只要你肯把自己交給我。”
高準拒絕不了他的誘惑:“還要我做什麽?”他嗫嚅;“我全告訴你了,我把自己都掏出來給你看了!”
他的話裏有委屈,有埋怨,還有想得到救贖的強烈渴望,只要有這些,方熾就知道他會聽話:“還不夠,我要你把整個經過講給我,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感受。”
高準看向他的眼神是驚恐的,嘴唇緊緊咬住。
“他是什麽樣的人?”
高準劇烈地顫了一下,方熾不肯讓步:“多大年紀?高個子還是矮個子?是華人嗎?”
高準仍不軟化,方熾繼續問:“是你認識的人?一共幾次?”
高準終于承受不住,崩潰似地喊了一句:“不認識,只有一次!”
“他拿着刀嗎?”方熾表現得很冷靜。
“沒有……”方熾的冷靜讓高準安靜下來,像個跟老師告狀的孩子,顯得可憐兮兮的:“但他打我。”
方熾加重握他手的力道:“我們坐下來,慢慢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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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高準完全配合了,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坐在屬于他的椅子上,看方熾在斜對面坐下,拿着紙筆,一副很可依賴的樣子。
“我們開始,”方熾說:“從頭來,不着急,難過就停下,但是別隐瞞。”
高準不敢看他,眼睛往自己的腳尖上盯:“那天……是星期五,林林過生日,晚上十一點四十,我記得很清楚,公司來電話,有一批尼泊爾的小佛像到了,我下樓去車庫……”說到車庫,他哽了片刻:“我有一輛卡宴,普藍色的……”
車的謎底揭開了,事件發生在地下停車場,還很可能是在車裏,方熾快速記錄。
“我剛打開車門,就被人從後按住脖子,推上了車,”高準揪緊衣領,上下牙齒輕輕磕打在一起:“他戴着棒球帽,穿衛衣,二十七八歲,我以為是搶劫,就掏錢包給他,可他不要……”他開始戰栗:“他力氣很大,牢牢抓着我,往我太陽穴打了一拳,然後……”
方熾覺得自己的心髒都要停跳了,手心冒出冷汗,有種芒刺在背的緊張。
“然後他把座椅放倒了……”說着,高準留下眼淚。
方熾拿紙巾給他,他攥在手裏,擦也不擦:“他壓到我身上,解我的皮帶……那時候我不知道他要幹什麽,”他的眼淚完全止不住,順着下巴,一串串滑進衣領:“他還拍了照……”
方熾很敏感:“……身體嗎?”
高準搖頭:“只有臉,拍了很多。”
方熾一想到那個人可能拿這些照片做什麽就覺得很惡心:“你什麽時候知道他是要……侵犯你?”
高準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他摸我的時候。”
“摸了哪裏?”
“下身……”聲音太小,方熾不得不把椅子拉到他近旁:“是指生殖器?”
這個詞讓高準發抖:“還有大腿,而且他頂着我,褲裆很硬,”他激動起來:“我開始掙紮,可我越掙紮,他就越興奮!”
“他說了什麽嗎?”
“他說……”高準幾次張口都欲言又止:“我說不出口。”
“是侮辱性的話?”
高準點頭:“我覺得自己變成了女人,我甚至恨自己,為什麽沒有反抗他的力量!”
“然後呢?”方熾記了滿滿一頁紙:“他又做了什麽?”
高準終于擡頭看着他,面頰顫抖,眼睑紅腫,仿佛在埋怨,埋怨他明明了然一切,卻非要逼迫他:“他扯我的襯衫,舔我的臉,然後又打了我……”
氣氛緊張,像擰到極限的壓縮罐頭,就等着爆開的一刻——方熾知道,要講到最難啓齒的部分了,高準用蒼白的手掌蓋住臉,非常虛弱地說:“他應該是吐了口唾沫,然後……然後……”方熾看着眼淚從那雙細手下流出:“他進來了。”
方熾看起來是平靜的,但汗濕的手握不住筆,“進來”的“來”字寫了好幾遍。
“很疼,火辣辣的疼,我以為自己要死了……”高準痛苦到脊背彎成一團,蜷縮在椅子上:“他一直問我爽不爽,然後擰我的胸部,親我的嘴。”
方熾覺得自己根本不像個醫生,他煩躁地捏着筆杆,被高準帶入他的情境,這是對病人移情了:“你為什麽不呼救?”
“我不敢喊,比起他對我做的事,我更怕被人看見他騎在我身上……”
“所以你選擇了忍耐?”方熾難得在治療中表現出憤怒:“讓他在你身上……”他硬生生停住,調整了情緒,明智地換另一個問題:“那時候,你們是臉對着臉嗎?”
高準不敢相信他居然問出這種話:“你真的是想幫我?”他從內心深處生出一股屈辱,一股遭遇厄運的不甘:“還是你好奇我是怎麽被男人強奸的?”
“我只是想了解創傷情境的細節。”
“好啊!”高準聲音高起來,控制不住情緒:“他正面上的我,我像個女人一樣敞着腿,他把我一條腿扛在肩上,一邊親一邊幹我,那串吻痕半個多月後才消失,你滿意了嗎!”
