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梅襄擡了擡沾滿寶婳涕淚的袖子。
他的瞳仁烏黑,幽幽地凝着寶婳,卻勾起唇角,若春風拂面般,令人微醺。
溫良如玉的公子拈起匣子裏一張銀票,讓寶婳一時不知該多看銀票一眼,還是該多看公子一眼。
然而公子的眉眼霎時凝結上寒霜,将那銀票揉碎,對着水面張開了手心,紙團入水即濕,沉入水底。
“寶婳,你真是好樣的。”
寶婳心口一痛。
眼見着梅襄抽出來第二張,骨節分明的手指将那銀票輕扯成兩半,毫不留情地抛進水裏。
“我該不會是腦子被驢踢了,才要給你準備銀票。”
他冷笑着,森森地望着寶婳。
寶婳心痛搖頭,口中喃喃道:“不要……”
“不要這樣啊,二爺……”
梅襄又摧毀了一張,冷笑連連,“該死的東西,死來死去都死不掉,還以為你是個有福之人。”
寶婳抖着唇,近乎央求道:“二爺……”
梅襄捏着一疊碎片拍了拍她的小臉,語氣溫和,“原本這疊銀票夠你買許多小相公放家裏了,可如今全都沒了……”
他仿佛心情極好,問向寶婳,“寶婳,你說你怎麽就這麽苦命呢?”
寶婳自己說的這句話,不過短短一瞬,他就證明給她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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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為什麽這麽命苦。
還不是她自己作的!
寶婳再忍不得,頓時哭着一把抱住梅襄的胳膊,“二爺要撕就撕我吧,別撕銀票了!”
“怎敢呢,我可是寶婳你的噩夢,你這麽厲害,方才差一點點就将二爺氣死了,虧得你手下留情,才叫我留了口氣茍延殘喘呢。”他咬牙切齒地說。
寶婳鼻頭發酸,忽然覺得自己的命真的好苦。
她挂在梅襄手上,顫着手指想要将他手裏的銀票奪下,伸到一半卻忽然沒了動靜。
她軟軟地阖上眼,似乎耗光了力氣。
不過也很有可能是悲憤過度。
管盧詫異,“寶婳姑娘怎麽暈了?”
梅襄掃了她一眼,假死了兩天一口東西都沒吃過,不暈就怪了。
外面風清景明,柔風拂面。
在這裏,幾乎與世隔絕一般,京城與皇宮的兵荒馬亂半分也沒有打擾這片寧靜的地方。
“外面的事情,都結束了嗎?”
“都結束了,鎮邊大将軍正在協助天子收拾殘局。”
“那就回去吧。”梅襄忽然說道。
管盧聽到這話,頓時小心翼翼問:“二爺現在要回哪裏?”
梅襄挑了挑唇,面色微嘲,“當然是宣國公府。”
管盧心神微凜。
外人都說鼎山王半個月前造反,背地裏有不少人與他狼狽為奸。
其中的一個名字便是宣國公府庶出的二公子。
聽說忠正耿直的宣國公親自找到了梅二公子,掌掴了他一個耳光。
忠孝世族出了一個無恥的反賊,險些令宣國公府蒙羞。
虧得鼎山王養子受命于少帝,大義滅親,在鼎山王起事的關鍵時刻,将他的頭顱斬下,帶着滿臉的血漬抱着鼎山王死不瞑目的頭走進大殿。
梅襄聽到這一切似乎也并不覺得意外。
他回到宣國公府去見宣國公。
宣國公難得沒有飲酒,神色清醒。
“梅襄。”
宣國公念了他的全名。
“父親,我回來了。”
梅襄淡聲應道。
“你鬧出與手足争丫鬟的醜事,就是為了去支持鼎山王起事造反?”
“是。”梅襄倚坐在椅子裏,唇角含笑。
宣國公面色沉重地看着他,忽然發笑,“當我老糊塗了是嗎?”
“聽說鼎山王此番布局周密,他攻入皇宮之時,平定北地的鎮邊大将軍及時回京救援,可鼎山王早有防備,準備了三萬精兵應對。”
宣國公說着,看向梅襄,“你猜,後來怎麽了?”
