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寶婳琢磨了幾日,腦袋裏隐隐約約便生出了個大概的念頭。
但她一連幾日後都去了那廢院後,三公子也遲遲不肯出現,叫她更是忐忑。
她早上趁着旁人不在時,又去到梅衾面前,“爺是晚上不想見到我嗎?”
梅衾若有所思問她:“若我給你機會,你就一定會自己主動嗎?”
寶婳遲疑。
梅衾輕道:“寶婳,你應當考慮清楚,男女之事想來你應當是懂的,我念你年紀小,便只當你說胡話了。”
他是不會勉強任何一個丫鬟的,倘若他先開口,便少不得有以勢奪人之嫌。
唯有寶婳自己的主動,才是她發自內心的想法。
所以在寶婳主動逾越界限之前,他也只能等着她自己主動。
但他始終覺得寶婳對他那份喜愛,就像沒有根源的浮萍一般,也許有一天就消失不見。
只是那時候她再想後悔便也晚了。
寶婳原本遲疑,聽到他這話時,小臉不由微熱。
她就知道……
他果然一直心裏都還存着一個疙瘩。
那天晚上她撿到了他的手串,也是他纡尊降貴地肯去那裏見她。
她卻推三阻四,嘴裏大義凜凜地說要給他生七個孩子,可……可壓根就怯怕着男女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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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到今天的所有,分明都是他希望她同他的心意一樣,他是希望她也能主動一回……
他今日已經把話說得夠明白了,他說到男女之事,他要寶婳考慮清楚,要寶婳主動。
寶婳微微臉熱,那些事兒也沒有她想的那樣不好,只是,只是她覺得那種感受實在是太難以啓齒了。
寶婳收拾了茶盤離開,紫玉正好也從外面進來,見梅衾唇角噙着一抹甚是無奈的笑容。
那番無奈帶着幾分寵溺的意味,讓她心中不免警鈴大作。
紫玉泡了新茶給梅衾端去,卻聽梅衾吩咐道:“晚上讓寶婳來伺候吧,這些天你們都累了。”
紫玉連忙搖頭,紅着臉道:“奴婢不累……”
梅衾垂眸看向她,“紫玉,你聽明白了嗎?”
他那溫和的聲音裏,卻有着不容置喙的語氣。
紫玉反應過來,臉色微慌,連忙跪下。
“奴婢……明白了。”
她這些日子仗着自己在繡春院伺候得久,一直以來就霸道橫行,還慫恿其他人同自己一起排擠寶婳,這些事情三公子從來都是知道的。
但他向來不會幹預丫鬟們之間的事情。
今日他開了口,分明是在警告紫玉。
三公子方才看着她的目光都冷了下來,這都是從前從來都沒有過的事情。
紫玉內心酸楚地想,她是寧願自己當場就死去,也不願意三公子這樣看着自己。
待紫玉也退下後,梅衾才又嘆了口氣。
想來人心果然都是偏袒的。
不然他也不會嘴上對寶婳說要對其他丫鬟一視同仁,讓她自己争取,之後卻還是沒忍住開了口,替她出了一回頭。
深春院中溢出一股藥香。
隗陌給梅襄配備的藥材雖是複雜,但煎熬功夫也只需耗上一兩個時辰。
可真正比較麻煩的是施針這個環節。
等到一切都結束時,隗陌忙得滿身大汗。
“如此便可以了嗎?”管盧問道。
隗陌擺了擺手,喝了口茶之後,才說:“按理是這樣的,只要二爺不出門……”
他話音剛落,外面便來了個丫鬟,說是大公子回府了。
隗陌話音頓時戛然而止。
那丫鬟還說,晚上國公夫人請梅襄過去一趟。
梅襄漫不經心地披上外袍,漆黑的眸中,逐漸沉入一抹諷刺的情緒。
他的大哥在他服用了失情散的第二天就不在府上了,一直到今日料中他要不好的時候,突然回來。
這尺度未免掐得過于精準了些,就像生怕多留在府裏一天,就會被梅襄弄死一樣。
傍晚時分,穿花廳中燈火通明。
宣國公貪杯好酒,連同家裏人吃飯都要尋個借口拉着幾個兒子喝得醉醺醺的,被下人扶去歇下。
元氏作為國公夫人,在三個兒子面前一直保持着端莊得體的微笑,幾乎是一視同仁的态度。
晚膳之後,待梅衾也離開。
元氏才笑着挽留梅襄,大公子梅衡将這些日子搜羅來的一些藥材都讓下人送去深春院中。
“爹壽宴的第二天早上,我便聽人說京郊之處發現了一味罕見的玉蘿草,想來多少都可以治理二郎的弱症。”
梅家三個兄弟,梅襄與梅衾都與宣國公年輕時的俊美模樣十分肖似,只有梅衡生得更像元氏一些,雖不及兩個弟弟,但也是俊挺高大,一表人才。
可他卻是個瘸子,從一開始就不能同梅衾一樣走仕途。
然而梅衡并不是天生的瘸子,他是後來才傷了一條腿。
後來他便一心學醫,至今也有自己打理的藥莊與醫館。
梅襄聽了他的話只微微挑眉,漫不經心地說:“大哥這些年一直都在經營藥鋪藥莊,想來一定能收集到很多特別有趣的東西了。”
譬如失情散這種在外面就極難尋到的東西。
因為普通的藥物往往助興,即便不得纾解微微損耗一些,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可失情散卻不同,若不纾解,它甚至會因為過熱的體溫,而将人燒壞了腦子。
要不失身,要不就做傻子。
這樣狠毒的做法,果真是非他大哥莫屬。
下人們正感慨着他們的兄友弟恭,下一刻就聽梅襄又溫聲道:“大哥年紀輕輕就瘸了一條腿,應該當心另一條腿……”
“如果也瘸了,可能以後就再也走不了路了吧。”
他說着勾起唇角,恍若已經提前開始落井下石一般。
下人們“刷”地低下腦袋去,不敢再看。
這貌似是兄友弟不恭啊……
元氏鮮紅的指甲陷入繡帕中,口中微微嘆息,“二郎,你當初害得你大哥摔斷了腿,難道如今還不肯原諒我們嗎?”
