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寶婳在廳中布置好膳食,便讨好地去請梅襄過去。
梅襄落座,掃了一眼桌上幾疊家常小菜,眼中微微遲疑。
青菜如同菜泥一般癱軟在盤子底部,肉片看起來色澤鮮亮,底下卻還透出些血絲。
還有那一碗渾濁的湯,如雨後泥坑的泥水一般,湯面平靜得可以照出個人影來,讓他着實參不透這是一碗什麽湯。
梅襄的眼中難得露出一絲迷惑。
原來這世上真的會有人又窮又饞,卻連正常的食物自己都料理不出來……
“二爺要不要嘗一口?”
寶婳甚為殷勤地問道。
梅襄嘗了一口青菜,随即放下筷子,問寶婳:“這是豬食嗎?”
寶婳水眸茫然。
“不好吃嗎?”
豈止是不好吃。
梅襄挑剔地答她:“難吃至極。”
旁邊丫鬟聽了,生怕梅襄遷怒,趕忙小聲道:“奴婢這就去叫人重做。”
說完便溜了出去。
寶婳紅嫣嫣的小嘴輕抿,輕輕攪動着手指,失落又慚愧道:“我做的自然不會有二爺好吃,不過我上午已經做了好幾遍,做到能入口為止,才敢端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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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做到了能入口的水準就敢端來給他嘗了?
他側眸,便瞥到她那雙白嫩嫩的小手上橫縱着一道道燙痕,看上去頗有些凄慘。
“我給二爺都拿去倒掉好麽?”
寶婳小心翼翼地問他,生怕一不小心又惹惱了他。
他正要開口,卻見門外忽然走進一人。
寶婳擡眸看去一眼,卻一下子就愣在了原地。
寶婳反應不過來,最終還是對方先開了口,輕柔地喚了她一聲“寶婳”,這才令她如夢初醒。
“三……三爺!”
寶婳心口狂跳,有種說不上的心虛看向對方。
梅衾目色柔潤,似有許多話想同她說,卻隐忍下朝她微微颔首。
他很快又将目光放回了此間主人身上。
那個帶走了寶婳之後,便直接制造了他們兄弟倆之間醜聞的罪魁禍首。
梅衾之後并沒有澄清過這一切。
因為他确實喜歡寶婳。
倘若梅襄也喜歡寶婳,那麽這确實就是一樁兄弟相争的醜聞,他無可辯駁。
“二哥,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他說着看那一桌的菜食,微微一笑,“怕是我來得不巧了。”
梅襄恍若與他如往常一般,問他:“三弟吃過了嗎?”
梅衾笑着搖了搖頭,兄弟倆仿佛毫無龃龉。
寶婳見他打量桌上的菜色,輕聲道:“這是我自己燒的菜……”
梅衾面露詫異,“竟是寶婳做的……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福氣,可以坐下來嘗一嘗?”
寶婳連連點頭,點完頭才想起來朝梅襄看去。
梅襄唇角勾起,“還不去給三爺添一副碗筷。”
寶婳答應下來,忙将一副備用的碗筷拿來,給梅衾盛了飯。
梅襄正要拿起筷子,就聽見寶婳對着梅衾輕言軟語,“三爺不必客氣,二爺不喜歡這桌飯菜,已經叫人重新去做了。”
梅襄緩緩握起拳,意味不明地瞥了寶婳一眼。
可寶婳毫無察覺。
梅衾笑望着梅襄,“那我便不客氣了。”
梅襄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喝湯、夾菜、就飯吃,連眉頭也不皺一下。
寶婳做的不多,而成年男子的食量卻大。
不過片刻,梅衾便用了大半寶婳做的飯菜,看起來竟分外捧場。
“寶婳,你的手藝極好,我許久沒有吃到過這麽心滿意足的菜了。”
梅衾對她說道。
寶婳有些臉熱。
三爺每次誇贊得都叫人看不出一點端倪,真情實意地叫人心窩都熨帖無比。
他用完了膳食,寶婳又忙着同小丫鬟将桌上收拾了去。
小丫鬟想要重新上菜,卻被梅襄淡淡地一句“不必了”打發。
待下人端了熱茶上來,梅襄才抿了一口,問道:“不知三弟來是有何事?”