梅襄抿唇不語,他又說:“後來鼎山王手下近乎一半的兵士所持的兵器,在對敵以命相搏的時候,沒幾個回合便斷裂殘損,如失鳥翼。”
試問兩軍對陣,失去兵器的士兵會如何下場?
此事頗為詭谲,卻被百姓紛紛認定是天命所向。
“你為鼎山王打造兵器為何要偷工減料?”
宣國公似笑非笑地望着梅襄,發覺二兒子随着他揭露的事情,面色隐隐結霜。
“父親,勸你還是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梅襄冷冷地看着對方。
宣國公反而哈哈大笑起來,“好極,好極!你果然奸滑狡詐,連你親父都被你給蒙騙過去了!”
誰能想到,打敗敵人最好的方法竟然是将自己成為敵人信任的後背。
然後在緊要關頭往對方後背捅上一刀。
這樣佞惡的手段,只怕十個鼎山王都料想不到!
梅襄年少時便出衆,自幼入宮為年幼的少帝侍讀。
後來他卻因為陪少帝狩獵中墜馬吓破膽子,從此病弱不堪,深居簡出默默無聞。
如今看來,他能為少帝做到這般地步,顯然是別有內情。
宣國公卻高興得很,高興于他的城府之深沉,無人可勘頗。
高興于他如今能有淩駕于宣國公府之上的能力。
梅襄臉色愈發陰沉。
“梅襄,只要你肯收斂,我可以将你同嫡子一般看待。”
只有嫡子可以承襲他的爵位。
“呵……”
梅襄不耐起身,将一塊玉佩丢在宣國公腳旁。
“父親還是收起自己的心思才是。”
宣國公低頭看去,發現那是他當日給那個名為寶婳的丫鬟的信物。
“她死了?”
梅襄勾唇,“沒有,父親将這麽重要的玉佩給她,就是想叫我沖動之下殺了她不是嗎?”
宣國公掌掴他,激怒他,在他看到寶婳拿着宣國公的信物之後,怎麽會容得下寶婳這粒沙子呢?
他殺了寶婳,宣國公便可松口氣。
因為他優秀的三兒子很是喜歡這個丫鬟。
兩個芝蘭玉樹的兒子為一個卑賤的丫鬟身上沾染了醜事污點,宣國公自然不會答應。
父子倆互相設計,可惜梅襄并沒有叫宣國公如願。
“父親,這件事情沒有完,你不要以為,我會輕易饒過誰,你護得了他們一時,護不了一世。”
梅襄不惱了,冰冷的眉宇間反而堆出愉悅,“落到我手裏之後,我會叫他們生不如死。”
他說罷離開。
宣國公的笑容也因他這句話徹底凝結。
“這該死的逆子……”
宣國公咬牙,可眼裏卻全然是無奈。
他身邊的心腹說:“國公爺,他這樣一條道走到黑,只怕也沒人能勸得了他了。”
宣國公若有所思道:“他是我的兒子,我會叫他想明白的。”
這廂寶婳幽幽醒來,丫鬟忙端來稀粥給她。
寶婳迷迷糊糊地,喝了兩碗之後,終于感覺自己回到了人間。
她怔怔地打量周圍,發覺這裏就是她再習慣不過的宣國公府。
寶婳愣愣的,甚至要以為自己出府的那段時日只是在做夢而已。
“寶婳姐姐,你同二爺外出的日子裏,三爺過來尋過你幾回呢。”
丫鬟一臉八卦同她說道。
寶婳錯愕,随即問了她一些事情。
丫鬟便什麽都說給她聽。
什麽鼎山王造反,少帝太後身陷囹圄,鼎山王養子大義滅親,危難之際忠臣搭救,再有天上神仙庇佑……
總之,愣是讓差點吓尿褲子的少帝在宮裏坐穩了帝位。
還聽說鼎山王跪在養子面前許諾帝位,養子都不為所動,為了報效朝廷,維護黎民百姓,心痛而果決地斬下對自己恩重如山的養父腦袋。
而忠心耿耿的鎮邊大将軍回到京城,神勇無敵。
大将軍一刀下去,砍斷了十個小兵的兵器,又一刀下去,一排小兵被他攔腰斬斷。
此番平定反賊,大将軍與祝九風幾乎搶盡了風頭。
“聽說大将軍與祝大人是老天派去天子身邊的兩顆星星。”
丫鬟煞有其事地說。
“什……什麽星星?”