梅襄漆眸恍若深不見底,叫人看不出情緒。
“母親說笑了,我只是善意的提醒大哥而已。”
他的萬般惡劣,似乎只要加上個“善”字,就真的是善了,叫元氏即便氣頂着心口,也說不出什麽不好的話來。
他說着将茶盞放下,看着外面的天色道:“時辰也不早了,我便不打擾母親與大哥了。”
他說着便離開了敬梓院中,踏入夜色之中。
他才一走,元氏便都遣退下人。
梅衡臉色才變得難看。
“按理說,他這幾日就該受那毒性的反噬,起不來床了才是。”
元氏板着臉道:“該死的庶子,不論今晚上能不能叫他露出狐貍尾巴,之後都要想辦法誘他出府,将他除掉。”
梅衡不語。
她看着元氏憤恨的嘴臉,心中卻想,母親她到底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三弟。
“母親,日後這國公之位……”
梅衡冷不丁地提起。
元氏心口微微一跳,看他一眼,“你急什麽,當務之急,是先将這庶子除去,剩下的你與三郎都是我的親生孩子,我是絕不會虧待你們任何人的。”
梅衡若有所思。
梅襄離開了敬梓院後,管盧便提着燈籠,二人緩緩朝着回去的方向。
梅襄腳下一個趔趄,管盧連忙将他扶穩。
“二爺,後面跟着人呢,您撐着點……”
梅襄搖頭。
不怪隗陌說他不能出門。
他所消耗的體力,竟好似一去不複返,身體竟愈發沉重。
這樣的情況遠比隗陌所說的要更為嚴重。
梅襄閉了閉眼,為了保持體力索性連話也不說。
管盧跟他這麽多年,何時見過他這樣,心中焦急不已,見身後不遠處人探頭探腦打量。
他唯恐對方會看出什麽來,便驀地将燈籠熄滅。
那人吓了一跳,等了一會兒便試探着走出來,想要将人找出。
結果過了片刻,前方燈影閃爍,那燈籠又被人重新點亮,那對主仆竟已經走出老遠。
管盧粗聲粗氣道:“爺當心,夜風有些大,這燈籠一不小心就又滅了。”
他旁邊的男子一言不發,大半個身體都沉在陰影之中。
那人便松了口氣,一路跟了上去。
隗陌早就在路上接應着,當下套着梅襄的外衣,低聲道:“你家二爺大概是真的藏不住了,只能今晚上在這人出手刺探的時候将他放倒,然後明天的事情,你們再想辦法吧。”
管盧沉默點了點頭。
他已經将他爺放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如今他要做的是,把那群人引回深春院去。
夜色愈濃。
寶婳摸黑去了老地方。
如果她沒有理解錯,三公子今晚上便會再給她一次表現的機會。
倘若她還是不敢,按着梅衾的話來說,他往後大抵也是不會再勉強她了。
寶婳進了屋去,心中卻又遲疑着,三爺今晚上果真回來嗎?
她摸到熟悉的卧榻,手指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猛地又縮了回來。
寶婳臉頰漸漸漲熱。
她知曉自己應該下定決心了。
她溫吞地縮到了榻上,想到待會兒三公子若真來了……心口便像是被一個小鼓捶打一般。
寶婳忍不住抱住枕頭羞澀地滾倒在床上。
結果滾到裏面去的時候,她竟一下子就滾到了一個熱乎乎的懷裏。
寶婳吓了一跳,可鼻間萦繞着的卻是一股熟悉的冷香。
“三爺?”