梅衾開門見山道:“寶婳已經打擾二哥太久,也應該同我回去了。”
“我回來之後從來也沒有拘着她,她若想回去,自己回去就是。”
寶婳這時從外面進來,正好聽見這句話,見着梅襄眉宇微微不耐,心口亦是随着一跳。
好在梅衾并未急于要得到答案的意思,只溫聲與梅襄道:“二哥此番周折,我也讓人帶來了一盆如意玉石盆景給二哥壓驚。”
“至于寶婳,自然也依照二哥所言,讓她自己決定。”
他說罷便讓人将玉石盆景呈上,兄弟二人寒暄幾句,梅襄便讓人送梅衾出門。
寶婳戰戰兢兢地縮在角落,見梅襄看向自己,便有些不自然地看向玉石盆景,輕道:“這玉石……可真是好看啊。”
梅襄挨着一邊椅子扶手,卻忽然與她說道:“寶婳,二爺不打算要你的白銀了。”
寶婳心口微懸,遲疑了片刻,轉而說道:“二爺,我知道二爺大義,回來之後也才全都明白,二爺其實并非真正的壞人。”
她鼓起勇氣看向梅襄,“從前是我誤會了二爺,如今想想,我先前得罪二爺許多次,二爺都不曾傷我半分,可見二爺脾氣雖然不好,但性子不壞。”
“所以……”
寶婳吐了口氣兒,才輕緩說出:“先前的事情我也都清楚,二爺并沒有真害過我。”
梅襄聽罷,語氣尚且平緩,“你說這麽多,是什麽意思?”
寶婳見他漆眸明銳,似已然看破她的心思。
她只得硬着頭皮說道:“二爺,寶婳是三爺的人……”
她話未完,便瞧見梅襄握在他手中的茶盞忽然被他握爛。
杯身裂成兩半,茶水濺了他一手。
這動靜不輕,驟然打斷了寶婳剩下的話,也叫她小臉微微發白。
梅襄面無表情地丢了杯子,拾起桌上的帕子慢條斯理地擦幹指間茶水。
這一切仿佛都只是一個意外的小插曲罷了。
難怪她今日連為他做的一桌子菜都讓梅衾給吃幹淨了。
原來她竟還是個一心向主的好奴婢。
梅襄過了片刻,語氣譏諷道:“你該不會以為我真會稀罕一個小奴婢吧?”
寶婳惶恐得很,自然不敢往自己臉上貼金,看見那碎片猶如看見自己一般,瑟瑟地說:“二爺保重。”
她說完就退下。
屋中霎時便只餘下了梅襄一個。
梅襄過了會兒起身走到那玉石盆景旁,垂眸欣賞着它的質地與光澤。
确實不負寶婳口中的“好看”二字。
看來為了換回寶婳,他的三弟一點都不會吝啬庫裏的珍品。
他撫了撫那玉石,随即漫不經心地将這珍貴之物掀翻到地上。
玉石粉碎,珍品轉眼間化為碎渣。
真是個喂不熟的白眼狼。
誰告訴她,他是個好人了?
“二爺,寶婳姑娘走了?可二爺不是查到了胎記的事情……還得用到她嗎?”管盧進來頗是驚訝。
梅襄拍了拍手,将眼中的戾氣一點一點斂去。
“是啊,還得用到她吶……”
他現在可還不能這麽生氣。
這廂寶婳心思不安地離開深春院,卻發覺梅衾并未走遠,而是在半道上等着她。
梅衾朝她招手。
寶婳上前去,臉色一時也不大好看。
“三爺,我與二爺外出這段時日,我與他……”
“寶婳。”梅衾微微釋然道:“從前的事情不要再說了。”
寶婳迷茫地看着他,“可是……”
梅衾又說:“寶婳,莫要再提了,往後你便好好地留在我身邊,不會再有任何人敢将你帶走。”
他眸色深凝,語氣中難得顯露一絲強勢。
顯然寶婳被帶走的事情,他并不是真的無動于衷。
見寶婳愣住,他才緩和了神情,對她柔聲說:“寶婳,往後我們會很開心,就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了,好嗎?”