“我不滿意!”方熾摔下筆,記錄紙從膝蓋上滑下去,散了一地:“我還要知道你被強暴的時候有沒有快感,有沒有呻吟,有沒有高潮!”
高準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震驚地看着他:“你怎麽知道……”他捂住嘴,顯然慌了:“我不想那樣的,我……”
方熾跟着起身,恨自己的魯莽:“對不起,我太急了,我們先去洗把臉,好嗎?”
他扶着高準的肩,高準失神地被他推着,走了幾步,突然回過身,像只铩羽的鳥兒一樣投進他懷裏,絕望地哀求:“不要看不起我,求求你,求求你……”
方熾一把将他摟住,好像摟着一束戴露的花,高準的額角貼着他的腮邊,他不經意就轉頭吻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做,那麽順理成章,那麽自然而然,接着他把人往懷裏揉,用緊鎖的胸懷勾勒出他的形體:“我不會放開你。”
方熾陪高準去洗手間,眼看他一邊洗臉一邊流淚,心裏像有一把刀在剜,他從架子上扯下手巾,拽過高準的胳膊輕輕給他抹臉:“還能繼續嗎?”
高準點頭,用纖細的眉頭蹙了他一下,再次躲進他的懷抱:“一開始真的很疼,他很健壯,每撞一下都像撞到我的心口,可慢慢的……”他聲音憋悶:“我覺得……屁股裏頭很舒服,真的很舒服,跟和女人在一起完全不一樣,我一定是瘋了!”
方熾遲疑地摟住他,他覺得談論這些還是回到椅子上比較合适,但想來想去,他不願意打斷:“形容一下你的感受。”
“我能聽到自己的哼聲……”高準貼住他,兩手纏緊他的後背:“我像那種電影裏的女人……我好像還抱他了,但我克制不住!”
方熾覺得胸口被他貼着的地方火熱,仿佛沒穿衣服,兩人任何一個細微動作都鮮明得刻骨:“他侵犯了你多久?”
“我不知道,”高準把頭折在他肩膀上:“我當時像是變成了一只動物。”
方熾端起他的下巴,強迫他仰着臉:“最後呢?”
高準躲他的注視:“他射在我裏面……”
“你呢?”他們離得太近,灼熱的氣息在彼此間交換。
“我……射在自己身上,我是不是很下賤?”他驚惶地問。
方熾盯着他哭紅的嘴唇,半天沒說話,高準恐懼地等待他的宣判,他卻故意拖延:“你是自己射的嗎?”
高準兩邊的顴骨都紅了:“他幫我的……用手。”
他用了“幫”字,簡單一個字,方熾就覺得被刺痛了:“男性遭遇性侵獲得快感、勃起或者高潮的記錄很多,首先是生理構造,其次是施暴者往往會有意刺激受害者,達到性征服的目的,通過指認受害者是享受性愛過程的,他們還可以逃避刑罰。”
他解釋得幹巴巴,高準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的嗎,所以我可能不是gay?”
“你曾經懷疑自己的性取向?”
高準有一瞬間的慌張,難堪地舔了舔嘴唇,方熾卻血氣上湧,用拇指心虛地蹭了蹭他的下巴:“結束之後呢,你怎麽做的?”
“我去酒店開了房間……後面破了,血一直流,好幾天我都不能上廁所,”想到當時的經歷,高準還是渾身打顫:“我不敢跟任何人說,沒人會同情我,我媽知道了只會罵我不是男人,林林……哪個女人願意和一個被強奸過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方熾靠在洗手間牆上,讓他更踏實地倚着自己,兩手松松圈着他的腰,再往下一點,就是他受過欺淩的屁股。
“第二天我發燒了,但不敢去醫院,無論睡着醒着,那些畫面總會突然出現,每次想起來,我就像又被強奸了一遍……我不敢開電視,怕聽到任何跟性有關的新聞,我總是拿着一把水果刀,向夢裏的他猛刺!”
“噓——”方熾像哄小孩一樣哄他:“傷好了之後呢,你是怎麽排遣這種痛苦的?”
高準苦笑:“痛苦永遠都在,”他捏着方熾的衣領,神經質地用手指卷來卷去:“為了少上廁所,我不怎麽吃東西,每隔幾十分鐘我就要去洗……洗那裏,我覺得很髒,總覺得他還在,露骨地進進出出……我開始喝酒,喝醉了才能暫時忘懷……”
方熾用手指梳他的頭發:“這些症狀持續了多久?”
高準笑了,因為性侵害的特殊遭遇,這個笑看起來很豔麗:“認識你之前……”他漾着滿眼的波光,微微揚頭,一副等着人親吻的樣子:“我一直是這樣。”
認識你之前,我一直是這樣。
一團火在方熾胸口炸開,耳朵裏有什麽東西在尖銳地嗡鳴,仿佛十七八歲時不安于室的躁動,高準泛着鹹味的嘴唇他一低頭就能吻上,但遏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