寶婳聽得一愣一愣的。
“可能是武曲星吧……我回頭幫你去問問。”丫鬟遲疑道。
“不用了……”
寶婳讷讷道。
她滿腦子都在慶幸鼎山王是死了。
她如今終于明白梅襄當日為什麽說造反成功他就要逃命了。
這時管盧過來,小丫鬟才哧溜跑了。
寶婳忙起身來,“管大哥……”
管盧朝她微微颔首。
寶婳遲疑道:“我什麽時候可以回三公子身邊?”
她想自己外出這段時間,三公子指不定要怎麽看待她了……
管盧神色怪異道:“寶婳姑娘還是先讓二爺高興起來,再想着回去的事情吧。”
寶婳眉心一抽,腦海裏不願意想起的痛苦記憶一下子全都抽了回來。
她的……銀票啊。
寶婳的心肝都在顫抖泣血。
等到梅襄一臉戾氣地從宣國公那裏回來,管盧才告訴他寶婳已經醒了。
梅襄端了熱茶來喝,“她人呢?”
他正問着,寶婳便從外面進來。
手裏還捧着一件梅襄換下來的白衣服。
梅襄挑眉。
寶婳滿臉真誠地上前将袖子着重展示給梅襄看,“二爺,我将你的衣服給洗幹淨了。”
“哦。”
梅襄冷冷地看着她,絲毫不為所動。
寶婳尴尬地把絞得半幹的衣服放在旁邊桌上,眼尖地看見他杯中空了,便上前去給他的杯中重新斟滿。
“二爺,先前都是我的不對,二爺為人光風霁月,俠肝義膽,我卻只顧着與二爺怄氣,給二爺添堵了。”
她硬着頭皮将茶水奉到他的手邊,梅襄接過來只将茶盞擱回桌上。
“受不起啊。”
他的眼睛看都不看寶婳一眼,一點都沒有要寬容的意思。
寶婳小嘴哆嗦着,拳頭握緊了幾回,最後豁出去一般,對梅襄說道:“二爺……”
她的聲音婉轉綿軟,含着若有若無的哭音,仿佛撒嬌一般,這一聲“二爺”叫人聽着骨頭都微微發酥。
“寶婳願意将這些日子賺來的雪花白銀,都孝敬給二爺,只求二爺給寶婳一個機會。”
她說出這話,梅襄終于擡了擡眼皮,願意正眼看她。
當初為了一枚銅錢就敢開罪于他,奉出白銀,豈不比奉上她自己都更加要命?
“那可是你心愛的銀子啊,都拿來給我,你舍得嗎?”梅襄笑問。
寶婳忍着淚意點頭,“舍得的,為了二爺,寶婳沒有什麽舍不得的。”
她說完,擰緊了袖子,差點就哭出聲了。
“我……我還親手給二爺做了午膳,二爺要不要嘗一嘗?”
她的眼淚在眼睛裏打轉,委屈地都快兜不住了。
梅襄挑起唇,卻還勉為其難道:“好吧,寶婳,看在我在你心裏這麽重要的份上,呈上來給我嘗嘗就是了。”
“嗳……”
寶婳遲疑着答應了他,突然間峰回路轉,她都不知道自己哪裏打動了他,趕忙就去了。
管盧看向梅襄,若有所思,“二爺,我這裏也有一些銀子,可以拿給二爺。”
梅襄掃了他一眼,微微啓唇道:“滾。”
狗奴才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
管盧郁悶發現自己效仿寶婳沒能成功博取主子的歡心,只好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