寶婳怔怔地點頭,心中卻想有些話不說怕是不行。
待三爺緩和過來之後,她再同他說就是了。
寶婳回到了繡春院中,大抵是梅衾對院中人有所交代,并沒有誰敢對寶婳露出一絲兒的異色。
倒也有那麽些人想念着寶婳,與她敘了會兒舊。
待小丫鬟們都散去,紫玉才露出遲疑,過來與寶婳道:“寶婳……”
“紫玉,你怎麽了?”寶婳見她臉色似有異色。
紫玉問她:“有個叫桑若的丫鬟,是你的朋友嗎?”
因寶婳同這人似有往來,紫玉才忍不住說出。
寶婳錯愕,這才想起自己回府來都未曾見過。
紫玉說道:“你走了之後,她便偷了三爺的東西,然後就失蹤不見啦。”
寶婳面露詫異。
晚上梅衾回來,問寶婳一切是否适應,寶婳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了桑若的事情。
梅衾溫和道:“竟有此事……只是寶婳,你要明白,不是什麽人都可以稱之為‘朋友’。”
寶婳未聽出他話中深意,只焦心道:“三爺可否幫我尋一尋她?”
她下午去問了好些人,她們都知道桑若失蹤了,可并不知曉桑若在哪裏。
寶婳無奈之下,才想着同梅衾求助。
梅衾見她急得都快要将自己袖子撕破,随即無奈一笑,“好罷,寶婳,你這樣求我,我怎敢不答應呢。”
他溫柔地注視着寶婳,反倒讓寶婳有那麽一絲的別扭。
寶婳發覺自打她回來之後,梅衾的态度就像尋回了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一般,待她分外溫柔。
“那三爺早些歇息吧。”
寶婳說道。
梅衾大抵是看出了她的疲憊,便讓她去休息了。
然而一整晚上,寶婳都未能好好休息。
她整晚腦袋裏都是梅襄那雙冰冷的眼睛。
即便是後半夜好不容易睡了過去,也是他怒到極致的臉色,他想捏碎的仿佛不是杯子,而且寶婳本人……
寶婳做着噩夢醒來,心跳如鼓,小臉亦是微微發白。
她起得遲,想要去伺候梅衾洗漱,卻發覺梅衾早已起身出門。
紫玉同她道:“這段時日京裏發生了許多事情,三爺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卻還要惦記着你的事情,他知曉你最近疲憊,便準你多休息會兒呢。”
寶婳微微慚愧,更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對梅衾開口。
她回到屋中思索片刻,終于做出決定。
寶婳翻出了藏在床底那一包白銀。
那是她伺候梅襄的日子裏,梅襄許諾給她的銀子。
寶婳覺得自己之所以整宿都做着有關他的噩夢,指不定就因為自己收了他這銀子,又惹得他憤怒。
寶婳貪財,卻還膽小。
她占任何便宜,顯然也是不敢去得罪梅二爺這樣的人物的。
他當時說,他可以不要她的銀子,分明話都沒有說完,指不定就是他随手挖了個她自己看不見的陷阱。
寶婳隐隐有種不安,更不敢留着這銀子了。
是以,等到晌午後,她掐着梅襄午睡的時辰,揣着銀子摸去了深春院中。
寶婳幸運地在廊下遇見了管盧,想要将銀子轉交給他,“管大哥,這是二爺的銀子。”
管盧繃着臉道:“煩請寶婳姑娘自己送進去吧。”
寶婳輕“啊”了一聲,顯然不太情願。
管盧往裏掃了一眼,又說:“二爺這時候正在午睡。”
他像是在暗示她只要不吵醒梅襄怎樣都行。
寶婳微微有些遲疑。
只要将銀子送進去,她往後就與梅二爺再也沒有任何幹系了是不是?