寶婳驚訝得很。
梅襄眼睫微顫,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那道纖麗身影上,并沒有開口。
寶婳卻緊張壞了,沒想到對方早就來了,她竟半點準備都沒有……
她絞着手指,遲疑片刻才輕軟道:“爺先前便與我提示了不止一回,我這些日子思來想去也終于想明白了,我……我這回定然會主動一些的。”
主動一些?
梅襄挑了挑眉,甚是可笑地發覺她今晚上仿佛還是帶着任務來的。
“爺往日裏對下人都很好,待我也很好,但爺別看我好像很嬌氣的模樣,但我這個人很是吃苦耐勞,一點都不嬌慣,待日後時日久了,爺就會知曉我的好處……”
她忸忸怩怩扯東扯西,終于扯了一籮筐的廢話。
寶婳知曉自己總不能一直說着廢話,只羞澀地揪着衣擺,像是說給他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要給爺生七個孩子,爺要我主動也是應當的……”
梅襄聽着她不着邊際的話,便發覺軟軟的小東西越湊越近,他的目中微微不屑。
直到那雙小手貼到他的身上,柔軟的指尖找到了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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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須臾……
寶婳便含着淚光,顫着聲音道:“大概、大概是晚上沒吃飽飯,我改日再來向爺證明決心罷。”
她一番折騰之後,下了榻去。
她的心口狂跳。
寶婳終于意識到自己今天晚上幹了一件什麽了不得的事情了。
這件事情壓根就跟她想的不一樣。
跟吃五花肉、跟吃苦耐勞、甚至跟幹體力活都不是一回事情。
她的勇氣頃刻間漏了氣,噗噗嗤嗤癟了下去。
她腦袋裏無數種情緒攪合在了一起一般,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在對方面前出了個大醜。
她要離開,卻發覺自己裙擺被什麽東西絆住。
寶婳摸了過去,發覺那是對方的手。
這時候她若能有一盞燭照過去,便會瞧見梅襄那張白裏泛着青、微微猙獰的臉。
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将寶婳的裙擺抓住。
寶婳羞愧難當,假裝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故作體貼地将他那只手塞到被子底下去。
她口中嗫嚅道:“爺好好休息吧……”
對方手指微微顫抖,顯然被她氣得不輕。
寶婳察覺到了,更覺得自己沒臉見人。
大話是她說出口的,求了幾日三公子也将機會給了她。
可偏偏臨到關頭她撂挑子不幹了……
寶婳實在沒有勇氣繼續,又實在是無顏面對,只好心虛地給對方掩好被角,然後羞愧難當地丢下三公子自己跑了!
屋中的梅襄就像一塊燒得熾熱的烙鐵忽然間被人扔到了冰雪之中,暴露着的身體被冰冷的風雪裹挾拍打。
乃至寶婳最後一絲體溫也從他的身上消失。
梅襄只知道,自己這輩子都沒有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等到後半夜管盧終于同隗陌撂倒了先後四五個元氏派來的爪牙,這才匆匆尋回梅襄。
屋中終于有了燈光亮起。
隗陌見梅襄身上蓋着被子,并未多想,只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藥,“這丸藥應當能助你快些恢複體力,倘若不能,那便要等到明日晌午了……”
他說罷,便又悠哉坐到一旁去等着。
管盧打量着梅襄,遲疑着要伸手将對方身上被子掀開,卻被對方呵斥。
“下去。”
梅襄的聲音沙啞無比。
管盧愣了愣,便束手立在一旁。
過了一會兒,梅襄終于握動五指,緩緩坐起身來。
他的身上,冷汗幾乎浸濕了內衫。
他的臉色更是陰沉欲滴。
隗陌掃了一眼,暗暗往門邊相對安全的地方撤去一些。
管盧見他不動,要上前去扶,便被梅襄猛地擡腳踹倒。
大約是體力尚未完全恢複。
梅襄這一腳竟沒什麽力道,只叫管盧錯愕地摔坐在地上。
梅襄雙眸泛出寒光,近乎咬牙切齒,“誰準你将我丢在這裏?!”
管盧不明所以,見他忿怒異常,連忙爬起跪下。
梅襄坐在床邊,一手扶額,冷笑連連。
被那個蠢貨趁虛而入也就罷了,然後再眼睜睜地看着她半途而廢,将他晾到身體發涼……
就憑她?!
過了許久,梅襄才放下扶額的手。
他的臉頰雪白,在燭光下略顯森然。
梅襄輕輕冷笑一聲。
情緒卻顯然已經平複。
“回去吧。”
他的聲音仿佛毫無波瀾。
該清算的時候,他們一個都跑不了。
他絕對不會放過寶婳,絕對……