“那我快些進去快些出來,不會打擾到二爺的。”
管盧微微颔首。
寶婳這才屏着口氣,邁進了屋中。
梅襄的屋中向來是幹淨整潔,屋裏彌漫着冷香,與他身上的香味極為相似,卻又稍微有些差別。
然而寶婳一進去就愣住了。
她本以為梅襄會在裏屋午休。
卻沒想到他今日直接歇在了外間一張窄榻之上。
梅襄穿着一襲淺袍,烏發卻松散在肩上,他阖着眼呼吸勻稱,看起來似乎睡熟了許久。
寶婳頓時蹑手蹑腳走到裏面的臺子邊上,将手裏的銀子小心翼翼地擱在上面,不發出丁點兒聲音。
待成功安置好了東西,她才松了口氣,轉身放輕了步子要往外去。
寶婳路過時,轉頭見窄榻上沒有動靜微微松了口氣。
然而這一口氣沒有松完,她卻慢慢地僵住。
她睜大杏眸再度打量了一眼窄榻,發覺方才還躺在上面的梅二爺卻已經不在了!
寶婳趕忙轉頭去尋人,卻發覺梅襄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站在她身後,像個鬼魅一般,未曾發出半點聲息。
寶婳吓得手腳一軟,只往那窄榻上跌坐下。
“二……二爺。”
梅襄揉了揉眉心,确實是一副剛睡醒的模樣。
“是你啊,寶婳。”
他挑起唇角,聲音輕柔道:“我還以為屋裏進了賊。”
寶婳原以為他會大發雷霆,但他卻沒有。
她遲疑着看向他,“二爺不生我的氣了嗎?”
他昨天雖沒有說出太難聽的話來,可她分明能感受到他的憤怒……
梅襄長睫眨動,輕聲道:“寶婳,這并不是你的錯,我為何要生你的氣。”
他仿佛一夕之間,變成了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他俊美的臉上不僅沒有半分陰郁,反而有種可怕的平靜。
梅襄從容地說:“你說的不錯,先前都是我不好,往後我的脾氣必然也會有所收斂。”
他對于她昨天對他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得十分清晰。
她說他脾氣雖然不好,但性子不壞。
寶婳看着他,卻愈發覺得他這樣十分怪異,一點都不像平時的他。
她讷讷地說不出話,卻見他朝她靠近,“想來也是我昨日沒有對你将話說得明白。”
他垂眸看着她,寶婳顯然都并未回過神來。
他慢慢撫住寶婳的臉頰,掌心裏的小臉便微微哆嗦,仿佛被他的手指涼意瘆到。
他仿佛絲毫未察覺到一般,仍是湊近到她的面前,讓她更加仔細得看清自己。
“寶婳,二爺喜歡你……”
他凝着她,那張涼薄的唇裏便溫柔地吐出一句告白。
寶婳震驚地看着他,連呼吸都驟然一窒。
梅襄漆黑的眼睛沒有一絲的情緒,可表情卻溫柔隽雅,令人莫名熟悉。
甚至他的語氣,都仿佛熨帖人心,話中綿綿的柔意,也從不是他擅長侵占掠奪的手段。
他挑起唇角,大抵是用出了他這輩子最好的耐心,對她說道:“往後你就留在二爺身邊,二爺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
寶婳看着他的表情,柔弱的身軀忽然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她終于明白自己為什麽從剛才看見他時就這麽怕了。
他分明是……分明是在模仿三公子的态度。
溫柔,寬容,仁慈……
這些形容放到任何人身上都十分的美好。
可放到梅襄的身上,卻只會叫人脊背發涼。
梅襄發覺自己越說,小東西的臉頰就越發雪白。
他慢慢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他明明已經足夠溫柔,态度也足夠卑微了,可她卻仍是瑟瑟發抖。
他垂下眼睫,眼中陰郁更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